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山的日子逍遙自在,遠比她是童年更加快活,她每天走在路上時,身後都跟著一大幫少年少女,每天吃飯的時候,她都會隨意去點自己的花名冊,以此挑選共進午飯的伴侶,當時,小頌也混在她浩浩蕩蕩的隊伍裡,整天在山上漫無目的地跑來跑去,他在人群裡很不顯眼,因為膚色較黑,天黑的時候甚至看不清他的人,宮盈從未投入過太多的視線給他,直到某一天。
那天,神山終於有義士看宮盈不順眼了。
那是一位少年,少年名為邢勝,與她同齡,少年豐神俊朗,仙風道骨,出自神守山十六門之一的孤道門,某天宮盈在拉幫結夥共謀大事時,邢勝出現,打攪了這次英雄會。
邢勝找她麻煩的原因很簡單,他的妹妹整天跟著宮盈鬼混,不思進取,他怕宮盈耽誤妹妹的前途,但勸說不來,所以想讓宮盈當眾出醜,讓他妹妹迷途知返。
宮盈囂張跋扈慣了,豈能忍受這等挑釁,她不僅不懼怕比她年齡大的,甚至連聲師兄師姐都不願意叫。
宮盈卷起衣袖,就要與他決戰,邢勝卻是搖頭,說,這樣的戰鬥太過無聊,不若這樣,我們各自從手下弟子裡挑選三人,讓這三人打擂台,誰的人先輸完,誰就輸了。
宮盈知道他不敢跟自己打,所以出此計策,她也懶得揭穿對方的懦弱,慵懶地答應了下來。
可挑選弟子的時候,她卻犯難了,她擁躉者眾,但這些擁躉者大都是比較懶散的弟子,真正勤學好問發奮苦讀的,哪裡會整天來當山溜子?可邢勝是有備而來的,來幫他撐場子的,各個都是孤道門的傑出子弟。
宮盈也沒怕,跟著她的弟子們雖大都不務正業,但總有幾個撐場麵的,比如她欽定的後宮‘正妃’,那是一個白衣飄飄的少年,清秀俊逸,出身尊貴,對她極為癡情,在其他人眼中,他們幾乎是天生一對。
這位‘正妃’自告奮勇願意參戰,並誇下海口,定能以一敵三。
宮盈是個極講江湖義氣的人,她知他境界不俗,毫不懷疑,任命他為主將,接著又隨便挑了兩名跟班湊數。
可誰也沒想到的是,這白衣少年第一輪就敗了,而且敗得很徹底。
當時的宮盈不理解是為什麼,很多年之後,她與這少年說起往事,才知道,他原來是被收買了,邢勝收買他沒有用任何東西,隻是用他的過去作威脅——他並非出身名門,他父親是瓦工,母親是浣衣娘,他是被賣去富貴人家的。
當時的宮盈傻眼了,她無法想象自己給人當眾道歉的模樣,她是玄妙門稚童班的大師姐,代表著這一代弟子的顏麵,是不能給任何人卑躬屈膝的。
果不其然,第一弟子落敗得太快,第二名的弟子心境也跟著亂了,很快敗下陣來。
宮盈一行人已無人說話,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妹妹,我們是仙來者,仙來者是陛下真正的追隨者,豈能與這些低賤的壤生者同流合汙?”邢勝如此勸誡妹妹。
在那個年代,關於仙來者和壤生者的爭吵還很激烈,仙來者們很重視自己血脈的高貴與正統,他們是陛下的侍者,自認為不可與這些土生土長,僥幸竊得修仙之命的凡民混為一談。
宮盈沒心情與他辯論。
第三名弟子是宮盈隨手挑的,又黑又瘦,看著雖然還算結實,但境界實在太差,一看就必敗無疑。
人生總有低穀……宮盈安慰著自己,心中不斷想著權宜之計。
但這個黑瘦少年的表現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他的境界不高,武學招式也簡陋笨拙,但他的體魄卻強韌驚人,對方流光溢彩的拳頭竟根本打不破他的防守,他就雙手抱胸,等人來攻,待對方打急眼後,伺機還手。
第一個對手在出拳之際,被他弓步下蹲躲過,然後雙手托舉起他的身子,順勢將他摔出了場地。
第二個對手要弱一些,但黑瘦少年打得很謹慎,步步為營,最終突如其來掃出一腳,對手下盤不穩,摔倒在地,他沒有給對手爬起來的機會,蒼鷹般撲上,將他扼牢。
前兩戰消耗了太多力氣,麵對第三個最棘手的敵人時,黑瘦少年也感到力所不逮,他被數次打倒,又充滿韌性地重新爬起,最後他假裝摔倒,誘對手來攻,然後電光火石般抓住他的手臂,整個身體用勁,將他掄起,砸到場外。
一人敵三人。
黑瘦少年搖搖欲墜,滿身汗水,卻是站到了最後。
人群中爆發出了山呼海嘯的喝彩。
宮盈也被這一幕所震驚,她沒有想到,自己麾下竟臥了這等虎,藏了這等龍。她扶著他的肩膀,看著他的眼睛,這少年也很喜悅,仿佛自己完成了某樣偉大的使命,可很快,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隻因宮盈問了一個問題:“英雄,你叫甚麼名字?”
宮頌的名字是她取的,可是她自己都不記得了。
少年愣了之後,緩緩說出了自己的姓名,宮盈還算有點良心,終於想起了這個她一時豪情收入門下的弟子。
邢勝當著所有人的麵給她鞠躬道歉,在宮盈的小跟班們的噓聲中灰頭土臉地離開,一時間,宮盈的聲望更上一層樓,弟子們歡呼雀躍,甚至準備起了慶功宴。
對於這個幫她立下了大功的少年,她覺得單獨犒勞他。
“你去聚德樓等我,今天師姐請客,請你吃好吃的補補。”宮盈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頌用力點頭,很是感激。
可小頌剛剛離開,宮盈的小幫派便在這聲勢最旺之際遭受了滅頂之災。剿滅她幫派的是師父,原來是邢勝輸不起,去玄妙門的長老那告狀,張口弟子前程堪憂,閉口拉幫結派養患,師父派長老來調查,正看見宮盈領著大家在那喊口號,喊的是‘千秋萬代,唯我獨尊’,下麵的小弟子們跟著一同大喊,喊的麵紅耳赤,很是嚇人。
師父親自出手。
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宮盈的小幫派就土崩瓦解了,當然,師父也給足了她的麵子,名義上是將這幫派收編至玄妙門了,師父還貼心地給它取了個名字:神妙幫。
當然,師父賞罰有度,在處理完這個小幫派後,將她罰去思過崖上麵壁思過。
她需要思過七天,每天思過三個時辰。
於是,宮盈被迫在思過崖無聊地待了三個時辰,三個時辰之後,她才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和誰有約定……和誰來著?
夜色已深,秋風冷冽,想來那小子早已離去了吧……宮盈這樣想著,準備回去睡覺,卻是橫豎睡不著。
夜半時分,她披衣而起,歎了口氣,還是決定去聚德樓看看,接著,在聚德樓的旗杆下,她看到一個少年縮在角落裡,抱著雙膝,冷得瑟瑟發抖,他看到宮盈來,凍得僵硬的臉上做不出表情,眼睛裡卻是流露出了驚喜之色。
宮盈走到他麵前,問:“你為什麼還在這?”
“等師姐啊。”
“我這麼久不來,你不知道回去?”
“可師姐沒說不來啊。”
“……”宮盈看著這傻乎乎的少年,歎了口氣,又指了指身後徹夜開張的酒樓,問:“外麵這麼冷,你就不知道去裡麵躲躲?”
“我,我沒錢。”小頌支支吾吾。
“沒錢就不能進去了?你是神山弟子,把你的弟子招牌亮出來,哪個掌櫃的敢攔你?”宮盈有些生氣。
“裡麵太漂亮了,我不敢進去。”小頌囁嚅,像是做錯了什麼事。
宮盈見他乾瘦的樣子,一句狠話都放不出來。
她紅唇微抿,拉起他的手,說:“好了,我帶你去喝湯,暖暖身子。”
小頌與她手牽著手,這一幕看似很美,但他的手早已凍得僵硬,根本無法感知到少女小手的柔軟觸感。
宮盈點了一桌子的東西。
小頌的手漸漸焐暖,他低著頭,很拘謹,小筷小筷地夾著菜,不敢看宮盈一眼,宮盈問他會不會喝酒,小頌問酒是什麼,宮盈哈哈大笑,說小頌你見識真淺,酒可是世界上最好喝的東西,今天師姐就帶你見識一下。
小頌第一次喝酒,覺得酒很辛辣,難以入喉,但總比獸血好喝多了,他喝了兩碗後,一抬頭,卻見宮盈趴在桌麵上,醉醺醺地說著話。
讀到這裡的時候,林守溪確信,小語和她娘親是一脈相承了。按理來說,這時小頌應背她回家,但他不懂酒,以為是有人在這水裡下了毒,心急如焚,忙和掌櫃理論,他的神山官言說的很差,與掌櫃說不清話,大打出手,鬨了好久才弄清楚是怎麼回事。
醒來後,宮盈堅持聲稱自己沒醉,隻是太困,睡過去了。
她聽說了小頌為她大打出手的時,笑得前仰後合,當然,這種笑在她要出錢賠打壞的桌椅時,立刻凝固了。
小頌做錯了事,低著頭,很內疚,宮盈念在他今日有大功,雖心疼錢,也沒追究什麼。
上完課後,宮盈又要去麵壁,小頌依舊陪在她身邊,他聽說師姐要麵壁七天後傷心不已,覺得師父做得不對,於是他苦思冥想之後做了一件事——他將思過崖碑亭上的牌匾偷走了,這樣,沒有思過崖,師姐也就不需要思過了。
當然,事情沒有小頌想的那麼簡單,很快東窗事發,小頌也被一起抓去了思過崖,與宮盈一同思過七天。
許多年後,宮盈回想此事,始終覺得,這是小頌故意的。
那七天裡,兩人每天都會相處三個時辰。
思過崖的日子很無聊,宮盈不是趴著睡覺,就是找個僻靜的地方數雲,小頌也沒什麼好做的,就在這一畝三分地裡想方設法打獵,給宮盈做飯吃。
他的刀工意外的好。
宮盈看著切的整齊纖薄的肉片,好奇地問他是不是練過廚藝,這打工簡直可以聚德樓最好的大廚,他沉默良久,隻說,自己以前切過很多年的肉。
宮盈吃人嘴短,就開始傳授他各種各樣的法術,教他識更多的字,幫他糾正奇怪的口音。
小頌十分感激,覺得師姐對自己實在太好了,宮盈小手一揮,說我這麼費心費力地教你,隻是想利用你以後幫我做功課罷了,你不必太感激我。
麵壁思過的七天,他們每天都會相處三個時辰,這是小頌最快樂的時光,宮盈不僅給他講自己童年時的壯舉,還教他折紙,編織,刺繡等手藝,小頌學得很快。
七天之後,小頌以拜師之禮謝過了師姐,宮盈雲淡風輕地點點頭,說你的廚藝不錯,以後可以來我後宮掌勺。
之後,小頌真的肩負起了幫宮盈做課業的重擔,一做就是六年。
這六年裡,宮盈奪得獎章無數,她是這一代神山弟子中公認的天才,是最閃閃發光的明珠,神守山舉辦的稚童騎射比賽裡,她創下的紀錄百年也無人打破。
小頌則是度過了波瀾不驚的幾年,最後一年,神守山與雲空山舉辦了一場交換弟子的活動,宮盈毫不意外地被師父請去了雲空山,宮盈走的那天,師父鬆了口氣,哈哈大笑,直言自己終於可以過一年清靜日子了。
這一年裡,小頌都沒有見過師姐,隻在傳來的隻言片語中聽說師姐的所作所為,她依舊是那神完氣足的小惡霸,將雲空山的小山門鬨得雞犬不寧。
一年後,師姐衣錦還鄉。
六年之期已到,他們要從神守山出師了,出師之後,會有一場新的考核,考核通過的可以重新選擇山門繼續在神山進修,不通過的則各自回家。
六年的同窗一大半都要在今日分彆。
師姐回到玄妙門,觸景生情,緬懷過往,環顧這幫陪她鬨了六年的跟班們,說了許多豪氣萬丈的話語,說著說著,師姐忽然問:“小頌呢?小頌這小子去哪了?”
小頌在人群中默默舉起了手,宮盈大吃一驚,她看著眼前氣宇不凡的俊秀少年,一時無法將他和那個又黑又瘦的小男孩聯係在一起。
這幾年,小頌不用為吃喝發愁,也不需要整日在烈陽下曝曬,膚色漸漸由黝黑變成了漂亮的小麥色,他個子飛竄,五官也變得堅毅俊朗……神山讓鬼變成了人。
隻有跟小頌說話時,她看著他木訥靦腆的樣子,才確定,這是如假包換的小頌。
出師的那天,所有弟子站成一排,仙師給他們留了畫做紀念,畫很細致,每一張人臉都清晰分明。
那天散場後,小頌偷偷將一本漂亮的筆記簿子送給師姐,薄子製作精美,上麵繪著並肩眺望日落的人影。
宮盈狐疑地問,你該不會是喜歡師姐吧?小頌立刻,麵紅耳赤,連忙發誓,表示自己對師姐絕無非分之想。
宮盈看上去卻並不高興。不出意外,宮盈與小頌都通過了考核,繼續在神山進修,巧合的是,這一次,他們依舊分到了同窗。
這次的課業為期四年,四年後,若能成功抵達玄紫境即可出師,出師後可以選擇是否繼續留在神山攻讀仙人境。
宮盈入門之時,就已是玄紫境了。
日子本該這般波瀾不驚地過去,但那年年末……
年末時,宮盈帶了一幫要好的朋友回宮家,請他們吃飯、遊玩,小頌就在其中,彼時的他已是宮盈的心腹,宮盈去做什麼大事,都會捎上他。
但那一天,意外發生了。
酒足飯飽之後,宮盈正昏昏沉沉地睡著,一場滅族的災難卻已在暗處醞釀。
宮家有人偷偷參拜邪神雕像,在完成了祭祀的儀式之後,無數的邪靈從幽暗處降臨,籠罩了整個宮家,要以血祭完成這場大典。
邪靈在家族中飛竄,肆意屠戮,偌大的宮家瞬間變成了鬼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