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記仇啊。”慕師靖歪著螓首,眨了眨眼,純白清麗的容顏上,紅唇勾起的笑清媚難喻,讓人分不清她到底是在打趣還是在說實話。
“我也是。”林守溪如此說。
“你也是什麼?”慕師靖笑意漸淡,她清冷地問:“也記得我還是也記仇呢?”
“你猜?”林守溪笑著說。
“無聊。”慕師靖冷下臉,將頭彆到了一邊。
近處的景行色匆匆,遠處的景步履蹣跚。
綿綿白雪溪流般奔過她的眼眸。
她在看窗外光中的風景,林守溪在看車內陰影中的她。
窗外天高地遠,遼闊得像是用一生也行走不完。
寒風如刀,似妄圖雕刻她的麵頰,冷氣擠入裙裳的縫隙,在她周身遊走,豔紅的婚書貼胸滾燙。
慕師靖也不知道,數百年後,她還會記得多少人多少事,但她相信,她會永遠將此刻記取,隨著她的生命一同雋永。
她不由再次想起了誅神錄裡的故事,那個故事的開頭,男主角與另一個少女患難與共互生了情愫,他深愛著未婚妻,同樣也不願拋下這位同生死共患難的少女,心中猶豫不決,最後,一位反派妖女的一句話啟發了他——你膽子真小,全都要都不敢?
男主角頓悟,終於在一番周旋之下得償所願,抱得雙美而歸,當然,這不是主要的,最重要的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當初啟發他的這位妖女,最終竟也被他馴服,於夜夜笙歌中徹底沉淪。
當初看到這裡時,慕師靖還嘲笑了一番,如今經曆了這麼多事,她才恍然發現,現實似乎比故事更為荒誕離奇,三花貓再如何富有想象,恐怕也寫不出林守溪與師尊這樣的姻緣糾纏吧,至於自己……
她又不是書中的角色,豈會如書裡的妖女那般丟人現眼呢?
當然,現在也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了。
一片被摧毀的槐林進入視線。
兩人誰也不再說笑。
車廂內與外麵一樣冷。
龍馬長嘶,停下。
慕師靖摘下了精致的九尾鳳凰金冠,將它擱到了一邊,同時,她將死證定在了腰側的鐵扣上,手按著劍柄走下車去。
天氣晴朗,雲朵悠悠。
林守溪與慕師靖並肩站在官道上。
長安古城攔在了他們麵前,雄偉得像是宿命。
第306章戰龍於野
大霧凝沉,灰白色的霧氣像是漫空飄散的骨灰,在閃爍著深紫色雷光的層雲下激蕩不休,這是從神守山通往聖壤殿的原野,本就荒蕪一片,如今被雷暴與颶風的籠罩下更是形同鬼蜮。
一處雷光四溢的深坑中,宮語盤膝而坐,披頭散發,她背對著浩劫滾滾的蒼穹,神色痛苦而疲憊。
宮語右肩的肩胛骨幾乎被洞穿,從肩至胸的白袍皆被鮮血染紅,黏在肌膚上。人類不像邪靈那樣,可以肆意拆解肢體,哪怕宮語已臻至人神境圓滿,也無法在短時間內將這樣的重傷治愈。
她壓抑著痛苦,手結神妙法印,以最快的速度恢複傷勢。
自蒼龍破牆開始,已過去了足足一日,這一日裡,宮語,罪戒神女,三座神山的真人們都雲集到了這方凶險萬分的荒野上,聯袂出手,試圖阻攔甚至擊殺這頭闖城的黑色蒼龍。宮語攻得最猛烈,傷得也最重。
自蒼碧之王破牆後的三百年,這些頂級修士創造出了許多法器與大陣,用以對付蒼碧之王級彆的怪物,這些法器與大陣經過三百年的不斷完善,至今已然完滿。
但也隻是人類修真者意義上的完滿。
黑鱗君主是血肉鱗甲皆完滿的活龍,遠比當年的蒼碧之王屍骸更加強大,這些人類頂尖的創造對他而言隻是玩具罷了。
所有人都已傾力出手,但沒有人知道他們究竟有沒有真正傷害到這頭龍,更多的時候,他們所麵對的,隻是雲霧茫茫的天宇,那裡風雷咆哮,黑色蒼龍隱見龍鱗,蹤跡難覓。
宮語壓下傷勢,從藏身的石坑中走出,浩蕩的白霧從她周身掠過,四野寂靜,空無一人。
過去,宮語曾經讀過一千多年前,人類與識潮之神的戰爭曆史,在那段曆史裡,識潮之神強橫無限,從冰海寒霧中爬出鎖鏈纏繞的恐怖之軀,祂對著世界發出無人能懂的詛咒,再頂尖的人類修士也無法承受這樣的詛咒,他們會被擊穿神識,陷入抑鬱、瘋狂、墮落等通往無限墮落的精神裡,直至死亡。
在皇帝親自寫下的顯生之卷太古篇章裡,識潮之神、哀詠之神、灰墓之君是三大邪神,代表了三種絕對的恐怖。
其中,識潮之神代表生靈的恐怖,灰墓之君代表死靈的恐怖,哀詠之神代表寂靜的恐怖,在關於滅頂之災的預言裡,龍類與邪神將會在墳墓般的大地上儘數蘇醒,屆時,邪神與龍類將會展開不死不休的決戰,永恒的黑暗再度降臨,整個人類將在神戰的餘波中毀滅。
宮語曾經覺得,這是危言聳聽的說法,她有自己的修真熱忱,她始終認為,人類可以通過修真抵達無限的彼岸。
這些年裡,她在荒外戰鬥,最巔峰時,她甚至與玄紫之瞳的龍屍死戰,那場戰鬥曆時三天三夜,最終,她將劍送進了玄紫龍屍的心臟裡,將其化為枯朽白骨。
此戰震驚世人,也是祖師之後,人類曆史上第一次與玄紫龍屍捉對廝殺取得勝利。
但今日,真正直麵太古級神明時,宮語才設身處地地感受到了那種無力,那種千年前第一批頂尖修士麵對識潮之神時的無力,她甚至覺得,隻要這頭太古黑龍願意,祂可以輕而易舉地將所有人殺死。
雲在朝著聖壤殿推進。
黑龍推進的速度並不快,似乎也在忌憚著什麼。
宮語駢指,按住眉心,穩住了動搖的心境。
她深吸口氣,帶著劍,朝雷光洶湧的方向飛掠。
忽然,宮語身形一頓。
南邊的蒼穹下,有金光亮起,將天地照得亮如白晝,金光刺破了黑龍躋身的烏雲,令這頭騰雲駕霧的上古神祇顯露出了身軀,黑龍發出震怒的咆哮,龍吟聲以壓倒一切,白色聲浪在暴雨中擴散。
宮語趕到那一處時,時以嬈正立在那裡,裙裳旌旗般獵獵飛舞。
不僅是時以嬈,其餘五位神女也抵達了這裡,她們踩在大陣的方位上,齊齊仰望黑漆漆的天空,眼神寒冷徹骨。
如海的黑雲中,一場神明的戰鬥正在進行,她們無法看見具體的情形,唯能望見浩瀚的真氣漣漪一圈圈地擴散開來,將天地震蕩得扭曲,哪怕強如這幾位頂尖神女,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那股威壓。
“祖師降臨了。”
時以嬈簡明扼要地給宮語說了剛才發生的事。
她與其餘幾位神女集結,準備重結大陣,阻攔這頭黑色蒼龍的腳步時,天空中黑雲開裂,一個猙獰的龍首從雲中探下,對著她們張開了利齒森森的巨口,頃刻間,粒子狀的龍息在巨龍的咽喉處凝聚,釋放出毀滅般的氣息。
神女們忙於結陣,無暇抵禦。
千鈞一發之際,神守山的首座真人出現,幫她們擋下了這致命的一擊。
那時,首座真人攔在她們麵前,金罩在龍息中破碎,他高舉雙手,對著天空虔誠呐喊:“道法本源的先祖啊,掌握我吧。”
無窮無儘的金光從虛空中落下,灌入他的身軀,之後,時間之流在他身上逆轉,首座真人返老孩童,竟從一個耄耋老人變成了英俊年輕的模樣!
但這也是回光返照。首座真人衝入雲層之中,使出全力祭出一劍,這一劍化作滿天金芒,它斬開了雷電縱橫的黑雲,結結實實地劈在了黑龍的鱗甲之上。
黑龍震怒的咆哮充斥天地。
宮語心中震悚。
她想起了那個秘密。
那是她躋身為道門門主後才知道的秘密。
——祖師的降臨靠的是奪舍。
人神境的大修士將祖師心法運轉到極致,敞開全部的自己,就可以呼喚祖師降臨,但這種降臨,百年才能有一次。
而且承受祖師降臨的人,必死無疑。
曆史上有四個人是這樣死的,宮語拿到了那份名單,在上麵看到了宮頌的名字,那一刻,她才真正明白,當年,人族是如何將蒼碧之王擊退的。
今日,同樣的場景再度複現,這一次殉道的是首座真人。
她們無法插手也無法描述這場戰鬥,仰首所見的,也隻是紊亂的元素風暴與億萬鬼哭般的風鳴,雷光一再閃爍,將神女們傾世的身姿照得明滅不休。
在壓抑到令人窒息的天空下,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悲涼。
因為她們知道,首座真人不可能贏。
降臨的祖師不是真正的祖師,真正的祖師自囚於祖師山中,祂曾立下過遺囑,唯有滅世之災到來時,才可解開封印,將他的遺蛻放出。
蒼碧之王是太古級的存在中較弱的一位,再加上它已化作屍骸,實力早已不複鼎盛,所以宮頌才能將其擊敗,但……
狂風大作。
鋼鐵洪流般壓下。
實力較弱的垂憐、哀傷、謙卑三位神女竟被直接壓得跪倒在地,豐收神女的長發也由金色為了銀色。
——豐收神女的長發會變幻四色,分彆為青、紅、金、銀,分彆代表春日的蒼翠、夏日的暑氣、秋日的凋零、冬日的銀裝,其中,銀色也代表了一種防守與蟄伏。
葉清齋的那襲‘風衣’被這狂風硬生生地剝光,她的長發振得筆直,冰玉般的肌膚也波輕顫起來,仿佛要被這颶風給融化。
唯有時以嬈與宮語在風中挺拔玉立,如大浪中的礁石,不折也不彎。
她們不約而同地抬頭,目光將大浪翻騰的黑雲鎖死。
轟——
毫無征兆。
驚世駭俗的響聲在她們的頭頂炸開。
如海的黑雲一眨眼的功夫就被撕裂得一乾二淨,黑蒼蒼的巨龍盤繞在蒼穹之上,化作吞天似的妖魔之影,首座真人已不見蹤影,金色的光點雨絲般飄落,這是他身死道消的痕跡。
黑龍的身上,許許多多的鱗片已然破碎,幾可見血。
但隻要它還活著,對於人類而言,就是無可匹敵的存在。
盛怒的黑龍張開巨口,以吞吐大地的姿態向下俯衝而來。
全天下最赫赫有名的神女聚集於此,若她們在下一刻毀滅,那這注定是千年以來最悲戚的一場玉隕。宮語可以逃開,但她沒有這麼做,在神戰開始之後,她就在為這一刻準備。
宮語閉上眼。
山河退去,雷雨退去,天地退去,神魔退去……空茫的心境之中,她頃刻拂去一切,隻餘自己一人而已。
抵達絕對寂靜之後,她心底的情緒又一鼓作氣地湧出。
無論是仇恨還是恐懼,無論是冷漠還是情欲,都在這一刻被她煉化為了純粹的力量,她不再是血肉凡胎的人,更像是一團集合了人的一切的模糊之霧。
這種狀態在她出拳的一刻被打破。
宮語的頭頂,虛空在她的拳尖破碎,她刹那遁入其中,於黑龍之前顯現,平實無華卻又似囊括了天地宇宙的一拳揮出,砸向了巨龍的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