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穀處有十多具屍體,屍體皆已死亡,他們身體上析出的、白色蛛絲般的靈根就是證明,這些靈根密密麻麻相互盤結,像是上蒼撒下了大串紙錢。
他們停下來,不是為了給這些修道者收屍,而是
“這些屍體沒死多久,靈根還未變質,將它們吸乾淨吧。”大師兄冷冰冰地下達了命令,之後也不忘補充一句:“不準浪費,但也不要太過貪心。”
其他人早已躍躍欲試,此刻大師兄一聲令下,這些弟子們像是饑餓了數天的狼,再不顧什麼禮節,立刻朝著屍體堆撲了過去,仿佛那就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佳肴。
唯有初鷺愣在原地。
刺鼻的屍臭味撲來,初鷺咽喉收縮,本能地生出嘔吐感。
但杵在原地顯得太過格格不入,她咬緊牙關擠了過去,緊閉眼睛,封住鼻息,之後才小心翼翼地催動靈根,吸取屍體上析出的靈性。
靈性吸入身體之後,會被靈根融合,這是一種舒暢又刺痛的感覺,令人上癮。
初鷺容納了一會兒,漸漸忘記了屍體的惡臭與死者死相的淒慘,可正當她要沉醉其中時,一聲淒厲的慘叫聲陡然響起。
向望去。
初鷺大夢驚醒一般直起身,朝著慘叫的方
名弟子跪在屍體旁,括著自己的喉呢,仰麵朝天,瞳孔瞪大,無窮無儘的白色絲線從他嘴巴裡噴湧出來,仿佛有數百隻蜘蛛寄居在他的喉管處,一同噴吐黏膩的絲線。
其餘弟子驚懼地看著他,一動不敢動。
“走火入魔,他走火入魔了!快用師父給的返靈丹救他!”初鷺反應過來,大喊道。
沒有人理會她。
初鷺摸索著自己的衣裳,像是想要找出一顆返靈丹,但她怎麼也找不到。
心急如焚之時,這名弟子已被白色的絲線包裹,直挺挺地倒在,蠶繭般的靈根之絲棺棹般將他裹住。
“你明明有返靈丹,你為什麼不救他?”初鷺不知哪來的勇氣,她拖著一病一拐的腳走到大師兄麵前,厲聲質問。
大師兄根本沒理她。
“趁還新鮮,吃掉他吧。”大師兄終於開口。剛死掉的人最新鮮,他們靈絲如雪,身軀也沒有腐爛生臭,最為美味。
這一刻,初鷺也感受到了大焚宗的崇高禮節。
弟子們沒有像先前一樣衝上去汲取靈根,而是異口同聲地說:“請師兄先吃。”
大師兄滿意地點點頭,抱起了這個蠶繭般的東西,大肆吮吸,模樣像是餓了三天三夜的蚊子。
初鷺望著這一幕,愣在原地,她回想起先前吸食靈根時的快美之感,遍體生寒,胃裡翻江倒海,她跪在雪地裡,忍不住乾嘔起來。
其餘弟子陸續回到屍體堆裡,汲取靈根。
一路師姐路過她身邊時,拍了拍她的肩膀,說:“我剛來的時候與你也差不多,這些事,習以為常就好了。”
初鷺抬起頭,恍惚的神情又凝了起來,她伸出手指指向大師兄,說:
“可是師兄他,他也”
吮吸靈根的大師兄臉色忽然鐵青,渾身抽搐,那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不用擔心他。”師姐一臉平靜,理都沒有理會,就回到屍堆裡吮吸靈絲去了。
大師兄抽搐了一會兒,從懷中取出了一枚紫色的丹藥,塞到嘴巴裡,充分咀嚼後吞咽了下去。
很快,大師兄暴突的青筋收縮回了皮膚下,靈絲也倒流回了軀體,他盤膝而坐,輕輕吐息,仿佛世上最不染纖塵的仙人。
初鷺跪在雪地裡,神情麻木。
她跪在那裡,再沒吃一口靈根,等到所有人飽食並將屍體的寶物搜刮乾淨之後,才有人推了推她,她渾渾墨噩地起身,拖著受傷的腿,繼續跟在他們後麵。
夜色漸深,天空下了鵝毛大雪。
此處離大焚宗還遠,大師兄尋了處洞窟,在四角放置術士煉製的火魂木用以取暖。
弟子們坐在山洞裡,有的睡覺養神,有的盤膝打坐消化白天吸取的靈根。
初鷺翻來覆去睡不著,她原本隻是歲了下腳,若能及時療傷,很容易就能恢複,可長時間的趕路大大惡化了她的傷勢,此時,她的腳踝處像是有許多鋼針在紮,令她痛不欲生。更折磨她的是白天發生的事。
大焚宗在十三靈術宗中的排名雖然很低,遠比不上清聖宗、歸墟宗之類的大宗派,但怎麼也算是真國赫赫有名的大宗,裡麵的弟子竟也如此醒齪嗎?
她不由想起了姐姐的話:“修道者修行,從不是為了斬滅邪神,拔除汙穢,他們真正的對手是人,道術的本質是同類相殘,爭奪活下去的資格,他們都是野獸,你若執意要走,早晚會被吃掉。”
“你才是真正的野獸。”初鷺當時站在姐姐麵前,咬牙切齒地說。
現在,她相信了姐姐的話,生出了悔意,但她很快拍滅了這絲悔意絕不能回去,如果現在回去,會被輕視一輩子的。等我將靈根修到王境就好了,到時候就不用和這些人待在—起了嗯,不靠吞噬,僅靠修行也能王境的!
她暗暗做著打算。
一個聲音忽然在耳畔響起:“初鷺,跟我來。”
初鷺抬頭一看,大師兄不知何時站在了她的身後,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高大的身影透著莫名的壓迫力。
大師兄說完這句,轉頭就走了。
初鷺看了看周圍未睡的人,他們都仿佛沒看到這一幕,各自修行著。
初鷺猶豫之下,還是惴惴不安地跟著大師兄走入了洞窟的深處。
大師兄盤膝而坐,額覆玉帶,腳踏銀靴,儼然是仙風道骨的姿態。
初鷺在距離大師兄數步開外屈膝,跪坐在地,低頭不語。
“你入大梵宗也有一個月了,這是第一次出來曆練,感覺如何?”大師兄問。
初鷺將發白的嘴唇一點點據緊,她想說幾句違心的話,怎麼也開不了口。
大師兄警了她一眼,非但沒有動怒,語氣反而柔和了許多,他笑了笑,說:“看你的樣子,應該是生出來的孩子吧。”
“嗯。”
初鷺點頭。
“真羨慕啊。”大師兄說:“像我們這些從墓地裡爬出來的,自有意識起就已長大,有的是少年,有的是成年,有的則直接步入了老年,我們與你們不同,我們不是完整的人,也沒有體驗過完整的人生我們生來不完整。”
他們是墓地裡爬出來的屍骨,與龍屍一樣,先是生出心臟,然後慢慢豐滿血肉。
他們曾有過完整的人生,但那是不知多少年前、化作屍骨沉眠於地下之前的事了,那時的記憶,早就在曆史長河中消磨得一乾二淨。初鷺嗯了一聲,對此倒是深有同情。
“所以啊,我們與你們這些從小有父母疼愛的孩子不一樣,我們的生命天然殘缺,我們永遠不可能知道自己過去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也不知道怎樣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大師兄嗓音低沉,麵容失落。
初鷺想要安慰幾句,可她一想到眼前這人吞食返靈丹的情景,就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大師兄沒有等到她的安慰,他忽然抬高了噪門,說:“但有一個東西,比生命更有意義。”
“什麼?”初罵下意識問。
“靈根!”
大師兄斬釘截鐵地說:“靈根於生靈生之前生,於生靈死之後死,它妙不可言,以非凡的力量補齊了生命的殘缺,它是生命意義的承載。”
“嗯……”
初鷺小小地點頭,對此表達認同。“所以你明白了嗎!”
大師兄的神色又嚴厲了起來,他語重心長地說:“吸食靈根,正是對死者的尊重,每一份靈根裡,都包含著死者生前最濃烈的願望與渴慕、貪戀與憎那是人最後的殘餘,是他精神意誌惟一的延續,如果我們放任它腐朽,那麼,這個人就徹底死亡了,唯有將它吞噬,他們才能繼續活下去,在我們鮮活的生命裡活下去,初鷺,我能理解你的仁慈,但你的仁慈,恰恰是對修道精神的背叛,你懂嗎?”
大師兄擲地有聲的話語敲打著初鷺的心扉,初鷺呆呆坐著,總覺得哪裡不對,卻又不知道該怎樣反駁。
最後,她也隻是小聲地說:“可是那位師兄...你隻要給他吃返靈丹,就能救他的命啊。”
“我早就提醒過了,吸食靈根切忌貪夢,他是被他的貪夢害死的,初鷺,你以後會遇到很多這樣的人,這樣的人不值得拯救。”大師兄說。
安靜燃燒的火魂木將洞窟照得微亮,火光在牆壁上映出了大師兄的影子。
影子晃動如鬼魂,仿佛它才是牽引肉身的幕後之物。
“嗯,師兄說的是。”初鷺腦子混沌,隻好附和。
大師兄終於露出了欣慰的神色。
“好了,白日裡師兄不是刻意冷落你的,這是對你的考驗,每一個修道者必經的考驗。”大師兄溫和地笑。
初鷺看著大師兄溫和的笑,一時間也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誤會他了。
“對了,初鷺是什麼靈根?”大師兄問。
“我...”
初鷺猶豫了,許多人會刻意隱藏靈根,不讓對方知曉,未知的靈根往往能在關鍵時候發揮奇效,許多以弱勝強就是憑借著詭異的靈根發揮出來的。
但初鷺猶豫不是因為這個。了搖頭。
“你還是不信任師兄嗎?”大師兄無奈地搖“不是的,隻是”
初鷺似有難言之隱,片刻後她才喝嚅道:“總之不是殺伐類的靈根。
“不願意說我也不勉強你。”大師兄從懷中取出了膏藥,道:“把你的腳伸過來吧,我來替你療傷。”
初鷺下意識吾住了自己的腳。
“我自己養傷就好了。”初鷺顯然對給人露出腳有抗拒。
“你不必與師兄客氣的。”大師兄直接伸出了手。
初鷺下意識地閃躲。
大師兄手抓空,眉頭微挑。
“我在害怕什麼?”大師兄問。
“我”
初鷺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她看著大師兄逆光漆黑的臉,猛地想起了過去偷聽到的傳聞。
據說許多師長帶晚輩出去曆練時,都會故意折磨她們幾日,然後於某一夜推心置腹長聊,施以溫柔並許諾好處,女弟子們通常無法抗拒,會主動攀附過去難道這個師兄也是不行
初鷺不斷後退,背脊撞上了牆壁,退無可退。
大師兄跟了過來,他雖沒有翻臉,卻明顯失了不少耐心:“初鷺,你這樣,讓師兄很失望。”
初鷺一天沒有飲食,本就餓得暈眩,此事恐懼浮上心頭,更讓她身體忍不住發抖。
“我會幫你治好傷,之後在大梵宗,我也會底護好你的,若有人膽敢欺負你,你與師兄說就是了。”大師兄的話語沉穩而堅定,讓她生不出拒絕的理由,“像你這樣境界低微但長得漂亮的小姑娘,若不早點尋個靠山,遲早會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的。
“不要”
初鷺蜷縮著身體,顫抖著說:“我其實是……”
話語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