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姆現在隻擔心她可能會傷害自己。自從他認識阿米莉亞·薩克斯後,便看過她把手插進頭發裡,再伸出來時已沾上了鮮血。他也看過她咬指甲,用指甲撓皮膚。他看過她以時速二百四十英裡的高速飆車。他不知道驅使她這麼做的理由是什麼,隻知道在一定有某種東西,讓阿米莉亞·薩克斯活在焦慮中。現在事情已經發生了,她殺了人,焦慮可能會迫使她逾越那條界線。萊姆在發生意外變成廢人後,紐約市警察局的心理醫生泰瑞·多賓斯曾對他說過——沒錯,他曾想過自殺,但激勵他展開行動的不是沮喪——沮喪隻會磨損耗儘他所有的能量,真正導致自殺的主因,是失望、焦慮和恐慌交織在一起的混合體。這正是被自己的天性折磨、反噬的阿米莉亞·薩克斯現在可能會有的感覺。找到她!是他唯一的想法。快點找到她。但她在哪裡?這問題的答案仍困擾著他。他再度看向證物表。拖車屋現場沒有傳回一件證物。露西他們雖然很快搜索過一遍,但搜得太快了,這顯而易見。他們全被籠罩在追捕的欲望下(即便是無法動彈的萊姆也經常感到這種欲望)這些警察一心隻想趕快追上殺死他們同伴的敵人。他所擁有的線索——通向瑪麗·貝斯的禁錮地、加勒特和薩克斯正要去的地方,全都在他的麵前。但它們是如此神秘難解,他似乎從未分析過如此艱難的線索。次要犯罪現場——磨坊/褲子上的棕色斑點毛顫苔泥土泥煤苔果汁紙張纖維臭球糖莰烯酒精煤油酵母粉/我需要更多證物!他憤怒地對自己吼叫。但我卻沒有半點他媽的更進一步的證物。萊姆發生意外後,在他深深陷入悲傷的自我否定階段時,他試圖召喚神奇的意誌力來讓自己的身體移動。他想起一些人的故事:有人抬起一輛車救出車下的兒童;有人在緊急狀況下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去尋求救援。但他最後終於認清,這種力量是不可能發生在他身上的。但他確實還擁有僅存的一種力量——智慧。思考!你所擁有的隻剩智力,而這些證物就在你麵前。證物是不會改變的。所以,改變你思考的方向。好,讓我們重新開始。他再看一遍證物表。拖車屋鑰匙已經確認了。酵母粉可能是從磨坊來的。糖,來自食物或果汁。莰烯,來自舊油燈。油漆,來自她被禁錮的那幢房子。煤油,來自那條小船。酒精可能來自任何地方。那小子褲腳摺邊的泥土呢?沒有顯著獨一無二的特征,而且……等等,泥土。萊姆想起他和班尼昨天早上曾把所有在郡政府工作的人都找來,把他們腳邊和汽車踏墊上的泥土采樣做過密度梯度檢驗。他叫托馬斯用拍立得相機拍下每根試管的照片,並在相片後麵注明樣本是哪一位員工所有。“班尼?”“什麼事?”“把加勒特在磨坊穿的褲子上找到的泥土拿去做密度梯度測試。”泥土樣本放進試管沉澱後,這位年輕人說:“結果出來了。”“把它和昨天早上你做的那些樣本的相片做個比對。”“好、好!”這位年輕的動物學家連連點頭,對這個主意深表讚同。他一張張翻閱拍立得相片,而後突然停住。“找到相符的了!”他說,“有一張幾乎一模一樣。”萊姆很高興地發現,班尼這位動物學家對提供意見已不會猶豫不決,說話也不再支支吾吾。“是誰的鞋子?”班尼翻過相片,看著上麵的標注。“弗蘭克·海勒。他在公共建設工程部工作。”“他在嗎?”“我馬上去找。”班尼出去了。幾分鐘後,他帶了一位穿著白色短袖襯衫的彪形大漢進來。這個人不安地看著萊姆。“你就是昨天那個要我們把鞋子刷乾淨的家夥。”他哈哈笑了兩聲,但聲音還是很不自在。“弗蘭克,我需要你再幫一次忙,”萊姆說,“你鞋子上的泥土,和我們在嫌疑犯衣服上找到的泥土吻合。”“那個綁架女人的小子。”弗蘭克喃喃說,臉漲得通紅,一副犯了錯的表情。“沒錯。這表示他可能……雖然有些牽強,但他可能……把那個女孩藏匿在離你家兩三英裡遠的地方。你能不能在地圖上指出你家的確切位置?”他說:“這並不表示我99lib?也涉案了吧?對嗎?”“不,弗蘭克,絕對不是。”“我有人證。我每天晚上都和我老婆在一起。我們每晚都看電視《危險境地>和《幸運轉輪》節目,就像時鐘一樣固定,接著還會看‘世界角力大賽’。有時候她哥哥會來找我們。雖然他還欠我錢,但就算他沒欠,也會證明我的清白。”“彆緊張,”班尼安慰他,“我們隻想知道你住在什麼地方,在這張地圖上的哪個位置?”“我住在這裡。”他走到牆邊,指著地圖上的一個點,在D-3區域內。這個地方在帕奎諾克河北岸,在傑西遇害的拖車屋北邊。“你家附近的環境如何?”“大都是森林和野地。”“你知不知道附近有沒有什麼能用來禁錮人質的地方?”弗蘭克似乎很用心地想了想,然後答道:“我不知道。”萊姆說:“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比剛才問的問題都重要嗎?”“沒錯。”“應該可以吧。”“你知道卡羅來納彎嗎?”“當然,大家都知道。那是隕石造成的,在很久以前,那時恐龍也因此而絕種。”“你家附近有嗎?”“哦,那當然。”萊姆就是希望這個男人這麼說。弗蘭克又說:“大概至少有一百個吧。”他真希望他沒說這第二句話。頭往後仰,在腦中重新把證物表再瀏覽一遍。貝爾和梅森又回到實驗室,後麵跟著托馬斯和班尼,但萊姆完全沒注意他們。他深陷在自己的世界,一個隻有科學、證物和邏輯的平和之地,一個他不需要移動力的地方,一個完全不讓他對阿米莉亞的感情和她所做的事情進入乾擾的地方。在他腦海中,他能看見整張證物表,清楚得就像睜眼看著寫字板上的記錄。事實上,當他把眼睛閉上的時候,反而能看得更清楚。油漆、糖、酵母粉、泥土、莰烯、糖……酵母粉……酵母粉……一個念頭閃進他的腦海,又馬上消失。回來,回來,回來……有了!他捕捉到了。萊姆突然睜開眼睛,看向房裡一個空蕩蕩的角落。貝爾也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怎麼了,林肯?”“你這裡有咖啡機嗎?”“咖啡?”托馬斯問,有點不高興,“你不能喝咖啡,你血壓太高——”“不,我不是想來一杯他媽的咖啡!我要咖啡濾紙。”“濾紙?我去找來。”貝爾離開房間,沒多久就又回來。“把濾紙給班尼,”萊姆要求,又對班尼說,“檢驗看看濾紙的纖維和我們在磨坊加勒特衣服找到的纖維有沒有吻合。”班尼從濾紙上搓了一點纖維下來,放在載玻片上。他透過對比式顯微鏡的接目鏡觀察,調整焦距,然後移動鏡台,讓樣本並排放在分離的視窗取景器下。“顏色有點不一樣,林肯,但纖維的結構和大小幾乎完全相同。”“很好。”萊姆說,他的目光現在看向沾有汙點的T恤上。他對班尼說:“那果汁,那襯衫上的果汁。再嘗一次。是不是有一點酸?有點辣?”班尼照做了:“可能有一點。很難說。”萊姆的目光遊向地圖,想象露西和其他警員正接近薩克斯,在那綠色野地的某一區,一心隻想開搶。或是加勒特已拿到薩克斯的槍,可能正要把槍口轉向她。要不就是——她現在正舉槍指向自己的頭,扣下扳機。“吉姆,”他又說,“我要你拿點東西給我,做樣本用。”“好,去哪兒拿?”他摸索衣兜找鑰匙。“哦,你不用開車。”許多情景在露西的腦海中盤旋:那是傑西·科恩,他第一天到郡警察局報到的情景。那天雖然他腳上的警靴擦得閃閃發亮,但兩隻襪子卻穿錯了——他擔心遲到,天還沒亮就起床換衣服。傑西·科恩,和她肩並肩蹲在一輛警車後麵。那次吸了天使粉的巴頓·史奈爾失控持槍朝警方亂射,多虧他臨危不亂,不慌不忙地和這個莽漢談笑風生,才使他放下手上的溫切斯特槍。傑西·科恩,總在休假的時候驕傲地開著他那輛嶄新的櫻桃紅的福特小車到郡政府大樓前,讓一些孩子爬上車,帶著他們在停車場繞圈打轉。每當車子衝過地麵凸起的減速路障時,這些孩子們便興奮地大叫:“喲嗬!”這些情景——十幾個紛至遝來——現在正陪著她,在她與奈德、特瑞穿過一個寬闊的橡木林的時候,一直緊隨在她身旁。吉姆·貝爾讓他們在拖車屋那裡等,他會派史蒂夫、弗蘭克和梅森接替他們繼續追捕工作,讓她和其他兩名警員回警察局。對於這項指示,他們連商量討論的功夫都省了,在儘可能小心地把傑西的屍體搬進拖車屋,蓋上一張床單後,她打電話告訴吉姆,說他們要繼續追捕逃犯,沒有任何人能阻擋得了他們。加勒特和阿米莉亞正快速奔逃,沒時間掩藏蹤跡。他們沿著沼澤邊一條小路逃走,那裡地麵鬆軟,他們留下的腳印清晰可辨。露西回想起在黑水碼頭的犯罪現場,阿米莉亞在研究過地上的腳印後告訴萊姆的一些話:比利·斯泰爾的重量集中在腳趾頭上,這表示他為了救瑪麗·貝斯,是跑著衝向加勒特。露西現在也有同樣的發現,這兩個人留下的腳印顯露出相同的特征。他們是以快跑的方式經過這裡的。於是,露西對她兩個同伴說:“我們也要跑步前進。”儘管天氣炎熱,儘管他們疲憊不堪,他們還是一路小跑前進。他們在這條路上跑了約一英裡遠,直到地麵越來越乾,再也無法辨認腳印為止。那兩個人的蹤跡消失在一個大草地裡,他們完全不知道這兩個獵物會往哪個方向跑。“該死!”露西罵道。她喘著氣,因失去線索而十分憤怒。“操他娘的!”他們繞著草地轉了一圈,研究地上的每個腳印,但還是無法判斷出加勒特和阿米莉亞·薩克斯可能前進的方向。“現在該怎麼辦?”奈德問。“打電話彙報,然後等待。”她喃喃地說。露西靠在一棵樹上,接過特瑞扔給她的一瓶水,仰頭將水喝下。回憶:傑西·科恩,他害羞地展示一把閃亮的銀色手槍,打算用這把槍去參加手槍射擊大賽。傑西·科恩,他陪著父母去洋槐樹街的第一浸信會教堂做禮拜。這些情景一直在她腦海反複循環。回憶這些是痛苦的,也更增加了她的憤怒。不過露西不想強迫自己不去想,在她找到阿米莉亞·薩克斯之前,不能讓自己的憤怒減退分毫。吱嘎一聲,木屋的門開了幾英寸。“瑪麗·貝斯,”湯姆叫道,“你快出來,出來和我們玩玩。”湯姆和傳教士低聲說了些話,然後又喊道:“出來,出來,親愛的。放輕鬆點,我們不會傷害你,昨天是跟你開玩笑的。”她挺直身子,緊靠著牆,躲在木門邊。她一聲不吭,雙手緊緊握著那根砰槌。木門又被推開了些,鉸鏈又發出吱嘎一聲。一個人影出現在地板上。湯姆正小心翼翼地走進屋裡。“她在哪兒呢?”站在前廊上的傳教士低聲問。“這裡有地下室,”湯姆說,“我敢說,她躲在下麵。”“好,抓到她我們就走。我不喜歡這個地方。”瑪麗·貝斯知道印第安人的戰爭哲學,其中有項規則是,如果談判失敗,當戰爭已無可避免之時,你彆再開玩笑或威脅對方,必須全力以赴施以攻擊。戰爭的目的不是讓敵人順服,不是讓他們聽你解釋或給他們一點教訓,而是徹底消滅他們。於是,她冷靜地從後門走出,發出一聲像鬼一樣的尖叫,在湯姆轉身、露出恐懼的眼神的那一刹那,她右手用力將砰槌揮下。門外的傳教士叫道;“小心!”但湯姆已來不及閃避。砰槌結結實實擊中他的耳朵,擊碎他的顎骨,直抵他的喉嚨。他手中的刀子掉在地上,右手捂住脖子,雙膝跪地,咳嗽著,慌亂地爬向屋外。“救……救我……”他奄奄一息地說。但沒有人幫得了他。瑪麗·貝斯看向窗外,看見傳教士衝上前,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拖到前廊,讓他躺在地上,捂住自己被擊碎的臉。“你這笨蛋!”傳教士嘟囔著對他朋友說,然後從後兜裡抽出一把手槍。瑪麗·貝斯把門關上,回到先前躲藏的位置,擦掉手中的汗水,以便把棒子握得更緊。她聽見哢哢兩聲拉上手槍槍栓的聲音。“瑪麗·貝斯,我手上有槍,你最好放明白些,在這種情況下我一定會開槍。你快點出來。如果你不肯,我就要朝屋裡開槍了,說不定會射中你。”她蹲低身子,緊貼著門邊的牆壁,等待他開槍。不過他沒有開火,這隻是個詭計;他用力踢開木門,木門猛然飛撞向她。她嚇了一跳,被木門撞倒在地。但當傳教士一踏進屋裡,她就像他剛剛踢門那樣,狠狠把木門踢了回去。他沒料到會遇到抵抗,肩上就已挨了那根砰槌重重的一擊,整個人被打得失去平衡。瑪麗·貝斯向他衝去,再度舉起砰槌,朝她唯一能擊打的目標——他的肘部擊去。就在砰槌快擊中傳教士時,他突然摔倒在地。瑪麗·貝斯陡然失去目標,猛力揮舞的慣性使砰槌從她汗濕的手中甩了出去,滾落在地板上。沒時間撿它了。快跑!瑪麗·貝斯躍過傳教士,在他來不及轉身開槍前,就衝出了門外。終於!終於離開這個鬼地方了!她繞過木屋轉角,朝池塘跑去。緊接著,一頭撞入加勒特·漢隆的臂彎裡。“不!”她尖叫起來,“不!”這個少年眼露凶光,手裡拿著槍。“你怎麼出來的?怎麼回事?”他抓住她的手腕。“放我走!”她用力拉扯。但他的手臂像鋼鐵般牢固。在他身後有個表情嚴肅的女人,留著長長的紅發。她的衣服和加勒特一樣,已全身臟透。這女人一言不發,目光呆滯,對於瑪麗·貝斯的突然出現,似乎完全沒有驚訝的感覺。她看起來就像剛剛嗑了藥。“媽的!”傳教士喊道,“你這賤貨!”他走過屋角,發現有個少年正拿著槍對著他的臉。加勒特厲聲說:“你是誰?你在我屋子裡做什麼?你想對瑪麗·貝斯做什麼?”“她攻擊我們!看看我的朋友,看他——”“扔掉槍!”加勒特咆哮道,指著這男人手上的槍,“扔了它,否則我就殺了你!我會的,我會讓你腦袋開花。”傳教士看著這少年的臉和手中的槍。加勒特拉開槍栓。“天啊……”這男人趕緊把左輪手槍扔到草地裡。“現在給我滾!快!”傳教士後退幾步,扶起湯姆,兩人跌跌撞撞地向森林走去。加勒特走向木屋大門,強拉著瑪麗·貝斯跟著她。“進屋去!我們得待在裡麵。他們快追過來了,我們要躲進地下室,不能被他們發現。看,他們把我的鎖怎麼了?他們劈壞了我的門!”“不要,加勒特!”瑪麗·貝斯尖聲說,“我不要再回那裡去。”加勒特二話不說,便把她拉進木屋裡,那個一直沉默的紅發女人也搖搖晃晃走進屋裡。加勒特把門關上,看著碎裂的木頭和已被劈爛的鎖,臉上露出生氣的表情。“不!”他叫道,看著地上的玻璃碎片——那是他用來裝甲殼蟲的瓶子。最令那少年沮喪的竟是那隻逃走的昆蟲。這雖然使瑪麗·貝斯非常驚訝,但她還是大步走到加勒特麵前,往他臉上抽了一巴掌。他大吃一驚看著她,整個人踉蹌退後兩步。“你這個混蛋!”她罵道,“我差點被他們殺了。”加勒特慌亂地說:“對不起!”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我不認識他們,我以為沒人會到這附近來。我原本並沒打算把你留在屋裡這麼久。這是因為我被逮捕了。”他撿起一塊碎木頭塞到門下,把門頂住。“逮捕?”瑪麗·貝斯問,“那你怎麼又會出現在這裡?”那個紅發女人終於開口了,她用一種近似自言自語的語氣說:“我把他從牢裡救出來,所以才能來這裡找你,帶你回去。等你回去後要替他作證,證明確實有那個穿工裝褲的男人存在。”“可是……”她用力地搖頭,“殺比利的人是加勒特。他用鏟子打他的頭,我親眼看到的,事情就發生在我眼前。然後他就把我綁到這裡來了。”瑪麗·貝斯從未在一個人的臉上看過這種表情——完完全全的震撼和驚愕。這紅發女人轉向加勒特,但此時有個東西吸引住她的目光:桌上那一排約翰農夫牌水果蔬菜罐頭。她像夢遊一樣慢慢走到桌邊,拿起其中一個罐頭,看著罐頭的商標圖案——一位麵露笑容的金發農夫,身上穿著棕色工作褲和白襯衫。“是你編的?”她喃喃地對加勒特說,手中攥緊那個罐頭,“根本沒這個人,你騙我!”加勒特突然欺身上前,速度快得像隻螞蚱。他從薩克斯腰間抽出一副手銬,把她的手腕銬住。“對不起,阿米莉亞。”他說,“可是如果我告訴你事實,你就不會救我出來了,所以我隻能這麼做。我必須回來,必須回到瑪麗·貝斯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