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這個避難所又待了兩天。
羅長庚的狀況越來越糟糕。
為了讓他們得到更好的治療。
三個人被醫院分在了不同的重症病房。
許國安許諾的最好的醫療條件。
似乎隻是在延長他們的痛苦。
此刻我正在羅長庚的旁邊坐著,削著蘋果。
水果在如今這個世界是絕對的奢侈品。
大多數人最多吃兩幾個甜的發膩的水果罐頭,或者吃一些放了好幾年的果乾。
像我手上這鮮紅通透的蘋果,大部人應該很長都沒有見到過了。
這也就是為什麼,我一把它切好放進盤子裡,它就會一下子消失不見。
我看見腮幫子鼓鼓囊囊的路雪,心中有些無語。
我已經把她徹底劃分為了會偷吃貢品的那檔人。
我就這樣安靜地看著她,她臉不紅心不跳,絲毫沒有身為小偷的自覺。
“我蘋果呢?你有沒有看見我蘋果?”
“沒有。”
她說著,嘴裡跳出了一塊明黃色的果肉。
果肉掉在地麵上,房間裡的氣氛很沉默。
“那這是……”我微微歎了口氣,放棄了質問的打算。
“陳安……陳安……”
羅長庚喃喃著。
聲音從透明的簾子裡傳出來。
他的神誌已經算不上清醒了。
我不知道這對於他來說算不算是好事。
從他反複念叨的幾句話中,我依稀可以知道陳安是他女兒的丈夫,也就是他的女婿。
在他的命令下,前往核反應堆挖地道的女婿。
此刻這位叫作陳安的男人,有很小的概率躺在-27避難所的重症病床上,更大的可能則是已經被封進了鉛和水泥澆灌的棺材裡。
似乎是出於愧疚,他千方百計地想要補償陳安什麼,因此時常在夢囈中傾訴著對他的歉意。
“羅雲……羅雲……”
羅長庚喃喃著。
從他反複念叨的幾句話裡,我依稀可以確定羅雲是他的女兒,也就是陳安的妻子。
此刻,這名叫作羅雲的女人,有很小的概率陪護在-27避難所重症病床的旁邊,看護著自己的丈夫。
有更大的可能性,則是沉浸在喪夫之痛中,結束了丈夫的葬禮之後,就終日以淚洗麵。
似乎是出於虧欠,他在臨死之前,想再見那個在陪審席上冷若冰霜的女兒,並希望得到她的原諒。
我默默地聽著,掀開簾子,將剛剛切好的蘋果放在他旁邊的櫃子上。
“要吃蘋果嗎?”
他點了點頭,我不知道他聽懂了沒有,用牙簽插起其中一塊,送到他的嘴邊,他緩慢地咀嚼著。
牙齒切割果肉,發出清脆地聲響,他的麵部肌肉很用力,部分皮膚已經褪去,能夠看到裡麵猩紅的肌肉組織。
他費力咀嚼的樣子讓我想起行將就木的駱駝,在炎熱的沙漠中咀嚼著目之所及唯一一顆乾癟的仙人掌的場景。
我偶然間會想起前幾天他生龍活虎的樣子,簡直就是殺不死的小強。
這樣強烈地對比讓我覺得他有些可憐。
可他又是個軍人,還是個少將,我想他應該是不需要我可憐。
於是我隻能在心裡為他祈禱。
祈禱這個悲哀的世界,為一個行將就木的老男人發生一點奇跡。
一點也好。
他這根蠟燭燃燒了一輩子,在燃儘之前想看一眼光,這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哢嚓。
門把手轉動,鎖被打開。
推門進來的是林青嵐。
她這兩天忙著反應堆的檢修工作,我們見麵的機會並不多,此刻細看,她臉上的黑眼圈似乎更深了。
“羅少將在這裡。”
她將身後的人讓進來。
這是一個神色很彆扭的女人。
她的表情介於悲傷和懊悔之間,臉上還有未乾的淚痕。
雖然因為悲傷,臉色過於憔悴。
可她的年紀應當不大,年輕到能做羅少將的女兒。
想到這裡,我瞬間意識到了什麼。
她開口了,聲音似乎有些嘶啞,是那種痛哭流涕之後的嘶啞。
“感謝你們照顧我的父親。”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路雪毫不猶豫地回答道,“在這裡能吃到很多平常吃不到的水果。”
路雪這樣說著。
羅雲微微一怔,露出一個有些發苦地笑。
“那真是太好了。”
“羅雲?……你是來看我的嗎?”羅長庚勉力支撐著從床上坐了起來,但似乎並不成功。
我隻能扶了他一把,讓他緊靠著床坐了起來,視線能夠平視門口。
“還是……來殺我的。”
羅長庚地聲音很虛弱。
但這已經是他這幾天來最好的狀態了。
在他的女兒麵前,他已經竭儘全力來遮掩自己的軟弱。
羅雲哭了。
她的眼淚沒有任何征兆,突兀地沿著臉頰流了下來,她這幾天應該重複了這樣的動作無數次。
“爸,你彆走……我就剩你了。”
“他們騙了你,你的副手買通了研究所的人,在數據上作了假。”
“溫度的衰退隻是偶然,那個反應堆因為是特改型有極大的安全隱患,反應堆過熱完全是設計問題。”
“雖然他們沒有裝上散熱器,但挖出的甬道還是幫助了反應堆進行了散熱。”
“他們冤枉你了,你是對的……”
羅雲抽泣地聲音在房間裡回響著。
羅長庚微微揚起腦袋,看著蒼白的天花板。
“這樣啊……”
“我是對的啊……”
羅長庚這樣喃喃著,閉上了眼睛。
“羅雲啊,我不在意了,你要往前走啊,一直往前走……”
我以為他是累了,想要休息一下。
林青嵐的神色猛地變了變:
“快!快叫醫生!”
我這才將將反應過來,按響了紅色的警報鈴聲。
刺耳的尖銳暴鳴聲響起。
這個房間裡顯得異常嘈雜。
羅雲抽泣著掀起簾子,跪在了羅長庚的旁邊,緊緊握著自己父親的手,依然泣不成聲。
哭聲伴隨著警報,吵得人心煩意亂,讓人想要徹底忘記這糟糕的瞬間。
……
羅長庚死了。
許國安捧著花站在羅長庚的棺材前。
他佝僂著背,再沒有見麵時候的意氣風發,看起來格外蒼老。
“敬禮!”
隨著他一聲嘶啞的口令,周圍的士兵們舉起了手,莊重地行了一禮。
一襲黑衣的羅雲默默地在第一排。
供桌上的擺了一盤水果,上麵的梨清翠奪目,與這壓抑的空間格格不入。
“我想要那邊的梨。”
路雪說著,周圍的人紛紛側目。
我趕忙捂住她的嘴,對周圍人彎腰道。
“小孩子不懂事,說著玩的。”
羅雲默默地朝前走了一步,將盤子裡的梨拿了下來,遞到了路雪手中。
“給。”
我錯愕地看著她。
她對我笑了笑,她的眼圈微紅,眼角還掛著未乾的淚。
“父親說,他死的時候不想看見我哭,想看見我笑。”
“他還說……往前走……一直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