第二十五章(1 / 1)

人骨拚圖 傑夫裡·迪弗 2961 字 2個月前

“不行,萊姆,你不能這麼做。”伯格看上去有些緊張。萊姆原以為,憑他乾這一行這麼多年的閱曆,像這樣的突發狀況應該見多了才是。對伯格而言,他最大的麻煩不是那些想死的人,而是那些想讓所有人都活下去的人。托馬斯還在用力敲門。“托馬斯,”萊姆喊道,“這裡沒事,你不用管我們。”然後,他又對薩克斯說:“我們兩個剛才已經說過再會了,破壞這種完美的道彆真是太糟糕了。”“你不能這麼做。”是誰走漏了消息?可能是彼得·泰勒。泰勒醫生一定猜到他和托馬斯在說謊。萊姆看見薩克斯的目光瞟向桌子上的三樣東西——白蘭地、藥丸和塑料袋。此外,還有一根橡皮筋,就和薩克斯現在還綁在鞋子上的一樣。(他不記得有多少次,從犯罪現場回到家,發現布萊恩盯著他鞋子上的橡皮筋,是厭惡嗎?“老實說,林肯,所有人都以為我丈夫買不起新鞋,不得不用橡皮筋固定鞋底。”)“薩克斯,把醫生的手銬解開,我不得不再一次請你離開這裡。”她爆發出一陣大笑。“很抱歉。這是發生在紐約的刑事犯罪,檢察官也會認定這是一起殺人案件,他一定會這麼做。”伯格說:“我隻是和病人討論一下而已。”“所以至今為止,我隻是以‘企圖殺人’的罪名拘捕你。不過,我也許可以把你的姓名、指紋輸入國際犯罪資料中心,查查看你還有哪些案底。”“林肯,”伯格立刻求救,有點慌了,“我不能……”“我們還是照計劃進行。”萊姆說,“薩克斯,勞駕。”薩克斯分開雙腳,兩手放在苗條的纖腰上,俊俏的臉龐上一副蠻橫的表情。“跟我走吧!”她衝著醫生吼道。“薩克斯,你不知道這對我有多重要。”“我絕不會讓你自殺的。”“讓我?”萊姆被激怒了,“讓我?我為什麼要經過你的同意?”伯格說:“小姐……薩克斯警官,這是他的決定,而且是雙方自願的。林肯對這方麵的認識,比我遇到過的所有病人都深刻。”“病人?我看是被害人吧?”“薩克斯!”萊姆叫了起來,語氣裡透著掩飾不住的絕望,“我費了整整一年的工夫,才找到有人願意幫我。”“也許因為這是錯的,你想過沒有?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萊姆?在案子正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如果我再發作一次,一旦中風的話,我可能會失去與人溝通的能力。說不定我會在意識清醒的情況下,一動也不能動地躺上四十年。而且,除非我腦死亡,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幫我拔下維持生命的針頭。至少,現在我還能清楚地表達我的決定。”“可是,你為什麼要死呢?”薩克斯脫口而出。“為什麼不呢?”萊姆回答,“告訴我,為什麼不?”“這……”要在自殺這個話題上展開辯論,薩克斯顯然不是他們的對手,“因為……”“因為什麼,薩克斯?”“因為這是怯懦的行為。”萊姆笑了起來。“你想辯論嗎?薩克斯?你要嗎?對,你說的好,‘怯懦’。這讓我想起托馬斯·布朗爵士(托馬斯·布朗爵士(Sir Thomas Browne,1605-1682),英國醫師和作家,他的散文以文辭華麗著稱。)的話:‘當生存比死亡更恐怖時,活下去才需要真正的勇氣。’勇氣往往出現在無法克服的逆境麵前……一句對活下去的經典描述。但是,如果這是事實,那麼病人在手術前何必需要麻醉?為什麼要有阿司匹林出售?為什麼百憂解在美國是醫生開得最多的藥?對不起,和疼痛比起來,什麼東西都比它好。”“可是你現在並不痛。”“你是怎麼定義疼痛的,薩克斯?說不定什麼感覺都沒有的人,也會感覺到疼痛。”“你還能做很大貢獻,在刑事鑒定領域、在曆史知識上,沒有人比得上你。”“這種‘社會貢獻論’已經是老生常談了。”他說著瞄了伯格一眼,但伯格醫生沒有搭腔。萊姆發現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桌上的那塊骨頭上——那塊蒼白的椎骨。伯格把那塊骨頭拿起來,捏在戴著手銬的手掌裡。萊姆想起,伯格以前也曾經是一名整形外科醫生。他接著對薩克斯說:“但誰說我們一定要對社會有所貢獻?更何況,說不定我們貢獻後的結果更糟呢。我也可能會造成傷害,無論是對我自己,還是對其他人。”“生活本來就是這樣。”萊姆笑了。“可是我選擇的是死亡,不是生活。”薩克斯有些激動,拚命思索反駁萊姆的話。“但是……死亡並不自然,活下去才是。”“不自然?弗洛伊德不會同意你的看法的。他超越了享樂原則,感覺到還有另一種力量——他稱之為‘非性欲的原始侵略’。努力解開我們建構在生命中的關聯,我們的自我毀滅是一種完美的自然力量。萬物都會死,還有什麼比這更自然的事?”她又開始撓頭皮了。“好吧,”她說,“活下去的挑戰性對你來說,可能確實比其他人要大。不過我認為……以我對你的觀察,你是個樂於接受挑戰的人。”“挑戰?我告訴你什麼叫做挑戰。我戴了整整一年的呼吸器,看到我脖子上的疤痕了嗎?那是做氣管切開手術留下的。好,通過正壓呼吸運動——還有我能集聚的偉大自製力——我終於擺脫了那台機器。事實上,我做到了沒有人做過的事,重新恢複了肺部的呼吸功能,我的肺可以說和你的一樣健壯。薩克斯,對第四脊椎損傷的患者來說,這是見諸記載的唯一一例,為此我付出了八個月的生命。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整整八個月,隻是為了能自理基本的動物功能,我不是指畫西斯廷教堂或演奏小提琴,我說的是他媽的呼吸。”“但是你還有機會恢複得更好。說不定就在明年,他們就會發明新的療法。”“不會的,明年不可能,再過十年也不可能。”“你怎麼知道?他們肯定一直在研究……”“他們當然在做。你想了解一下嗎?我可是這方麵的專家。移植胚胎神經組織到受損傷的組織,以促進神經細胞軸突的再生。”這些專業術語輕易地從萊姆漂亮的嘴唇裡吐出,“目前尚無顯著成效。有些醫生采用化療方法處理受損部位,以創造能讓細胞再生的環境,也同樣沒有顯著效果……對較高等的生物還不行。至於一些低等的生物,這種做法就有很大成效。所以,如果我是一隻青蛙,我就有重新站起來的機會。嗬,真希望如此。”“這麼說,的確有許多人在從事這項研究?”“當然。不過,沒人指望在二十年、甚至是三十年裡會有什麼重大突破。”“如果他們認為沒有指望,”薩克斯說,“他們乾嗎還要研究?”萊姆笑了。她還真厲害。薩克斯撥開垂到眼前的紅發,說:“你曾是一名執法者,彆忘了,自殺是違法的行為。”“也是道德上的罪孽,”他回答,“達科他印第安人相信,那些自殺者的亡魂會永遠繞著他上吊的那棵樹遊蕩。這阻止了自殺嗎?沒有。他們隻是會用小一點的樹。”“告訴你,萊姆,我不再和你爭辯了。”她朝伯格點點頭,抓起手銬上的鐵鏈,“我要帶他回警局,起訴他,製裁這種人。”“林肯。”伯格緊張地說,眼神裡充滿了驚惶。薩克斯按住醫生的肩膀,帶著他往門口走。“不要,”醫生說,“求求你,彆這樣。”當薩克斯正要打開房門時,萊姆在後麵喊道:“薩克斯,在你這樣做之前,先回答我幾個問題。”她停下腳步,一隻手抓在門把上。“就一個問題。”她回過頭。“你有沒有想過……了結自己的生命?”她用力打開門鎖,發出啪嗒一聲響。萊姆說:“回答我!”薩克斯沒有把門推開。她站在門前,背對著他。“沒有,從來沒有。”“你覺得你的生活快樂嗎?”“和所有人一樣快樂。”“你從沒有感覺過沮喪?”“我沒這麼說。我隻說,我從來沒想過自殺。”“你告訴過我,你喜歡開車。喜歡開車的人通常都開得很快,你也一樣吧?”“有時候。”“你開車最快的紀錄是多少?”“不知道。”“超過八十英裡?”薩克斯偷偷笑了一下。“不止。”“超過一百英裡?”她用拇指向上比了比。“一百一?一百二?”他問,驚訝地笑了。“我的紀錄是一百六十八英裡。”“天啊,薩克斯,你真讓人佩服。好,開這麼快,你就沒想過可能……隻是可能……會發藏書網生意外?說不定某個連杆或輪軸之類的東西會突然折斷,某個輪胎會爆掉,或是路麵上突然出現一攤油漬?”“我很注意安全。我又不是瘋子。”“你是很注意安全,但把車開得像小飛機一樣快,畢竟不是絕對安全,是吧?”“你在故意誘導證人。”“不,我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既然敢把車開得那麼快,就已經事先接受了可能發生意外而喪生的後果,對嗎?”“也許吧。”她承認了。伯格雙手銬在身前,站在一旁緊張地觀望著,手裡還捏著那塊蒼白的椎骨。“所以,你已經接近那條線了,對吧?哦,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我知道你肯定知道——那條介於可能死亡和必然死亡之間的界線。看,薩克斯,如果你抱著死亡的念頭,要跨過那條線隻是短短的一步之遙。隻要一小步,就加入到他們中間了。”她低下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的紅發又垂了下來,遮住了她的眼睛。“放棄死者。”他輕聲說,心裡暗自祈禱她彆把伯格帶走。他知道自己已經非常接近於把她推過那道界線了。“我再問一個敏感話題。你那時心裡有多少想死的念頭?肯定不止一點點,薩克斯,比一點要多很多。”她在猶豫。他知道他的話已經說到她的心坎裡。她轉過身,怒氣衝衝地麵對伯格,抓起他被銬住的手。“走吧。”她推著他朝門口走。萊姆喊道:“你知道我在說什麼,不是嗎?”她又停住了。“有時候……事情就這樣發生了,薩克斯。有時候你無法成為你想要的樣子,無法得到你該有的東西。生命是變化無常的,也許隻改變一點點,也許變化很大。有時候,一些出了差錯的東西根本不值得為它奮鬥或修補。”萊姆看著他們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房間裡異常寂靜。薩克斯轉過身,回頭望著他。“死亡能治療孤獨,”萊姆繼續說,“它治療緊張,治療欲望。”就像先前她曾打量他的腳一樣,萊姆此時也飛快地瞟了一眼她滿是傷痕的手指。薩克斯放開伯格的手銬,走到窗邊。在窗外昏黃的街燈照耀下,她臉頰上的淚滴晶瑩閃光。“薩克斯,我累了,”萊姆真摯地說,“我無法告訴你我有多累。你不知道重新開始生活有多難,必須建構在一大堆的……重擔之上。洗澡、吃飯、排泄、打電話、扣襯衫扣子、撓鼻子……這種瑣事成百上千,一件又一件地壓在你的身上。”萊姆說到這裡就不再開口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薩克斯才說:“我要和你訂個協議。”“什麼協議?”她用頭指指牆上的海報。“不明嫌疑犯八二三手上還有一對母女……幫我們救出她們。就到她們為止。如果你辦到了,我會給你一個小時的時間和他單獨在一起。”她看看伯格,“並且保證事後讓他平安地滾出這個城市。”萊姆搖搖頭,“薩克斯,萬一我中了風,萬一我失去了溝通能力……”“萬一發生這種事,”她冷冷地說,“即使你再也說不出一個字,我們的協議仍然有效,我仍舊會給你們一個小時。”她又擺出叉著雙臂、跨開兩腿的姿勢,這是萊姆最喜歡看到的阿米莉亞·薩克斯的形象。他真希望自己能親眼見到那天早上她站在鐵軌上攔住火車的樣子。她說:“我一定說到做到。”萊姆考慮了一會兒,終於點點頭。“好吧,就這麼定了。”他又對伯格說,“星期一好嗎?”“當然,林肯,沒問題。”伯格仍然驚魂未定,一臉狐疑地看著薩克斯替他打開手銬,似乎很害怕她會突然改變主意。他的雙手一獲得自由,就馬上朝房門走去,走了兩步才發現手裡還握著那塊脊椎骨。他轉身回來把它放下,幾乎是用畢恭畢敬的態度,把這塊骨頭放在萊姆身邊的桌子上,就放在那天早上第一件凶殺案的現場報告旁邊。“他們高興得恨不能在地上打滾。”薩克斯說。她正懶散地坐在那張嘎吱作響的藤椅上。她在說塞林托和鮑林,這是他們得知萊姆同意為這個案子多幫一天忙後的第一反應。“尤其是鮑林,”她說,“我還以為這個小個子要衝上來擁抱我。彆告訴他我這麼叫他。你現在感覺如何?你的氣色看起來好多了。”她抿了口威士忌,把杯子放回床邊的桌子上,緊靠著萊姆的大玻璃杯。“還不壞。”托馬斯正在為他換床單。“你汗流得像噴泉。”他說。“但隻有脖子以上的部位,”萊姆說,“我是說,隻有脖子以上會流汗。”“這樣正常嗎?”“嗯,這表示我身體脖子以上的自動調溫器還起作用,以下的就失效了。所以我從不需要任何軸部除臭劑。”“軸部?”“腋窩。”萊姆不屑地說,“我的第一位看護從不說腋窩這個詞,他會這麼說:‘我要架住你的軸部把你抬起來,林肯。’哦,還有:‘如果你覺得想反芻,就儘管做吧,林肯。’他稱呼自己為‘關懷者’,他在履曆表上真是這樣填的,真不知道我當初為什麼會錄用他。我們是很迷信的,薩克斯,我們相信用不同的名字稱呼某種東西,就會改變它,比如我們會用代號來指稱罪犯。但那個看護,他是個護士,卻羞於說出‘腋窩’或‘看護’這類字眼。這沒什麼可恥的,對吧,托馬斯?這是一個光榮的職業,雖然總是一團混亂,但絕對是光榮的。”“我是在混亂中長大的,這就是為什麼我會為你工作的原因。”“你呢,托馬斯?你是看護還是關懷者?”“我是聖人。”“哈,頂嘴倒挺快的,就像他打針一樣快。他把我從死亡邊緣拉回來,而且不止一次。”萊姆突然產生一陣恐懼,害怕薩克斯已經看過他赤身露體的樣子。他把目光牢牢地盯在那張不明嫌疑犯的表格上,問:“對了,我是不是也應該謝謝你,薩克斯?你剛才有沒有扮演過克拉拉·巴頓(克拉拉·巴頓(Cra Barton,1821-1912),美國紅十字會的創始人。)的角色?”他忸怩不安地等待她的回答,不知道如果她說“是”的話,自己還敢不敢再直視她。“她沒有,”托馬斯回答,“救你的人隻有我。我可不想讓這些敏感的家夥被你的爛屁股嚇著。”謝謝你,托馬斯。萊姆心裡這麼想,可嘴上還是吼道:“好了,你可以走了,我和薩克斯還要討論一下案情。”“你需要先睡個覺。”“我當然會睡。但我們還是得先討論一下案子,晚安,晚安。”托馬斯離開後,薩克斯又往杯子裡倒了一點麥卡倫威士忌。她低下頭,聞了聞威士忌煙熏般的香氣。“是誰告的密?”萊姆問,“是彼得?”“誰?”她問。“泰勒醫生,那個脊椎神經專家。”她猶豫了好一會兒,讓萊姆不必等她回答也能知道就是泰勒告的密。然後,她說:“他是關心你。”“他當然關心。這就是問題所在——我希望他少關心我一點。伯格的來曆他都知道了?”“他猜的。”萊姆做了個鬼臉。“聽著,告訴他伯格隻是我的一個老朋友,他……怎麼了?”薩克斯撅起嘴唇,緩緩地吐了口氣,好像在抽煙似的噴出一口無形的煙霧。“你不僅要我讓你自殺,還要我欺騙一個可以說服你彆這麼做的人。”“他說服不了我。”“那你何必要我撒謊?”他笑了。“我們隻要瞞過泰勒醫生幾天就行。”“好吧,”她說,“天啊,你真是個很難對付的人。”他仔細地打量著她:“你為何不告訴我那件事?”“哪件事?”“誰是那個死者?那個你一直忘不了的人?”“那可多了。”“比如說?”“報紙上每天都有。”“少來這套,薩克斯。”她搖搖頭,低頭看著自己的威士忌,嘴角帶著一絲微微的笑容說:“不,我不想說。”他猜想她之所以不想說,是不想和一個剛認識一天的人發生如此親密的交談。想到她現在正坐在一堆導尿管、凡士林潤滑油和一盒成人紙尿布中間,這實在很諷刺。他不想再逼她,也就不再說話。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薩克斯竟突然抬起頭,開口說:“它隻是……它隻是……哦,該死。”她哭了起來,慌忙用雙手捂住臉,不小心把大半杯上等的蘇格蘭威士忌都碰灑在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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