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肯·萊姆無視附近一隻在低空盤旋的綠頭蒼蠅,隻呆呆地盯著寫字板上最新的證物清單。次要犯罪現場——礦區/舊麻布袋——外部字跡模糊不清玉米粒——飼料用?袋子上的炭灰鹿野苑牌礦泉水農夫牌奶酪餅乾/最不尋常的證物就是最好的證物。萊姆最高興的事,就是在犯罪現場找到一些完全無法判斷的東西。因為這表示隻要他能解讀出來,就能縮小源頭範圍,向上追查。但這些東西——薩克斯在礦區找到的證物——都太普通了。如果袋子上的字能辨認出來的話,他或許能將它視為一條線索,現在卻沒有這個可能。如果礦泉水和餅乾袋有商家標簽,他們也可以追查到賣出的商店詢問店員是否記得加勒特這個人,也許能探聽出一些消息以便追蹤他,但目前這種可能性也沒有。至於炭灰,可以指向所有在帕奎諾克郡舉辦過的烤肉活動。沒用。玉米粒或許有幫助。吉姆·貝爾和史蒂夫·法爾已拿起電話打到各家飼料商店,但萊姆覺得店員大都會說:“是啊,我們賣玉米粒,用舊麻布袋包裝,跟其他的店一樣。”媽的!他對這個地方一點兒靈感都沒有。他需要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才能對這裡有些了解。不過,他們顯然沒有幾周或幾個月的時間。他的目光在表格清單之間來回巡弋,速度快得像那隻蒼蠅。主要犯罪現場——黑水碼頭/沾血的紙巾石灰岩粉末硝酸鹽磷酸鹽氨水清潔劑莰烯/這裡麵沒有能進一步推演的證物。再回去看那本昆蟲的書吧,他做了決定。“班尼,把那邊那本《微小的世界》拿給我,我想看看。”“是的。”這位年輕人心不在焉地說。他拿起那本書,遞給萊姆,目光卻一直停留在證物表上。過了好一會兒,那本書仍停在萊姆胸前上方的半空中。萊姆用古怪的眼神看著班尼,而此時他也回過頭,立即大吃一驚,急忙把書收回,明白他剛剛正把東西遞給一個需要奇跡出現才能伸手接過去的人。“啊,天哪,萊姆先生……這……”班尼急忙說,臉整個紅了,“對不起,是我沒想到,先生。我太笨了,我真的——”“班尼,”萊姆冷冷地說,“閉嘴。”班尼驚慌地眨了眨眼,把要說的話吞了回去。他拿著書的手垂了下來,那本書在他的大手中顯得十分微小。“我不是故意的,先生。我說是我——”“閉——嘴——”班尼照做了。他把嘴緊閉,環顧房間四周想尋求援助,但這裡麵卻無人伸出援手。托馬斯站在牆邊,一語不發,雙臂交叉疊在胸前,完全沒有站出來當聯合國停火協定執行者的打算。萊姆低聲咆哮道:“我受夠你戰戰兢兢的態度了,少他媽的擺出一副厭惡的樣子。”“厭惡?我隻是努力想對一個像你……我是說——”“不,你沒有。你一直在想怎麼找機會逃出這鬼地方,好不用再多看我一眼,免得侵犯你優雅的小心靈。”他寬大的肩膀僵住了。“先生,我覺得這個說法完全不公平。”“狗屁!該是我脫掉手套的時候了……”萊姆壞笑著說,“你喜歡這個暗喻嗎?我,脫掉手套?這種事我以前可以做得很快,但我現在行嗎?……再講個瘸子笑話怎麼樣?”班尼很想逃走,想奪門而出,但他的兩條粗腿卻生了根,像兩棵橡樹乾。“我生的病是不會傳染的,”萊姆劈頭蓋臉地說,“你以為會傳染嗎?彆擺出那副樣子,你的舉動就像覺得呼吸到這裡的空氣就會讓你以後也坐進輪椅。去你的!還是你擔心看我一眼也會讓你的下場和我一樣?!”“不是這樣的!”“不是?那我倒要想想……我到底是怎麼嚇著你了?”“你沒有!”班尼叫道,“完全沒有。”萊姆怒氣衝衝地說:“哦?是啊,我當然沒有了。你害怕和我待在同一間屋子裡,你是他媽的懦夫一個。”身形龐大的班尼向前傾身,唾沫從唇間飛濺出去,下巴顫抖著,大聲吼回去:“去你媽的!萊姆!”他氣得一時語塞,然後才接下去,“我來這裡是看在我阿姨的麵子上。這不但搞亂了我原來的安排,而且一毛錢也沒有!我看你像他媽的千金大小姐似的把所有人都呼來喝去。我是說,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搞什麼名堂……”他的聲音漸漸變小了。他眯起眼睛看著萊姆,發現他竟然哈哈大笑起來。“乾什麼?”班尼不高興地說,“你到底在笑什麼?”“你看這多容易。”萊姆咯咯低笑說。在一旁的托馬斯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班尼粗重地喘著氣,挺直身子,抹了抹嘴。他又氣惱又謹慎地搖了搖頭。“你是什麼意思?容易?”“直視我的眼睛,衝著我說我是討厭鬼。”萊姆的聲音平靜下來,“班尼,我就和所有人一樣。我不喜歡人們把我當成陶瓷娃娃,也知道他們也並不是一直都處在恐懼中,怕一不留神就把我打碎。”“你騙我,你剛才故意激怒我。”“這麼說吧:是替你釋放自己。”萊姆不敢說班尼會變得像另一個亨利·戴維特,他在乎的隻是人的內心和靈魂,完全忽略外在的包裝。但萊姆至少已將班尼這位動物學家往開竅的方向推進了幾步。“剛才我說不定會衝出去,再也不回來了。”“很多人都會這麼做,班尼。但我需要你,你很優秀,很具有刑事鑒定的天賦。現在,接著來吧,咱們打破沉默,繼續工作。”班尼動手把《微小的世界》架在翻頁機上。一邊放一邊直視著萊姆,問道:“這麼說,過去真的有很多人瞪著你,罵你是大雜種?”萊姆專心注視著書的封麵,這個問題便交由托馬斯回答。他說:“哦,是啊。當然,這隻有在他們了解他的時候才會發生。”莉迪婭還在離磨坊一百英尺遠的地方。她已用她能做到的最快速度,走向那條即將讓她獲得自由的小路,但她的腳踝陣陣刺痛,這嚴重妨礙了前進的速度。同時,她也不能走得太快——老實說,想要不發出聲音在灌木叢中行走,絕對需要用到兩隻手。但現在她的平衡感已經發生了某種障礙,就像她在醫院接觸過的那些腦部病變患者一樣,隻能跌跌撞撞從一個空地移到另一個空地,弄出許多超出她預期的噪聲。她遠遠繞過磨坊正麵,悄悄地觀察了好一會兒。不見加勒特的人影,也沒有任何聲音。隻有改道的溪水流入紅色沼澤的潺潺水聲。她繼續向前走,五英尺、十英尺。求你了,天使。她心想,多陪我一會兒吧,幫我離開這裡,求求你……隻要幾分鐘,我們就自由了。哎,疼死了。她擔心腳可能已經骨折了,腳踝腫得很大。她很清楚,如果真的骨折,再繼續行走會使傷勢惡化十倍。傷處的皮膚顏色變黑了——這表示有血管破裂,那麼再進一步導致敗血症也是有可能的。她又想到壞疽、截肢等悲慘下場。如果真的惡化到這種地步,她的男友會怎麼說?她猜,他會離開她。他們的關係會疏遠——至少他會這樣做的。另外,自打在腫瘤科工作以後,她就很清楚,一旦病人失去身體某部分器官,他的親朋好友會怎樣一步步從病人的生活中消失。她止步傾聽,東張西望。加勒特逃走了嗎?他是否已決定放棄她,動身到外島去找瑪麗·貝斯?莉迪婭繼續向通往礦區的小路走去。一旦她找到小路,就要把前進的速度放得更慢,因為路上有氨水陷阱。她已經記不得他埋設的確切位置了。再走三十英尺……那條能幫她回家的小路就在前麵了。她再度停下,細聽動靜。沒事。她看見一條深色的蛇,在一棵老西洋杉的殘枝上安逸地曬著太陽。再見了,她在心中對它說。我要回家去了。莉迪婭開始踏上小路。就在這時,那昆蟲男孩的手突然從一叢茂密的月桂樹下探出來,抓住她那隻沒受傷的腳踝。莉迪婭頓時失去重心。在雙手無法使用的情況下,她隻能儘可能扭轉身子,讓結實的臀部來承受這下墜的衝力。而那隻原本正在棲息的蛇被她的尖叫聲驚擾,轉眼便消失了。加勒特爬到她身上,把她壓在地上,臉氣得發紅。他在這裡已躲了超過十五分鐘,一直保持安靜,一動也不動,直到她進入可攻擊的範圍為止。他就像一隻在網中央等待獵物的蜘蛛。“不要……”莉迪婭喃喃道。她的守護天使背叛了她,使她驚恐得幾乎無法呼吸,“彆傷害我——”“安靜,”他低聲說,語氣相當憤怒。他看向四周,“我不想跟你吵。”他粗魯地將她一把拉起。他完全可以拽她的胳膊,或者將她翻過身拉起來。但卻沒有;他的手從她背後伸到前麵,蓋住她的胸部,然後用力抱她起來。她感到他繃緊的身體惡心地貼著她的背和臀。這段感覺異常漫長,似乎永無止境的時間過去之後,他終於放開了她。但枯瘦的手指卻抓住她的胳膊,拉著她走向磨坊,完全不理會她的啜泣。他隻停了一下,觀察小路上一列長長的正在搬運微小顆粒的螞蟻。“彆踩著它們。”他低聲說,然後注意盯著她的腳有沒有小心照做。翻頁機發出“嗖嗖”的聲音,將《微小的世界》又翻過一頁,這聲音總讓萊姆聯想到屠夫在磨刀。而根據這本書殘破的程度判斷,這是加勒特·漢隆最喜歡的書。萊姆又翻了幾頁,用唯一可用的左手無名指按下電子控製器,翻動書頁。刷拉,刷拉,磨刀霍霍。他逐字加勒特特彆加了標注的資料。關於蟻獅的那段記述救了搜索小組,使他們得以逃過那小子設下的一個陷阱。萊姆努力想再從這本書中找出更多的線索。正是魚類心理學家班尼·凱爾對他說的,動物往往是人類行為最好的範本,尤其是當它和生存息息相關的時候。/合掌螳螂會以翅膀摩擦下腹,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能讓追捕者陷入一時的迷亂。利用這種方法,合掌螳螂能吃掉任何比它們小的生物,包括鳥類和哺乳類……蜣螂。據說,古人因它而得到啟發,發明了輪子……一位名叫雷安姆的自然學家觀察了一千七百種黃蜂,它們用樹木纖維和唾液製作紙窩。這使他產生靈感用木漿來造紙,改變了當時一直盛行的以布造紙的方法……/但這和案子有什麼聯係?這裡麵有任何能讓萊姆找到那兩個藏身在一百平方英裡的森林和沼澤區裡的人的線索嗎?吉姆·貝爾警長快步走進房間。原本滿是愁容的臉露出了笑容。“剛接到醫院護士的通知,有關於埃德的好消息。他好像已經脫離了昏迷狀態,又說了一些話。他的醫生幾分鐘後會打電話來,希望我們能發現他說的‘橄欖’是什麼意思,最好也能問出他在獵人小屋到底有沒有看到那張地圖的特彆之處。”儘管萊姆對證人的說法一直持懷疑態度,但現在他還是很高興有了證人。此時,他正被一種無可奈何、如魚上岸的迷失感重重包圍。貝爾在實驗室裡緩緩踱步,每次一走近門口,就滿懷期待地向外張望。林肯·萊姆又開始全神貫注。他把頭向後靠在輪椅的靠枕上,目光投向證物表,瞟向地圖,又回到書頁上。那隻綠頭蒼蠅仍不時在室內忙碌地亂飛,盲目而拚命地努力,正如萊姆現在的狀態。一隻動物躍過小路,又消失不見。“那是什麼?”薩克斯指著動物消失的方向說。對她來說,這是一種介於狗和大野貓之間的生物。“灰狐,”傑西·科恩說,“很少見,不過我也很少到帕奎諾克河的北岸來散步。”他們緩緩前進,努力跟循著加勒特走過留下的模糊痕跡。與此同時,他們瞪大了眼睛,加倍留神,提防附近樹木草叢中隨時可能被觸發的陷阱和伏擊。薩克斯再次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從今天早上他們經過路邊的兒童葬禮開始,這種感覺就一直緊緊纏住她。他們已把鬆林拋在後頭,進入完全不同的森林生態,這裡的樹木讓人感覺走進了熱帶雨林。薩克斯提出這個疑問,而露西告訴她這些樹是山芙萸、成年的禿扁柏和西洋杉。它們被網狀的苔蘚和附著其上的藤蔓纏繞捆綁在一起,像濃霧般吸收了聲音,促使她的空間幽閉恐懼感急劇上升。森林中到處都是蕈類、微生物和菌類植物,環繞著他們的是覆蓋著浮渣的濕地。空氣中充滿了一種腐朽的氣息。薩克斯看著地上被人踩出的小路,問傑西:“我們離鎮上已經好幾英裡遠了,是誰來這裡修出這條路的?”他聳聳肩。“都是一筆爛賬。”“什麼?”她問,想起瑞奇·卡爾波也曾用過這一詞。“就是說,那些不還債的人。基本上,它的意思是指那些垃圾:釀月光酒的人、小孩兒、沼澤裡的人、PCP(五氯粉(一種迷幻藥)。)販子。”奈德喝了一口水,然後說:“我們有時會接到報案:這裡發生了槍擊事件,有人尖叫,呼叫求救,有神秘的光線閃動信號。諸如此類的事。可是隻要我們一趕到這裡來,就什麼事也沒有了……沒有人,沒有歹徒,沒有目擊證人。有時我們會在小路上發現一攤血,但卻查不出個所以然。我們來這裡完全是出於職責,而且就算要來,也從沒有誰獨自一人到這裡。”傑西說:“這裡給人的感覺很奇怪。聽起來很可笑,但你會覺得生命在這裡是不一樣的,變得比較低賤。我寧可到雜貨店逮捕兩個帶槍販賣天使之塵(一種幻覺劑,在致幻類藥物中是效力強度最高的毒品。)的小鬼,也不想來這兒。起碼彆處都有彆處的規矩。會發生什麼你幾乎都能預測得到。可這兒,就不同了……”他聳聳肩。露西點點頭。“一點不錯。正常的規則對帕奎諾克河北岸的人完全不適用,無論是對我們還是對他們都一樣。你發現自己會不自覺地未經宣讀嫌疑犯的權利就先開槍射擊,而且這樣做最好。很難解釋。”薩克斯不喜歡這種刻薄的說法。如果這些人不是個個都流露出陰鬱緊張的神色,她還真以為他們說這些話隻是為了嚇唬她這個從城市裡來的女人。前方的小路岔成了三條,他們不得不停下來。他們先沿著每條路各走了十五英尺,但都沒發現任何能判斷加勒特和莉迪婭走過的痕跡,於是隻好又回到岔路口。她聽見萊姆的話回響在耳邊。小心點,薩克斯,但行動要快。我認為我們沒剩下多少時間了。可是這裡沒有線索能讓他們判斷該走哪條路,薩克斯看著這幾條岔路,覺得任何人,即使是萊姆,也無法看出加勒特究竟走了哪一條。就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露西和傑西一起充滿希望地看著她,跟她的心情一樣,都是滿心期待著萊姆能帶來什麼新消息,告訴他們該走哪條路。薩克斯拿著電話,不停點頭,專心傾聽電話那頭萊姆說的話。掛斷電話後,她做了個深呼吸,看著在場的其他三位警員。“怎麼?”傑西問。“林肯和吉姆剛接到醫院通知的有關埃德·舍弗爾的消息。他醒了過來,但隻說了一句‘我愛我的孩子’,然後就過世了……他們認為他原來說過的‘橄欖’,現在看來他隻是想說‘我愛’(在英文中,“橄欖”(Olive)和“我愛”(I love)發音相近。)。他就隻說了這麼多。我很遺憾。”“啊,天哪。”奈德喃喃道。露西低下頭,傑西一手繞過她的肩膀摟住她。“現在我們怎麼辦?”他問。露西抬起頭。薩克斯看見她眼眶裡充滿淚水。“我們要找到那小子,就這麼辦。”她斬釘截鐵地說,“我們就選一條他最有可能走的路走,一直走到找到他為止。還有,我們要開始加速前進,你沒問題吧?”她問薩克斯,而薩克斯這時也完全服從露西的話。“你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