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空椅子 傑夫裡·迪弗 2791 字 2個月前

她來此地,是為了把鮮花放在這個男孩被害、女孩被綁架的地方。她來此地,是因為她很胖,滿臉雀斑,沒幾個朋友。她來,是因為有人希望她來。她來,是因為她自己想來。二十六歲的莉迪婭·約翰遜汗流浹背,蹣跚地沿著一一二號公路臟亂的路肩(指公路兩側由路麵邊緣到路基邊緣的部分,與行車道連接在一起,作為路麵的橫向支撐,可供緊急情況下停車或堆放養路材料使用。)往前走——她剛才把那輛本田雅閣停在那兒了。她小心翼翼地往山下走,一直走到黑水運河和帕奎諾克河交彙處泥濘的河岸邊。她來此地,因為她覺得自己應該這樣做。所以儘管很害怕,但她還是來了。天才亮了沒多久,但這是北卡羅來納有史以來最熱的一個八月。當莉迪婭走到河岸邊的空地時,她身上的白色護士服已經濕透了。空地周圍環繞著柳樹、藍果樹和闊葉月桂樹。她沒費什麼勁兒就找對了地方:黃色的警用隔離帶在晨霧中格外顯眼。四周發出隻有清晨才有的響動:潛鳥輕啼,某隻動物在密林中窸窸窣窣,熱風輕拂過蓑衣草和沼澤邊的水草。天啊,真有點瘮人,她心想。斯蒂芬·金和迪恩·孔茨裡那些讓人毛骨悚然的場景生動地浮現在她腦海中。她經常在晚上捧著一杯本傑瑞( Ben&Jerry's,美國第二大冰淇淋生產商。)冰淇淋,跟同伴們一起讀這些。九九藏書網樹叢又傳出一些聲音。她遲疑了一下,四處看了看,又接著往前走。“嘿!”有個男人的聲音傳來,就在她身邊。莉迪婭屏住呼吸,猛地轉過身去。鮮花差點兒從她手裡掉下來。“傑西,你嚇死我了!”“對不起。”傑西·科恩站在一棵垂柳下,就在隔離帶圈起來的區域附近。莉迪婭發現他們的眼睛都盯著同一個方向:標著發現男孩兒屍體地點的刺眼的白線。白線條勾勒出了死去的比利頭部的位置,周圍有一攤深色的汙跡。身為護士的莉迪婭一眼就看出這是已經乾了很久的血跡。“這應該就是犯罪現場了吧。”她喃喃自語。“沒錯,是的。”傑西擦掉額頭的汗水,捋了捋淩亂的金發。他身上那件帕奎諾克郡警察局的灰棕色製服皺巴巴的,弄得很臟,腋下兩團深色的汗漬。雖然已經三十多歲了,但他仍然像個大男孩兒一樣淘氣。“你在這兒待了多久了?”她問。“我不知道,好像五點以後就一直在這兒了吧。”“我剛才看見了一輛車,”她說,“就在公路邊。是吉姆的嗎?”“不是,那是埃德·舍弗爾的。他在河對岸。”傑西朝著鮮花揚了揚下巴,“這花兒很漂亮。”莉迪婭愣了一下,又低頭看看手裡的花。“兩塊四毛九。昨天晚上在獅子超市(獅子超市(Food Lion),美國最大的超市連鎖店之一。)買的,因為大清早彆的商店都不開門。嗯,戴爾專賣店倒是開門了,但他們可不賣花兒。”她有點納悶自己怎麼變得囉裡囉唆的。接著又四處看了看,問道:“還沒有瑪麗·貝斯的下落嗎?”傑西搖搖頭。“一點頭緒都沒有。”“我猜,他也一樣。”“他也一樣。”傑西看了看手表,然後轉頭望向肮臟的水麵,茂密的蘆葦,叢生的水草和破敗的碼頭。一個郡警,手裡有槍,卻跟她一樣緊張——莉迪婭可不喜歡這種感覺。傑西想往雜草叢生的山坡上爬,從那兒可以一直走到高速公路邊上。不過他停了一下,看了一眼花兒,“隻賣兩塊九毛九?”“四毛九。獅子超市買的。”“真值。”這位年輕的警察一邊說,一邊瞥了一眼茂密如海的草地,然後轉身朝坡頂走去。“我先回巡邏車上去了。”莉迪婭·約翰遜往命案現場走去。她想到上帝,又想到天使,然後祈禱了好幾分鐘。她為比爾·斯泰爾(比爾是比利的正式稱呼。)的靈魂祈禱。昨天早上,就在這個地方,他的靈魂脫離了血淋淋的肉體。她祈禱發生在田納斯康納鎮的不幸事件能早日結束。她也為自己祈禱著。樹叢中又響起一些聲音。劈劈啪啪,沙沙……天色亮了一些,但是太陽仍然還沒有照到黑水河碼頭上。河水很深,四周是雜亂的黑柳樹、杉樹和柏樹粗大的樹乾——有些還活著,有些被苔蘚和葛藤纏繞,已經死了。在東北邊不遠處,就是迪斯默爾沼澤(迪斯默爾沼澤(Great Dismal S),位於美國弗吉尼亞州東南和北卡羅來納州東北部沿海平原上的一片沼澤地。)。和帕奎諾克郡所有的女童子軍一樣,莉迪婭·約翰遜對關於此地的所有傳說都爛熟於胸:湖中女巫,無頭列車員等等,等等。但這些都嚇不著她;黑水河本身就有個鬼怪——那個綁架了瑪麗·貝斯·麥康奈爾的男孩兒。莉迪婭打開皮包,抽出一支煙,用顫抖的手點上。這讓她覺得平靜了一些。她信步走到河邊,站在一叢被熱風吹彎了的野草和香蒲前。她聽見在山坡頂上有輛汽車在發動引擎。傑西難道還沒有離開?莉迪婭警覺地往那邊看。但發現那輛車並沒有動。她於是猜想:也許隻是開了車內空調而已。這樣想著,她回頭看向水麵,蓑衣草、香蒲和野稻草仍低垂著,隨風擺蕩,沙沙作響。看起來好像那兒有個人正在壓低身子靠近黃色的警戒帶。但是,這是不可能的。她告訴自己這不過是風而已。她莊嚴地把花放在一株長滿瘤節的黑柳樹彎曲的樹枝上,不遠處就是那形狀古怪的屍體輪廓。它周圍四濺的血漬猶如河水—般黯淡。她又一次開始祈禱。在命案現場的對岸,隔著帕奎諾克河,埃德·舍弗爾警官正靠在一棵橡樹上。他對露在短袖製服外的手臂周圍飛舞的蚊子絲毫沒有察覺。他俯下身子,搜尋樹林地麵上與那個男孩兒有關的所有線索。他必須靠著樹乾才能穩住身體:因為他已經筋疲力儘,頭暈眼花了。跟大多數郡警察局的同事一樣,為了搜尋瑪麗·貝斯·麥康奈爾和那個男孩,他已經幾乎二十四小時沒有合過眼了。當其他人一個個回家洗澡、吃東西、補覺的時候,埃德仍然在搜尋線索。他是警察局現役警官中最大的一位(從年紀和體重上來看都是如此:五十一歲,體重二百六十四磅——多數是無用的贅肉),但是疲勞、饑餓和關節僵硬都不能讓他放棄找尋那個女孩兒。警官又一次檢查著地麵。他按下對講機的通話按鈕,說:“傑西,是我。你還在嗎?”“請說。”他低聲說:“我找到幾個腳印,是新的。大概一個小時前留下的。”“你認為是他?”“還會是誰?這麼早,誰會來帕奎這種鬼地方?”“看來你是對的。”傑西·科恩說,“我一開始不相信,但這次也許被你說中了。”在埃德看來,那個男孩兒應該會回到這裡的。並不是因為那種“犯罪分子總會重訪犯罪現場”的理論,而是因為黑水河碼頭一直都是那個男孩兒的領地,這麼多年來,不管他惹了什麼麻煩,他最終總會回到這個地方來。埃德朝四周看了看,當他看到四周淩亂的枝葉時,疲倦與勞累漸漸被恐懼感取代了。這位警官心想,天哪,那個男孩兒一定就藏在附近什麼地方。他對著對講機說道:“這些足跡好像朝著你那個方向去了,但我不能肯定,因為他基本上是踩著落葉走的。你最好留神。我現在去看看他是從哪兒來的。”埃德站起來,膝關節哢哢作響。他以一個大個子儘量可能做到的程度,躡手躡腳地沿著那個男孩兒的足跡往回走——離河越來越遠,沒入樹林中。他沿著那些足跡走了大約一百英尺,發現來到了一幢廢棄的獵人小屋前。這間屋子大約可容納三四個獵人。放槍的地方已經發黑,屋子也已經很破敗了。好吧,他想,好吧,他也許不在這兒,但是……埃德深吸了一口氣,做了一件這一年半以來都從沒做過的事:掏出了手槍。他把左輪手槍握在汗濕的手裡,往前走,視線不停地在小屋和地麵之間變換,選擇最佳落腳點,這樣才不至於發出響動。這男孩兒有槍嗎?他猜想著,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完全暴露了,就像一個在毫無遮蔽物的沙灘上徑直衝向灘頭堡的士兵。他想象著也許現在正有一把來複槍從槍洞中探出,瞄準他。想到這兒,一陣驚慌猛地湧上心頭。埃德趕緊壓低身子,衝過最後十英尺。他緊貼在木頭上,屏住呼吸,仔細傾聽。但除了昆蟲飛舞時發出的嗡嗡聲,什麼也沒有聽到。沒事,他對自己說。掃一眼,隻需要迅速地看一眼。在勇氣消失之前,埃德站起來,透過一個槍洞往裡看去。沒人。然後掃視地板。他看到的東西讓他禁不住笑了起來。“傑西。”他對著對講機興奮地呼叫。“請說。”“我在河北麵大約四分之一英裡的一間小屋附近。我想那小子應該在這裡過過夜。這兒有一些空的食物包裝袋和水瓶,還有一捆水管。你猜怎麼著?我還發現了一張地圖。”“地圖?”“沒錯。看起來是這個區域的地圖。沒準兒它可以告訴我們他把瑪麗·貝斯弄哪兒去了。你怎麼想呢?”但是埃德·舍弗爾絕對沒有想到他的夥伴對這個好消息竟然是這樣的反應:一個女人的尖叫聲充滿了整個樹林,緊接著,傑西·科恩的對講機也斷了。莉迪婭看到從高大的蓑衣草叢中躥出一個男孩,她嚇得跌跌撞撞地向後退去,又高聲尖叫起來。男孩用力抓住她的胳膊,手指甲掐進了她的肉裡。“哦,天啊,請彆傷害我!”她哀求道。“閉嘴。”男孩低聲嗬斥。他神色慌張地向四處看了看,眼中充滿厭惡的神情。這孩子長得又高又瘦,外表看起來跟卡羅來納州大多數小鎮裡的十六歲少年沒什麼兩樣,但力氣卻很大。他的皮膚紅腫,似乎是在樹林裡奔跑時被毒橡樹劃傷的。還留著一個難看的平頭,像是自己剪的。“我隻是來獻花的……就這樣!我並沒——”“噓——”他低聲說。但是他那又長又臟的指甲掐進她的肉裡,很疼,於是莉迪婭又尖叫起來。他立刻很生氣地伸出一隻手捂住她的嘴。莉迪婭感覺到他緊緊貼著她的身體,能聞到他身上發出的酸味,由於長期沒有洗澡,都發臭了。她把頭扭過去不看他。“你弄疼我了!”她哭著喊道。“住嘴!”他的聲音急促,就像因為覆蓋了過重的冰雪而上下顫動的樹枝,有一些唾沫噴濺到她臉上。他粗暴地拉扯著她,好像她是一隻不聽話的狗。他的一隻球鞋在廝打中掉了,但是他根本不在意,而是又用手使勁捂住她的嘴,直到她不再反抗。傑西在山坡頂上叫道:“莉迪婭?你在哪兒?”“噓——”男孩兒又一次警告她,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露出癲狂的神情。“你再叫,我就要你好看。你明白吧?明白嗎?!”他把手探進口袋裡,亮出刀子給她看。她點點頭。他推著她往河邊走。“哦,彆去那兒。我求求你,彆。”她向自己的守護天使祈求:彆讓他把我帶到那兒去。帕奎諾克河之北……莉迪婭回頭望去,看見傑西站在一百碼外的路旁,手搭涼棚,四下察看。“莉迪婭?”他喊道。男孩兒推搡著她加緊了步伐往前走:“上帝啊,快點兒!”“嗨!”傑西叫道,他終於看到了他們,於是拔腿衝下斜坡。但是他們已經走到了岸邊,男孩兒在蘆葦荒草叢裡藏了一隻小船,他推搡著莉迪婭上了船,然後把船蕩開,奮力往河的另一邊劃去。船到對岸,他就拉著莉迪婭下船,拖著她鑽入樹林中。“這是要去哪兒?”她低聲問。“去看瑪麗·貝斯。你會跟她待在一起的。”“為什麼?”莉迪婭低聲說道,並開始抽泣,“為什麼是我?”男孩兒沒有理會她,隻是下意識地彈撥著手指甲,拉著她往前走。“埃德!”收話器裡傳出傑西急切的聲音。“哦,簡直是糟透了。他抓走了莉迪婭,我現在找不到他了。”“他什麼?”埃德·舍弗爾停住腳步,喘了口氣。剛才他一聽到尖叫聲,就拔腿往河邊跑去。“莉迪婭·約翰遜。他把她也弄走了。”“他媽的!”體形龐大的警官罵道。要知道,他罵人的次數跟他拔槍的次數一樣少,“他為什麼這麼乾?”“他瘋了。”傑西說,“這就是原因。他已經到河對岸了,可能朝你那個方向跑過去了。”“好吧。”埃德想了一下,“他可能會去獵人小屋裡拿東西。我打算躲在裡麵,等他一進門就抓住他。他有槍嗎?”“我沒看清楚。”埃德歎口氣。“好吧,那……你儘快趕過來。記得呼叫吉姆。”“已經呼叫了。”埃德放開對講機紅色的通話按鈕,隔著樹叢往對岸看去。那兒沒有男孩和他那新戰利品的蹤影。埃德氣喘籲籲地跑回小屋,找到木門,把門踢開。門扇向內打開,發出碎裂的聲音。他迅速走進去,伏在槍洞前。被恐懼和興奮的感覺刺激著,埃德集中精力思考著當那個男孩出現的時候他該怎麼做。因此,他沒有留意到有兩三個黃黑色的小點在他臉前飛舞。也沒有理會一陣搔癢正從頸部向後背蔓延。但很快,搔癢突然變成劇痛,從肩膀,手臂向下蔓延。“哦,上帝啊。”他叫著,大口喘息,跳了起來——他看見數十隻顏色鮮豔的大黃蜂聚集在他的皮膚上。他慌亂地驅趕它們,但是這個動作卻更激怒了這些昆蟲。它們刺向他的手腕、手掌和指尖。他大叫起來。這種痛楚超出他往日的體驗,甚至比斷了腿還疼,比不小心被珍妮放在爐上加熱的平底鍋燙著時還疼。此時,小屋裡的光線黯淡下來。從屋角的灰色蜂窩中飛出一大群黃蜂,如雲似霧。他剛才踢門時,蜂巢被大開的木門撞爛了,因此招惹了這數以百計的小東西群起攻擊。它們鑽進他的頭發裡,落在他的手臂上,飛進他的耳朵裡,爬進他的襯衫中,連他的褲腿裡都是。好像知道隔著衣服叮不管用,它們專找皮膚下嘴。他衝向大門,邊跑邊扯掉襯衫,看到自己的大肚皮和胸膛上爬滿了鮮亮的、有新月形圖案的昆蟲。他不敢用手掃掉它們,隻得昏頭昏腦地跑進了樹林。“傑西!傑西!傑西……”他叫喊著,但意識到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像是耳語,因為刺入脖子的毒針已封住了他的喉嚨。快跑!他告訴自己。往河邊跑。他正在往河邊跑。他穿過樹林。他從沒有跑得這麼快過。他的雙腿急速擺動。跑……接著跑,他命令自己。不要停。要跑在這些小王八蛋前頭。想想你老婆,想想你那對雙胞胎孩子。跑、跑,跑……儘管他還能看到三四十個小黑點兒掛在他皮膚上,它們彎起令人厭惡的後腿想再刺他一下,但是黃蜂的數目已經在減少了。用不了三分鐘我就能跑到河邊了。我要跳進水裡。它們會被淹死的。我會沒事的……快跑!擺脫這種疼痛……疼痛……這麼小的東西怎麼會引起如此劇烈的疼痛?哦,疼死了……他像匹賽馬那樣奔跑,像隻鹿那樣奔跑,飛速穿過那在他的淚眼中已經模糊的灌木叢。他已經……但是且慢,等等。怎麼不對勁兒?埃德·舍弗爾低頭看去,才發現自己根本沒在跑。他甚至站都站不住了。接著,他一頭倒在離小屋不到三十英尺的地上。雙腿不是在全速奔跑,而是在失控地痙攣著。他把手伸向無線電對講機,儘管拇指因為毒液滲入而腫脹起來,但他仍試圖按下通話鈕。可是腳上傳來的痙攣已蔓延到軀乾、脖子和手臂,對講機掉在了地上。有那麼一會兒,他還能聽見對講機裡傳出的傑西的聲音。講話聲停止後,他隻聽見黃蜂的嗡嗡聲。這聲音漸漸弱了下去,最後一切歸於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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