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非但沒能離開原點,相反,他的神魂還被卷入了原點的更深處,來到了這個不斷倒退的世界裡。
他不知道原點的目的是什麼,但他嘗試了很多次,發現自己根本無法離開這裡——他的意誌與身軀的聯係被徹底割斷了,換而言之,他在昆侖山巔坐化的身體很可能被某種力量摧毀了。
如今,他隻是一頭徘徊在原點之中的孤魂野鬼。
腳下的大地開始顫動,林守溪極目遠眺,這才發現,天邊正翻滾著濃煙,片刻後,一點熾光刺破了濃煙,朝著天空飛去。
林守溪明白,這應是一顆砸到大地上的隕星,因為這個世界的時間是倒退的,所以這顆本該毀滅大量生靈與植被的隕星重新飛回了天上,濃煙與塵埃也縮了回去,山的棱線重新變的清晰,山尖還覆蓋著素白的雪。
隕星飛遠時,林守溪透過火光,隱約看到了那顆隕星的輪廓——它的紋路不像石頭,更像是一顆腦子。
難道說,這是蒼白的腦子,當年蒼白之腦以隕星的形式降臨此界,寄生在了這顆星球上?
林守溪回神時,隕星已經飛遠。
接下來的幾天裡,林守溪一直在尋找離開的辦法,他嘗試了幾萬種方法,都失敗了。
他被困在了這個不停倒退的世界,整個世界隻有他一個人類。
林守溪也漸漸明白,他所身處的這個世界,應是藍星的過去,他所見到的畫麵,都是早已埋藏在地層深處的、幾億年前的畫麵了。
他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原點是原初時間。
他正朝著那個原初時間不斷下墜。
三年之後,林守溪幾乎確定,他無法離開這個時間的囚牢。他唯一擔心的,隻是這個世界的時間流速與外界是否是一致的,會不會哪天醒來,發現外麵已滄海桑田。
擔心並無作用。
林守溪開始在這個世界遊蕩,尋找其他的破局之法。
他見證了一頭暴龍從老年到壯年到幼年最後變成白色龍蛋的場景,見到了詭異倒放的分娩過程,見到了瀕死的生命從血泊中站起,傷口愈合,倒退回叢林......死病老生,周而複始。
他還來到了南北兩極,這個時代的氣候尤其溫暖,南北兩極甚至沒有冰蓋。
他也沒有找到地心的入口。
看來他的猜想沒錯,這個時代,蒼白之腦還未寄生。他無法回去,也無法離開,隻能在這裡生存。
時間就這樣悄然過去,並於悄然之中,展露出它宏大的麵貌。
起初,林守溪還能在這個新穎的世界裡尋找到一絲樂趣用以解悶,但,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後,一切都顯得枯燥、乏味,他隻能不停地回憶著往事,但自幼時出生於黑崖起,至他坐化昆侖山巔,也隻是過去了一百年,他哪怕將所有細節都回想個遍,也足夠回想幾千幾萬遍了。
他曾讓宮語苦等過四百年,也許,這是命運施加給他的報複。
生著翼膜的鳥在天空振翅,菊石在怪物橫生的大海中爬行,很多時候,他已不覺得世界是在倒退,甚至
一度認為,世界本該就是這樣的。
又過了一萬年。
任何瑰麗的景象都無法再激起他的興趣。
他看著廣袤的天地,唯一感覺到的,隻是空洞。
他知道,區區的兩萬年在世間的尺度上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刹那,他不知道還在這裡待上多久。今夜星鬥明亮,林守溪在將往事回憶了一遍後,陷入了沉眠。
再醒來時又是數萬年後,他為沉眠開辟的洞府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遮天的鬆柏,大量的蜻蜓與蠐螬窸窸窣窣地穿梭過林子,野獸奔走的聲響裡,他看到了迎麵走來的象足巨龍。
對他而言,世界依舊沒什麼改變。
接下來的漫長歲月裡,他不斷進入沉眠,想以此消耗時間,快點抵達原點的原初。
但這樣長達萬年的沉眠亦是杯水車薪。
當年天宮之中,真視神女聽到他要煉化原點後,說他比自己還要瘋狂,如今,他終於深切地明悟了其中的含義.....這就是原點,這條回歸原點的路徑太過漫長,任何人都會在冗長的時間長河裡瘋掉。
真視神女
他覺得這個名字很遙遠。
太陽從西邊升起,從東邊落下,瀑布逆流,參天巨木長成幼苗.....大自然如此和諧。
林守溪不由想起了那位'小姐',當年神戰之後,作為蒼白意誌的小姐,就是在黑暗的雪原上徘徊了數億年啊......那該是何等的孤單?
林守溪不去想,因為他知道,早晚有一天,他會懂的。
他沉眠的時間越來越長。
有一次,他醒來時,發現自己居然躺在海洋裡,魚類在他上方穿梭不定,宛如幽靈。
他沒有選擇去到陸地。
他就這樣躺在深洋,閉上眼,繼續沉睡。
蘇醒,沉睡,蘇醒,沉睡
時間以萬年為尺度飛逝著,他身下的海床時而隆起為山脈,時而又沉淪為穀地,這是何其枯燥無聊的過程,期間,他一度想過要殺死自己來了結這段折磨,但這隻是想而已,每當他抬起手腕,他就會看到刻在血肉上的一個個名字。
巫幼禾、慕師靖、楚映嬋、宮語、司暮雪、時以嬈、白祝
他凝視著這一個又一個的名字,從一筆一劃中回憶起她們的形容。
記憶在腦海中紛至遝來,他想起自己是林守溪,想起自己是九明聖王,她們還在等他呢......這是他與原點的戰鬥,戰鬥遠未結束,他不能認輸。
他化作太陽從地上升起。
他升上高空。
他從東邊緩緩飄到西邊,他繞著星辰旋轉。
這個宇宙是虛無的,隻有藍星與月亮,所謂的滿天星辰隻是無數虛化的光斑。
他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許多次醒來的時候,他都想重新拾取一些生的意義,但他找不到,空洞與虛無是絕對的寒冷,它們可以將鮮活的血肉凍成冰渣。
某一天。
他再度從海床上醒來。
他的身邊,聚攏著無數的三葉蟲,它們在泥沙間爬來爬去,毫無畏懼,一如縱橫海洋的霸主,除此之外,他還在海洋中見到了許多無脊椎動物,它們永遠也無法想到,自己弱小的身軀竟是適宜邪神生長的土壤。
這是......過了多久?林守溪無法想象。
過去,他還能在海洋裡與魚龍鯨鯊類戰鬥,以此榨取微小的快樂,但現在的海洋,三葉蟲已是霸主。
他從海洋走向陸地。
陸地何其空闊。
他試圖理解這個世界,但思考是劇痛的。
他撈起了一隻三葉蟲,放在掌心。
他盯著它看了很久。
隱隱約約間,他想起了小語送給他的禮物,那是一塊溪澗裡拾取的化石,化石上,兩隻三葉蟲抵死相擁。
他的鼻子酸楚,忽有哭泣的衝動,這已是他上億年不曾有的情感了。
「小語.....宮語...」他默默念著這個名字。
他對她說過,時間隻會洗去那些不珍貴的東西,如今,億萬載的光陰長河奔騰了下來,他逆流而上,他要向小語證明,師父從沒有騙人。
這是他接下來一億年的座右銘。
又過了一億年,三葉蟲都不見了。
他的腦海中,與小語的對話越來越少地想起,他所更多想起的,是那一句'能殺死我的,唯有渺渺無垠的時間。
時間才是最鋒利的刀刃,自以為堅強的人類在它麵前,如此脆弱不堪。
冰川消融,海平麵升高,他見證了大量的火山噴發。
之後,他甚至再也見不到一個生命。
世界又經曆了一次冰川。
他在冰中封睡。
沉睡了很多年後,他才見到了大量爆發的紅藻,這已是世上唯一的景色。
之後的世界無比荒涼。
這是真正的荒涼。
荒涼到他一度開始懷念在海底看三葉蟲爬來爬去的歲月,那段歲月被過濾之後顯得如此寧靜美好。
世界又經曆了幾次板塊的挪移與冰川的更迭。
活著本身已是純粹的痛苦,但他連自殺的念頭都不再有了,因為下決心需要思考,思考本身比死亡更痛苦。
一天。
他醒來時發現,天空好像少了什麼,他想了好久才意識到,是月亮不見了。
於是,他飛上天空,自己變成了月亮,每天繞著大地轉動。
久而久之,他覺得,他就是月亮。
轉啊轉啊轉啊.....大地在他眼中不停地變幻著。
最後,他記憶中的藍星變成了煉獄般的火球,這顆火球沒日沒夜地朝著星空發射隕石與彗星…….……它為什麼要向宇宙發射這些呢?
很久之後,林守溪才想起,原來時間是倒流的,它們的軌跡本該是撞擊地麵。
再後來,藍星也不見了。
他發現,他置身在一片塵埃裡,塵埃的中心,是一顆發光的太陽——所有的星體都消失不見,世界隻剩下一個太陽。
林守溪知道,總有一天,這顆太陽也會消失不見。
他在塵埃中飄蕩。
某天,他忽然想起,自己身體裡好像有什麼東西。
他劃開了自己的手臂,撥開了覆蓋在手臂上的血肉,看到了骨頭,他發現,骨頭上刻著字,他已不認得這些字了,卻還是把它們念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