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飛升了。」掌教真人長歎一聲,說:「過往恩怨,你若不介懷,我們可一筆勾銷,你若介懷,也可趁著這個關頭毀我大道,我並無怨言。」
「飛升?」林守溪詫異。
「嗯,哀詠之神降臨,將神山中人境界儘折,我倒因禍得福,重新修煉之時,陰差陽錯地煉成了逆空返虛之術。我已可破開此方寰宇,飛入深空。」掌教真人緩緩解釋。
哀詠之神降臨,占領祖師遺蛻,毀了所有人神境修士的法術根基,楚映嬋與宮語身在真國,倒是陰差陽錯地未被波及。
林守溪搖了搖頭,說:「不要飛升。」
「為何?」掌教真人問。
「這片天空已經出不去了,外麵沒有仙境,隻有敵人。」林守溪說。
「你覺得這番話能嚇唬住我?」掌教真人問。
「我隻是在說實情。」林守溪道:「你留在此間,人間可多一位斬妖除魔的人神境大仙人,你若執意飛升,隻是令浩渺太虛多一粒微塵。人間供養一位仙人不易,白白送死,不值當。」
掌教真人盯著他的眼睛,沉默良久。
仙人不養雞犬,他若得道,也無人可以沾光。
「人間供養仙人不易,但我終究為我而活。」掌教真人閉上了眼,話語冷靜而篤定,他
繼續道:「縱使你說的是真話又如何,古語有雲,不破不立,我早已明悟,人神境非人之頂點,而是此方天地之頂點,我若要破開人神瓶頸,須先破開此方天地…我,說的有錯嗎?」
林守溪看著掌教真人蒼老而熾熱的眼神,不再勸誡,隻說了一句「走好」。
掌教真人也注定聽不進任何勸告,他是老頑固,越老也越頑固。
太陽西斜。
日月交泰之際,暮光稀薄。
掌教真人逆空返虛之神術大成,升空而去,半空之中,他朗聲大喊:
「大道無期,煎熬人壽,不撞天壁,誰願回頭?」他大笑著撞上了蒼穹。
屍骨無存。
三宮宮主對此視而不見,他們雙手攏袖,對天行禮,如宣喜事:「恭喜真人得道飛升。」
之後,他們又轉過身來,對林守溪齊齊行禮:「恭迎山主歸山。」
第459章噩夢驚醒時
神守山下過了今冬的最後一場雪。
雪後的山巔素白一片,明月淡遠懸掛,班駁月影裡,楚映嬋低首垂眉,靜吹簫管,山風徐來,將她白裙拂成雲水,林守溪倚著窗,靜賞著清遠寂寥的簫聲,屋內燭影飄忽,慕師靖正對鏡梳妝,小禾則在一旁敲著棋子,百無聊賴。
今日,林守溪手持護山印璽,在三宮朝拜之下,真正繼任為神守山的山主。
在林守溪殺死了李真人後,白祝百年名師之路上最大的阻礙也消失不見,於是,這次雲空山的百年大典上,白祝也被評選為百年名師,成了道門曆史上第二位百年名師。
在當今天下,這算不上什麼大事,但宮語非說今天是光耀道門門楣的日子,要好好慶祝一番。
「師尊去哪了?她說要慶祝,怎麼半天不見人影?師尊老大不小了,怎麼還是這般沒譜。」慕師靖擱下妝筆,輕聲抱怨。
她才說完,門就被撞開了,宮語立在門口,雙手提著大酒壇子,肩頭雪花瑟瑟。白祝跟在她的身後,雙手絞在小腹前,低著頭,很是乖巧。
「我好像聽見有人在說為師壞話?」宮語清冷道。
「是小禾說的!」
慕師靖刷地指向了自己的好姐妹,賊喊捉賊。
「啊?」
小禾愕然,手指夾著的棋子一鬆,砸落到棋盤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宮語將酒壇子壓在桌麵上,斜瞥了慕師靖一眼,舒了口氣,道:「算了,今日不與你這孽徒計較,放你一馬。」
「明明就是小禾說的。」慕師靖還在囁嚅。
窗外簫聲淡去。
楚映嬋飄然回屋。
解開酒壇泥封,她們對著夜雪紅梅細斟滿飲,馥鬱的酒香裡,人們倦聽風聲,閒說往事,酒量最差的宮語狂傲痛飲,酒量最好的小禾反倒拘謹而坐,薄唇緩啄。她們時而歡聲笑語,時而神遊天外,轉眼月上中天,銀輝灑空,雪院酒壇橫斜,唯餘馨寧。
「小未,你怎麼總心不在焉的,有何心事?」楚映嬋注意到了小禾的情緒。
「沒什麼。」
小禾搖了搖頭,說:「等明日酒醒,我會去一趟聖壤殿,將所有的罪戒之劍儘數擊碎,除此之外,我也沒有彆的事了。」
她曾對皇帝'許諾'過,她會吃掉的一切,包括她最後殘存的孽債與情緒。待她完成這些後,她會隨著林守溪去另一個世界,想方設法解決那顆'地心之腦帶來的宿命,再然後,他們才能心無旁騖地前往藏在神墓後的黃昏之海,接受一切的可能。
楚映嬋露出擔憂之色。
小禾莞爾,道:「不必擔心,皇帝最強的本尊都讓我殺了,她的殘魂餘魄更不可能傷我。」
「這般托大之詞,以後還是少說為妙。」楚映嬋無奈道。
「楚姐姐教誨的是。」小禾笑著飲了口酒。
前方,宮語一手托著玉腮,一手拎著酒杯,輕搖慢晃,眼眸在眾人之間來回掃動,說:「我也有很重要的事與你們說。」
小禾與楚映嬋露出了凝重的神色,慕師靖則忍不住笑了起來,她掐指一算,覺得師尊又要開始發酒瘋了。誰料師尊卻是放下酒杯,正襟危坐,一本正經地說起了話。
「除了守溪之外,你們應還不知道我的姓名吧?」宮語輕聲問。
人們忽然沉默了。
宮語為修功法,追尋大道真我,將自己的姓名隱去,普天之下,隻有三人可以知曉。這三人曾經是楚妙以及她的父母,如今宮頌死去,知曉她姓名的就又多了個林守溪。
但……
「隱去姓名,其實是我不得已而為之之舉。」
宮語
淡淡一笑,認真地解釋起來:「修行並非是什麼神秘之事。人難逃一死,仙人求長生,是為了對抗必將來臨的死。但我不同,我不是人類,我從原點中誕576715794生,我所要對抗的,始終是'原點',原點的本質是凝聚,而我孤絕自身,讓世人忘記我的姓名,再逐漸遺忘我的存在,我如閒雲野鶴穿行世間,但無人知我姓名,知我來曆,這種大象無形的道,便是我對抗原點的手段,可是…」
宮語的笑帶上了一抹自嘲的意味:「可是你們也發現了,為師並非這樣的人,當年我挑戰天下名門,戰遍世間仙子,得名。又評選百年名師,入主道門,得位。名與位無足輕重,但我卻是喜歡這樣生活的,我本非閒雲野鶴,我乃天上鸞鳳,翱翔之處,世人皆當仰首望我……如今有了你們,我更不可能斬斷與塵世的羈絆,我的道,已走到儘頭了。所以,我決定,我要將我的姓名告訴你們所有人。」
「我們知道了會怎麼樣?」慕師靖問。
「無非是散道重修。」宮語雲淡風輕道。
「散道重修…」
楚映嬋心頭一顫,連忙勸說:「師尊何必如此,知不知曉姓名有什麼關係呢,無論你姓甚名誰,都是我們師尊。」
「是啊,不行的話,師尊取個假名也行,譬如…刑語?」慕師靖建言獻策。
「你住口。」
宮語冷冷打斷,道:「人哪來什麼真名,名字皆是人取的,誰也不是銜著一個名字出生的,我若自稱為刑語,那刑語就是我的名字,一樣會散道…好了,修道本就講究不破不立,真國的第一神女仙邀可以散道重修百年,難道,在你們心中,為師比仙邀弱麼?」
「可是,仙邀什麼下場,師父是耳聞目睹的。」楚映嬋輕聲說。
宮語神色一動。
不等宮語發話,慕師靖已開始為師尊鳴不平,她大義凜然道:「楚映嬋,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們道門和和睦睦,縱使師尊散道重修,我們又豈會像初鷺欺負仙邀一樣欺負師尊?」
「我自是不會,隻是我怕…」
楚映嬋平靜地看著慕師靖。
白祝、宮語、小禾、林守溪也看向了她。
慕師靖啞口無言。
宮語歎了口氣,她若散道重修,之後的幾十年,注定要活在這幾個孽徒的陰影之下,這雖不足以動搖她的道心,卻也讓她感到微微不悅。
「算了,那等為師酒醒,再將姓名告訴你們好了。」宮語端起酒盞,一飲而儘,仙靨更紅。
楚映嬋還想勸說,宮語冷冷道:「我做此決定,是深思熟慮過的,何必一再勸我楚楚,到底你是師尊還是我是師尊?」
楚映嬋不知如何作答,醉意微醺的慕師靖卻替她回答了:「現在你是。」
宮語秀眉一蹙。
現在她是,也就是說,散道之後這幫孽徒就要造反了?
「為師還未散道,你這逆徒就敢如此將狼子野心昭告天下了?」宮語平靜起身,目光四下掃視,不知在尋什麼。
慕師靖知道,師尊是在尋打人的工具,她這才意識到自己酒後吐真言了,連忙道歉,卻見師尊已抄起劍鞘當作戒尺向她走來,她豈肯坐以待斃,一邊與師尊繞著桌子逃跑,一邊尋求著林守溪的庇護。
白祝看著慕師靖與宮語繞圈,本就喝的迷糊的她看的頭暈眼花,竟直接睡倒在了酒桌上。
最後,還是林守溪抱住了宮語,軟語相勸了一會兒,讓她息怒。
慕師靖也感到內疚,便給眾人獻舞一曲,當作賠罪。
她緩緩提起裙擺,曼妙的身軀在燈影中不斷起伏,說來也怪,這個言語上略顯笨拙的女子,在樂舞方麵卻是有著驚人的天賦
,她起舞之時,宛若仙鶴銜花飄搖雲間,修長的玉體透著透著出塵的妖嬈。
當然,這樣的美未能持續太久,舞著舞著,慕師靖腳步錯亂,不慎踩中裙擺,身子一斜,傾倒在地,沒再起來,小禾湊過去看,才發現,原來慕姐姐也醉倒了,她解下衣裳,裹在她的身上,將她抱上床榻,曳好被子,讓她好生歇息。
小禾再回首時,卻見楚映嬋正在關門掩窗。
「楚姐姐,你這是…」小禾訝然。
卻見楚映嬋雙手勾住了林守溪的脖頸,傾身將他壓在椅子上,直接吻了下去。
小禾看著醉倒的眾人,心跳飛快,「這樣……不好吧?」
楚映嬋同樣酒意微醺,她仰起螓首,宛若春水的眼眸又映上了滿天煙霞,被風輕輕吹皺,儘成了彌散的霞氣,她櫻唇淡笑,勾了勾指,道:「小禾要麼與我一起來,要麼和她們一起醉。」
小禾在原地愣了一會兒,片刻後,她那雙漂亮的眸子殺氣騰騰。
「好你個色孽仙子,今日本姑娘要為道門清理門戶!」
小禾朝著楚映嬋撲了過去。
酒壇滾落,砸碎在地。
慕師靖正在睡覺。
她睡得很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