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間休息一會兒,春小姐敲開了我們的門。
她身邊沒有跟著維克多。
這倒是稀奇,我以為維克多一定會黏著她不放呢。
不過比起那個,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問她。
“我還奇怪你們去哪裡了呢。”
春小姐合掌,臉上帶著那種溫柔的笑,似乎真得在為找到我們而高興。
我卻感到厭惡。
第一次覺得,那種熟悉的表情出現在相似的臉上是多麼令人厭惡。
我倒是寧可她長得不像春女士一些,這樣我會好受一些。
“你為什麼要讓那個母親把孩子生下來。”
我不滿地說道,
“你知道這是多麼危險的事情嗎?”
“你難道沒有見過因為核輻射而畸形的新生兒嗎?”
春小姐臉上的笑容僵了僵。
“……”
“現在是晚飯時間了,大家都等著你們呢。”
“我們餐前一般會祈禱神樹將果實賞賜下來哦。”
“所以彆太心急……”
我皺了皺眉頭。
“我在問你問題。”
“你不覺得你應該先回答我的問題嗎?”
“撒這種謊,有什麼意義,看彆人痛苦你很開心是嗎?”
春小姐臉上的笑容完全收斂下來,那眼睛裡已經完全沒有了笑意,甚至可以說是充滿了蔑視。
“你覺得這是我的問題?”
“我就算說了又怎麼樣?他們會相信嗎?”
“你不也告訴她孩子出生會平安健康嗎?”
“那是因為……”
我正要反駁,她卻先一步開口,眼中帶著宛若實質的怒火。
“那是因為已經九個月了,你覺得沒有阻止的必要是嗎?”
“你以為那個孩子發現的時候多大?三個月大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懷孕了。”
“我們這裡又沒有婦科醫生!也沒有流產的藥!”
“你知道那些家夥裡麵有原本就住在這裡的人嗎?”
“他們動不動就告訴我,春女士會這樣做,春女士會那樣做,春女士會這樣笑,會這樣安慰人,會這樣解決這件事情……”
“我做錯了什麼?就因為我長了一張跟她有幾分相似的臉?”
“你不覺得擅自把自己的期望放在彆人身上很自私嗎?”
她的情緒很激動。
她朝我走來,咄咄逼人。
每說一句話就向前踏出一步,一改先前的溫柔和俏皮,那嘈雜的聲音似乎要刺破我的耳膜。
她完全沒有了先前遊刃有餘的樣子,破音不斷,就像來自情緒深處最原始的宣泄。
她的胸口上上下下地起伏著,臉也因為憤怒憋得通紅,看起來有些嚇人。
我隻能不停地退後,被她逼在了牆角。
我看著她的眼睛,裡麵不僅燃燒著火焰,眼眶也變得通紅。
不同於當時被我們揭穿時候的偽裝,她似乎真得生氣了,眼淚不可控製地從臉頰上滑落下來。
“我除了告訴她,你把孩子生下來吧,他一定會幸福健康的,還能說什麼?”
“你以為人是永遠不會出錯的機器,都能分得清真話和假話?”
“他們根本就隻願意相信自己所相信的。”
“如果我說了什麼他們不願意聽得話,鬼知道他們會做出什麼事來,他們也許會把我趕出去,到時候我該怎麼辦?……”
她的語氣弱下來,因為剛剛聲嘶力竭地喊叫,而顯得有些沙啞。
“抱歉。”
我啞然,良久才說出一個抱歉。
我擅自將她和春女士進行比較,並認為她做錯了,卻忘了她隻是個徹頭徹尾的普通人。
一個無力抗衡浪潮,隻能跟著海浪方向前進的普通人。
就像我說得話被否定了一樣,即使她告訴了他們殘酷的真相,他們也不願意相信。
也許他們會辯解。
“怎麼能不相信神樹呢?在它的庇佑下,這個孩子一定會健康的。”
人群是愚蠢和盲目的放大器,清醒的人往往既孤獨又痛苦。
“告訴我你的名字吧。”路雪忽然開口道。
春小姐愕然地轉過身,神情有些呆滯,隨後說道:
“春……”
“我是說你自己的名字。”
路雪無奈地說道。
“你不想成為春女士,我們也不想看你假扮成我們的朋友。”
“你把真名告訴我們,在我們麵前就做你自己,不用管其他的。”
“……”
她沉默了一會兒,隨後開口道,
“我姓楚,你們叫我楚楚就好了。”
我想不到她竟然有聽起來這麼孩子氣的名字,倒是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那我們叫你楚小姐好了。”
路雪擅自決定道。
“楚小姐,春小姐,都差不多。”
“他們隻願意相信自己相信的,肯定聽不出來的。”
楚小姐愣了愣,隨後點了點頭。
……
“在享用美食之前,讓我們默念一段禱告詞,感謝古樹給予我們的所有美好事物。”
我這才發現這裡的人比先前春女士在的時候要少上了許多。
這個寬廣的大廳被空出一半。
剩下一半則被那些花卉纏繞的屍體占據。
他們很有默契地不去碰這些被植被覆蓋,神情安然,皮膚已經完全被同化成樹皮狀的屍體。
似乎是出於對這些原住民的尊重,也有可能是他們擅自臆想出來的某種信仰。
總之,他們顯得非常小心翼翼,唯恐驚擾了那些屍體的安眠。
楚小姐說完。
他們便將手合抱在胸前,微微低下頭。
他們身前的食物很簡單,似乎隻有古樹結出的那種翠綠色的果實。
這種果實的營養的確很全麵,否則這種單一的飲食結構,一定會讓他們麵黃肌瘦,看起來像是枯萎的枝乾一樣一推就倒。
可事實上,他們的精神看起來都不錯,至少麵上看不出營養不良的痕跡。
春女士的確為他們留下了一棵寶樹。
我將那翠綠色的果子放入口中,清甜的味道與先前如出一轍。
我忽然有些想老齊。
我跟他應該是第一批吃到這個果子的人。
隻是我並不能知道他現在身處何方。
他可能遇到了吳不知,可能一個人在大雪裡迷了路,可能去了另外某一個幸存者的避難所,也可能埋在了那一片雪地裡,連屍體都被凍得僵硬。
如果他知道這裡已經被鳩占鵲巢,甚至稀裡糊塗地誕生了一個古怪的宗教,又會作何感想。
我這樣想著又咬了一口手上的果子,露出裡麵棕黃色的核。
我看向旁邊安詳著微垂著腦袋,身體被深色樹皮狀皮膚包裹的老人,不知名的豔麗花卉冒著清香。
在場的所有人見怪不怪,在這片美麗地墳地裡享用著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