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上午 7:01(1 / 1)

冷月 傑夫裡·迪弗 2848 字 2個月前

那是什麼東西?溫暖的辦公室裡,一個大塊頭男人坐在吱呀作響的椅子上,一邊呷著咖啡,一邊透過明亮的晨曦斜視著碼頭的遠端。他是拖輪修理廠的早班管理員,工作的地方位於緊鄰格林威治村北邊的哈得孫河岸邊。有一艘莫蘭公司的拖輪將在四十分鐘後靠港,不過這會兒碼頭上還是空空蕩蕩的,他可以享受小屋裡的溫暖。他把腳擱在辦公桌上,咖啡杯靠在胸前。他擦了擦窗玻璃上的水汽,又向外看了看。這到底是什麼?一隻黑色的小箱子立在碼頭的邊緣,就是正對著新澤西的那一麵。昨天晚上六點鐘作業區關門的時候,可沒見著這隻箱子,而且也不會有人在半夜裡靠港停泊過。一定是陸地上的人放在這裡的。碼頭周邊有一道鐵鎖鏈構成的防護欄,防止行人進入作業區,不過,管理員知道這裡總有工具和雜物筒丟失,所以如果有人想越欄闖入,一定也不成問題。但為什麼會留下這麼個東西呢?他盯著它看了一會,腦子動個不停。外麵可真冷,又刮著風,這咖啡可真帶勁。接著他轉念又一想,哦,見鬼,最好還是去檢查一下。他套上厚厚的灰色上衣,戴上手套和帽子,將杯底的濃咖啡一飲而儘,隨後便走進屋外刺骨的寒風中。管理員頂著風沿著碼頭走過去,眼睛被吹得直流淚,但還一直盯著那隻黑箱子。這他媽的是什麼東西?這玩意是個長方形,不到一英尺高。早晨的太陽還很低,箱子正麵上的某個東西反射著光線。他覺得晃眼,所以眯縫著眼睛。哈得孫河泛白的河水衝刷著碼頭下的樁柱。他在離箱子十英尺的地方停住腳步,看清了發光體的原貌。是隻時鐘。鐘的式樣很老了,表盤上的數字顯得很有趣——用的是羅馬數字——正麵是一輪圓月的圖形。看起來挺值錢的。他對了一下自己的手表,發覺地上的鐘還在走;時間挺準的。誰會把這麼漂亮的東西丟在這裡呢?嗯,好吧,就當是我撿到了一份禮物。他走上前去,準備將時鐘撿起來,這時他的雙腿突然一滑,向上騰起。刹那間,他嚇得要命,以為自己要滾入河中。不過他直挺挺地跌倒在地麵上,這才發覺身下竟然是一層冰。還好,他沒有繼續向前滑出去。他疼得向後縮了縮,大口喘息著,站了起來。他看了看腳下,發現這可不是一般的冰。它呈現出一種棕紅的顏色。“哦,天哪,”他喃喃地說著,意識到眼前竟然是一大攤血跡,它彙聚在那隻時鐘附近,結成了光溜溜的冰層。他探身向前,找到了這攤血的來源,不禁覺得越發恐懼。他看到碼頭地麵的木板條上似乎留有帶血的指甲劃痕,仿佛有人在手指或手腕被砍傷的情況下,掙紮著抓住木板,試圖不讓自己滑入洶湧的河水之中。他爬到碼頭邊緣,向下看去。波浪起伏的河麵上並沒有漂浮的人體。他並不感到驚訝;如果他的想象是正確的,那麼這攤結成冰的血表明,這個可憐的家夥早就被拋在這裡了。如果他沒有及時獲救,那麼這會兒他的屍體可能已經快漂到自由女神像附近了。他一邊從衣服裡摸出移動電話,一邊向後退,同時用牙齒咬掉手套。他最後看了一眼地上的時鐘,然後趕忙返回辦公室,用粗短、顫抖的手指撥通了警察的電話。真是今非昔比啊。這座城市已經今非昔比,一切都是因為那年9月的一個上午,爆炸聲四起,濃煙滾滾,霎那間摩天高樓被夷為平地。這是你不能否認的事實。你可以欣賞紐約人的療傷能力、勇氣和重返工作的積極態度,這些都是真真切切的事實。但當人們看見航班飛機接近拉瓜迪亞機場時,仍會駐足觀看,覺得它們似乎比正常高度要低那麼一點。人們過街時,如果發現地上有個被人遺棄的購物袋,也會遠遠的繞過去。隨處可見士兵或警察穿著黑色製服,手持黑色的自動武器,而大家對這種景象已經司空見慣。感恩節花車遊行來去匆匆,沒有出現什麼意外,現在,聖誕節的喜慶氣氛正濃,到處都是摩肩接踵的人群。不過,就在這種歡慶的氛圍之上,仍舊徘徊著早已灰飛煙滅的世貿中心大樓的幻影,徘徊著已經離我們而去的受害者的身影,久久揮之不去,仿佛成為了百貨商店節日櫥窗所反射的永恒鏡像。而且,人們還在思考一個嚴峻的問題:下麵還會發生什麼?林肯·萊姆有他自己“今非昔比”的經曆,因此他能深刻地理解這個概念。以前,他能走能動,可是突然之間他就變成了殘障人士。在那一刻之前,他還是個與他人無異的健康人,正在進行犯罪現場的勘查;一瞬間之後,一根房梁砸斷了他的脖子,導致了醫學上所稱的“C4脊髓損傷”所產生的四肢麻痹,從肩膀向下的部位幾乎完全喪失了行動能力。真是今非昔比……人的一生會因為某些瞬間而發生永久的變化。不過,林肯·萊姆相信,如果你將這些瞬間當作過於深刻的印記來銘刻在心,那麼這些事件就會變得更有殺傷力。這樣一來,那些壞人可就得逞了。現在,正是一個星期二的清晨,天氣寒冷,萊姆一麵回憶著自己的經曆,一麵收聽NPR公共電台的廣播節目。播音員嗓音渾厚,帶著調頻立體聲廣播特有的韻味,正在播報關於後天即將舉行的花車遊行活動的準備工作,在那之後還安排了慶祝儀式和政府官員參加的會議。本來,所有這一切都理所當然地應該在首都華盛頓舉行。但是由於“支持紐約”的態度壓倒一切,所以這些活動被移到了紐約來舉行,而觀眾和示威者將大量擁上街頭,阻礙交通,使得華爾街周圍那些安全神經本已十分緊張的警察更加如履薄冰。政界和體壇如出一轍:本來計劃在新澤西舉行的體育項目季後賽,現在也易地在麥迪遜廣場花園舉行——成為一場宣揚愛國精神的作秀行為。萊姆譏諷地想著,明年的波士頓馬拉鬆比賽是否也會改在紐約舉辦?真是今非昔比……萊姆開始確信,其實他自己的劫後狀態倒沒有太大的變化。當然,他的身體狀況和他所能看到的城市天際線高度的確發生了變化。不過從本質上來說,他的為人仍和以前一模一樣:兼任警察和科學家的雙重職責,缺乏耐心,易發脾氣(有時還令人討厭),冷酷無情,對無能和懶惰的行為決不寬容。他從不因自己的殘障而提出任何要求,也不抱怨,更沒有計較自己的傷情(但他決不寬恕那些違反《美國殘障人士法案》的大樓業主,因為他在犯罪現場調查時一定會批評他們不合規範的大門寬度和殘障通道的設置)。他正聽著電台的新聞報道,覺得這座城市裡有些人似乎陷入了自憐的狀態,這讓他頗為氣憤。“我要寫封信。”他對湯姆說。湯姆是他年輕的生活助理,身材修長,穿著黑色的休閒褲,白襯衫,外加一件厚厚的毛衣(萊姆位於中央公園西區的城區住宅有兩個缺陷:供暖不足,隔熱層老舊)。湯姆正在為聖誕節的到來而進行有些過分花哨的裝飾。他聽到萊姆的聲音,便抬起頭來。他將一株微型的常青樹放在桌子上,桌下早已放著一份禮物,不過沒有包裝:一盒成人用的一次性紙尿布;萊姆很喜歡這種擺法,覺得這樣挺有諷刺意味。“寫信?”他闡明了自己的理論,認為照常進行自己的工作才是更為愛國的表現。“我要給他們點顏色瞧瞧。我想,就寫給《紐約時報》吧。”“為什麼不呢?”生活助理問。他的職業叫做“家政服務員”(儘管湯姆說,替林肯·萊姆服務簡直讓他成為了一位“聖人”)。“我一定要寫。”萊姆堅定地說。“真有你的……不過,有件事你注意到了嗎?”萊姆抬了抬一邊的眉毛。這位犯罪學家挺有本事的——他能用自己尚能活動的身體部位來表達複雜的含義:例如肩膀、麵部和頭部。“大部分說自己要寫信的人,其實都沒有寫。而真正寫信的人往往二話不說,提筆就寫。他們不會對彆人說的。你發現了嗎?”“謝謝你告訴我這麼偉大的心理學發現。湯姆,你知道的,現在什麼都無法阻止我。”“你太棒了。”湯姆又說了一遍。房間裡擺放著五六台碩大的平板顯示器,這位犯罪學家用觸摸屏控製器操縱著紅色風暴箭頭牌輪椅,靠近其中的一台。“指令,”他通過安裝在輪椅上的麥克風對計算機語音識彆係統發出命令。“打開文字處理程序。”WordPerfect程序在屏幕上應聲打開。“指令,鍵入,‘親愛的先生們。'指令,冒號。指令,分段。指令,鍵入,‘最近我注意到——’”這時候門鈴響了,湯姆前去開門。萊姆閉上雙眼,思考著如何向外界發泄他的怨氣,突然一個人的聲音打斷了他。“嘿,林肯。聖誕快樂!”“啊哈,也祝你聖誕快樂,”萊姆咕噥著回應那位臃腫而衣著邋遢的來訪者,隆恩·塞利托。這家夥穿過門廳向他走來。這個大塊頭的偵探必須走得很小心;因為這房間雖然延續了維多利亞時代古樸客廳的風格,裡麵卻塞滿了刑偵實驗用的儀器:各種光學顯微鏡、一台電子顯微鏡、一台氣體色譜儀、燒杯和台架、移液管、培養皿、離心機、化學試劑,各種書刊雜誌、電腦——還有四處蔓延的粗大纜線。(當萊姆剛開始在這處城區住宅裡開展刑偵谘詢工作的時候,這些超大功率的設備經常會燒壞房子裡的電路保護器。這地方消耗的電能幾乎等同於整個街區其他住戶的用電量總和。)“指令,音量,三級。”環境控製單元應聲調低了NPR電台的音量。“沒心情來過節,是不是?”偵探問他。萊姆沒有回答。他回頭看著電腦顯示屏。“嘿,傑克遜。”塞利托彎下腰,撫摸了一條蜷縮在紐約警察局專用證物箱裡的長毛小狗。這條狗隻是臨時住在這所房子裡,因為它的前任主人,也就是湯姆的老姨婆,患病多年,最近在康涅狄格州的韋斯特伯特去世了。這個年輕人所繼承的遺產中,就包括這條名叫傑克遜的哈瓦那犬。這個品種起源於古巴的卷毛比雄犬。在湯姆為傑克遜找到一個好人家之前,它將一直待在這裡。“我們接到了一起棘手的案子,林肯,”塞利托邊說邊站了起來。他開始脫外套,但是又改變了主意。“上帝啊,天真冷。這是不是新的低溫紀錄?”“不知道。我可沒有太多的時間看氣象頻道。”他在想著如何給自己的讀者來信寫出一個精彩的開頭。“真棘手啊。”塞利托又說了一遍。萊姆瞥了一眼塞利托,眉頭也擰了起來。“兩起謀殺案,同一種作案手法。基本相同。”“外麵發生的‘棘手’案件可真多。這兩起案子為什麼更棘手呢?”萊姆今天心情不好,因為在沒有案件的無聊日子裡,他總是心情欠佳;在他接觸過的所有“惡人”中,最可惡的就是“無聊”這個家夥了。不過塞利托已經與萊姆共事多年,對這位犯罪學家的怪脾氣早已習以為常。“接到總部的電話。上麵讓你和艾米莉亞接手這個案子。他們堅持讓你倆非得接受這份工作。”“哦,非乾不可?”“我向他們保證過,不會轉述這句話的。你不喜歡被人逼著去做事。”“能說說這案子有多‘棘手’嗎,隆恩?是不是這問題不便回答?”“艾米莉亞在哪?”“她在西切斯特調查一起案件。應該很快就能回來。”偵探的手機響了,於是他豎起一根手指,示意萊姆稍等片刻。他一邊與對方交談,一邊點頭,同時作著記錄。掛線後,他看著萊姆說:“好吧,我們來說說案情。昨天夜裡的某個時候,有個變態的家夥,他抓住……”“是個男的?”萊姆很有針對性地問。“好吧。我們還不能確定嫌疑犯的屬性(原文為gender,主要用來指“陽性”、“陰性”和“中性”等語法類彆。)。”“應該是‘性彆(原文為sex,萊姆認為人的性彆應該用表示其自然生物屬性的sex來形容,這一點體現出他對科學性的偏好。)’。”“什麼?”萊姆說:“‘屬性’一詞主要是一個語言學概念。它指的是如何在某些語言中表明詞語的陰陽性。而‘性彆’才是區分男女生命體的生物學概念。”“謝謝你給我上了堂語法課,”偵探咕噥著說,“如果我去參加‘危機’智力遊戲,也許你的知識還能幫上忙!不開玩笑了,這家夥抓住了一個可憐的笨蛋,把他帶到了哈得孫河邊的拖輪修理碼頭。我們還不十分清楚他是怎麼下手的,但他逼迫這個男人,或者是個女人,懸在碼頭邊緣的河麵上方,然後用刀去割這個人的手腕。受害人堅持了一段時間,一直堅持到血流遍地,最後還是鬆手跌了下去。”“發現屍體了嗎?”“還沒有。海岸警衛隊和特勤組都在搜尋。”“我聽你說有兩起案件。”“是的。幾分鐘以後我們又接到一個電話。叫我們去檢查市中心的一條小巷子,就在雪鬆街邊上,靠近百老彙大街。凶手又殺死了另一名受害者。一位巡警發現這個人被捆了起來,仰麵躺在地上。凶手在他脖子上方懸掛了一根大鐵杠——重約七十五磅。受害者必須緊抓住繩子,防止鐵杠墜下砸爛他的喉嚨。”“七十五磅重?好吧,考慮到力量的因素,我敢說凶手可能是個男性。”湯姆端著咖啡和點心走了進來。雖然塞利托老是擔心自己的體重,但他還是先挑丹麥曲奇餅乾吃。每逢過節,他的節食計劃就冬眠了。他把點心吃掉了一半,擦了一下嘴,繼續說:“所以受害者一直拽著鐵杠。也許他真的堅持了一段時間——但那玩意有七十五磅重!他最後還是沒能逃過一劫。”“受害者是什麼人?”“他名叫西奧多·亞當斯。住在炮台公園附近。昨天夜裡一位女士撥打了911報警電話,說曾約她的兄弟共進晚餐,但一直沒見他來。這名字就是她提供的。轄區的警官今天上午會給她打電話。”通常情況下,林肯·萊姆認為這種輕描淡寫的案情介紹沒多大用處。但他承認目前的狀況的確可以用“棘手”來形容。同時,這案子也夠“吸引人的”。他問:“你為什麼說是相同的作案手法?”“凶手在兩個現場都留下了一張名片。還有時鐘。”“就像電影《激情風暴》的情節一樣嗎?”“沒錯。第一隻時鐘緊挨著碼頭上的那攤血跡。另一隻則放在亞當斯的頭旁邊。好像凶手想讓他們盯著鐘看。還有,我猜是想讓他們聽到嘀嗒的聲音。”“形容一下。什麼樣的時鐘。”“樣子挺舊的。我隻知道這麼多。”“不會是個炸彈吧?”現在——自從9·11襲擊之後——所有發出嘀嗒聲音的物件都要接受例行的爆炸物檢查。“不是的。它可不會爆炸。但排爆隊已經將它們送給紐約警察局羅德曼奈克射擊場進行生化物質檢查。時鐘的品牌是一樣的,外形也很像。有位警員說,這鐘看起來有股鬼氣。鐘麵上有月亮圖案。呃,凶手擔心我們智商不夠,還在鐘下麵留了一張便條。電腦打印出來的。沒有手寫的筆跡。”“上麵寫了什麼……”塞利托低頭瞥了一眼筆記本,而不是單憑記憶來回答。萊姆很欣賞他這一點。塞利托並非機敏過人,但他就像頭鬥牛犬,凡事都有條不紊,力求儘善儘美。他讀道:“蒼穹一輪冷月,照耀大地寒屍,預示死亡的來臨,終結那始於生之初的旅程。”他抬頭看著萊姆,“上麵還有署名,‘鐘表匠’。”萊姆揚起一邊的眉毛。“我們有兩名受害者,還有一個關於月亮的主題。”通常情況下,這類與天文現象有關的案件都表明凶手計劃要進行連環作案。“他的殺人計劃還會繼續的。”“嘿,林肯,這不就是我來找你的原因嗎?”萊姆看了一眼他寫給《紐約時報》的信,才寫了個開頭。他關閉了文字處理程序。看來這篇關於“今非昔比”的文章要改日再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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