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把鑰匙注定會在幾經波折後送到那頭紅龍的手中,由她打開東海之底的封印之門。
皇帝早已將未來的史書寫好。
“黑鱗之主殺死了我,但也正是因為它的尖牙利齒,我才得以擺脫軀殼的囚籠,來到這個世界……所以,真正被它龍息所殺掉的,是留在身體裡的黑皇帝。”
女帝走到了前方,抱起了落在地上的半截女屍,這半截女屍除了形容焦黑之外,與她生得一模一樣。
明豔的少女將屍體抱緊,像是抱著一隻娃娃。
她親吻了屍體的額頭,與過去的自己道彆。
“那識潮之神呢?它的蘇醒又是怎麼回事?”林守溪問。
“我命令罪戒神女將我的死訊昭告天下,也是在變相地昭告識潮之神。那時,識潮之種已被黑鱗之主毀滅,所以識潮之神也不確定我究竟是死是活,隻能從它的眷者中取得線索。
那場宏大的葬禮對於識潮之神而言是空城計,我以死亡引誘它上岸,識潮之神也猜到了我在引誘它,但它認為,我恰恰是因為半死不活,太過虛弱,才擺出了這聲勢浩大的葬禮嚇唬它。這是一場賭博,它最終還是選擇了再度蘇醒,來徹底殺死我。”
女帝徐徐地道出了真相,蓋棺定論道:“千年前突破封印失敗,切割下的子嗣時空魔神死透,識潮之神早已是末路之犬,如果它無法吞噬我,那早晚有一天,它會被另外兩尊蘇醒的邪神吞噬。它一定會賭。”
弱肉強食的定律在神明之間依舊存續。
這場千年前就該決出生死的戰鬥,即將迎來真正的尾聲。
“那我師祖呢?殺死她的命令是你下的嗎?”林守溪問。
“是黑皇帝。”女帝回答:“蠱惑司暮雪,並在黑鱗之主與我決戰時下達命令的,都是黑皇帝。”
“黑皇帝為什麼要殺師祖?”林守溪繼續問。
“神明也有畏懼之物。”女帝說:“當年,扶桑樹引發了滅世的災劫,無數神明在災劫中隕落,如今,它的種子重現人間,自要斬草除根。”
扶桑樹種……
原來他們口中的厄難之花,就是扶桑樹的花!
“你也想殺師祖?”林守溪警惕道。
“我不在乎。”女帝說。
“那你在乎什麼?”林守溪最後問。
女帝沒有給出答案。
短暫的靜默之後,女帝的琉璃眼眸轉向了三花貓。
三花貓下意識地後退。
女帝朝著它的前腋,將它抱在了懷裡。
“蒼碧之王啊……”女帝的語調變得悠長,她問:“你還記得我嗎?”
三花貓夾著尾巴,不敢說話。
女帝的聲音輕柔,像是天國吹往人間的風:“那時我剛剛睜開眼眸,我騎在你的背脊上,你張開雙翼,向著天空飛去,曾經的山峰還未斷裂,它們是連接天與地的神柱,我們在群峰間盤繞,群龍在身後舞蹈。”
女帝的語言因為詩化而變得愈發輕柔。
三花貓卻是豎著耳朵,直搖頭。它隻是一隻簡簡單單的貓,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你會想起來的。”女帝許下了一個預言。
三花貓瑟瑟發抖,她的願望簡單而樸素,她隻希望皇帝陛下不要突然一指點中它的眉心,將它偷偷寫在腦海裡的書籍公之於眾。
最後,女帝走向了慕師靖。
慕師靖黑發黑裙,垂著死證,靜靜地看著這個琉璃眼眸的少女。
她的心中也生出了熟稔之感。
仿佛億萬年前,她們就已相識。
在這個世上,神明沒有朋友,隻有故交。
“帶我走。”女帝對著慕師靖伸出手:“就像最初時那樣。”
……
長安城重新落下了雪。
紛紛揚揚的雪花被未滅的花燈映紅。
慕師靖立在原地,看著女帝遞來的稚嫩的手,覺得這一幕無比熟悉。
她袖中的手動了動,卻是問:“你……認得我?”
“你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嗎?”女帝問。
“我該想起來什麼?”慕師靖也問。
女帝沒有作答,她等了一會兒,輕輕將手落下,琉璃眼眸中閃過了一抹極淡的失落之色。
“那就回去。”女帝的聲音平靜如恒:“隨我去殺死識潮之神。”
她朝著皇城外走去。
林仇義與司暮雪想要跟隨,卻被女帝阻止,“他們同我回去就夠了。”
昨日的傍晚時分,林守溪、慕師靖、三花貓走入了長安城。
今日的黎明,兩人一貓出城,身邊多了一位完美的少女。
少女像是冰雪塑就的人,卻又披著一件火焰編織的長裙,金色的王冠壓在她的發上,象征著她的尊貴。
慕師靖本以為,有新生的皇帝開路,她就能感受一回朝遊北海暮蒼梧的神通,但是沒有,少女皇帝像是第一次踏足人間,走得很慢,走得小心翼翼。
起初,慕師靖是很拘謹的,但她發現,這位傳說中的皇帝非但人畜無害,而且沒有性格,沒有情緒,就像一個精心打扮的玩偶。
但不知是不是沉睡了千年的緣故,皇帝對於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像是新生嬰兒對世界的好奇。
清晨的時候,女帝來到了第一座城鎮。
在這座城鎮裡,他們見到了一戶有錢人家在辦喜事,新郎已五十多歲,這是他納的第七個妾,慕師靖見了這幕,忍不住譏諷林守溪,並問林守溪,這是不是他夢寐以求的道德敗壞的生活。
女帝第一次開口:“何為道德呢?”
慕師靖微愣,沒有答上來。“道德是人編造出的律令,是高高懸在頭頂的東西,它自上而下地塑造著人,道德不關心人想要什麼,隻想將人塑造成道德想要的模樣,這是高高在上的規訓,是一種以崇高為名的欺騙。”
女帝如是說:“仙人無法龐大,很大的原因也是太過恪守人的道德,甚至到了嚴酷的地步,譬如許多仙人終生隻有一對伴侶。這是人的道德,不該是仙的,仙應當不停地結侶,不停地繁育,讓仙人比凡人更多,直至取代所有凡人,讓人這樣的種族抵達嶄新的層次,這才是仙人應當做的事。”
慕師靖沒有想到這樣的話會從皇帝的口中說出,她總覺得皇帝說的是歪理,可是又不知如何辯駁。
皇帝說的的確沒錯,道德本就在從天而降地馴化人,如果說,皇帝預想的那個世界實現,那麼到時候,一生一世一雙人長相廝守的仙人,反而會被認為是不道德的。
這……這樣的世界真的好嘛?
慕師靖無法回答,隻是人人成仙的圖景令她的心神有些動搖。
“若是如此,世界不會亂套嗎?”慕師靖問。
“不會。”女帝說:“由我來定義道德就好。”
慕師靖抿緊了唇,她倒是沒有再多想皇帝的話,而是瞥向林守溪,冷冷地問:“你在想什麼?”
“我不在想三妻四妾的事。”林守溪解釋了一句。
慕師靖聽完更惱。
正午時分,他們來到了一處水泊,看到了一個漁夫和農夫在討論修行之事。
農夫說,人生不過田壟間的稻穀,春生秋收,修行隻是人抵抗輪回的徒勞掙紮,隻會讓人更絕望,漁夫說,每個人的運氣都是一樣的,修道不過是透支了來世的運,每一個修道者,都是接下來三世的惡鬼。
女帝靜靜地聽完。
慕師靖看著她,想聽聽陛下又有何高論。
“修行的意義很簡單。”女帝說:“修行是為了飛到天上去。”
“得道飛升?”
“不,是像蒼鷹一樣飛到天上去,唯有飛到天上,才能宰治大地。”女帝說:“飛升沒有意義,不過是從一處虛無飛到另一處虛無,臣民的俯首才是存在的意義。”
慕師靖總覺得哪裡不對,又說不上來。
夜裡。
他們來到了東海。
說來也怪,他們明明走的極慢,看僅僅一天的時間,他們就於不知不覺裡走完了三天的路。
夜晚。
大海如淵。
這位神秘莫測的皇帝是另一座深淵。
林守溪與慕師靖凝視著她的背影。
當少年少女凝視深淵時,深淵正在仰望星空。
第334章讖言
女帝在海邊站了許久。
冬末的大海猶不平靜,海潮洶湧跌宕,寒霧被風一浪浪地卷來,吹入女帝的琉璃瞳裡。慕師靖悄悄打量著她。
慕師靖曾在許多地方見到過神性,譬如龍屍火焰燃燒的瞳孔,譬如黑鱗之主睥睨眾生的凝視,也譬如印璽幻境裡青裙女子慈柔的眼神……但女帝與他們都不同。
她的神性是凝滯的。
時間在她身上凝滯,於是她永遠稚嫩,欲望在她身上凝滯,所以她完美的身軀勾不起人的欲火,情緒在她身上凝滯,她說話隻是念述語言本身,甚至無需張口。
“你在看什麼?”慕師靖問。
“湧現。”女帝回答。
“湧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