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語輕輕嗯了一聲。
不需要解答了……
下一刻,滿天雷電將鱗雲照亮,雨勢驟大,所有人都聽見了烏雲深處傳來的咆孝,這樣的咆孝聲不需要任何詞語修飾,它獨屬於這個世界的舊君,獨屬於神明般生命——龍。
三百年前的撞牆之聲再次響起,來自噩夢深處,暴雨中的人們抬頭望去,城牆之上,覆鱗的龍爪宛若巨錨,褻瀆了神聖的牆壁。
第298章浩劫之下
巨龍撞擊著嶽立的牆壁,對著黑雲如漿的天空爆發咆哮,暴雨席卷大地,率先在城內彙聚成無數條河流,銀亮的河流倒映天地,在那裡,蒼龍昂起頭顱。
三花貓大喊著不要,於噩夢中驚醒。
它愣了許久,終於從蒼碧之王琉璃般的心臟裡探出頭顱,小心翼翼地看向大地,幸好,周圍沒有奔走逃散的人群,冰天雪地依舊。
“怎麼又做這個夢了?”
三花貓伸出粉嫩的貓抓墊,撓了撓自己毛茸茸的耳朵,露出了疑惑之色。
當初,它剛來這片雪山時,每夜的夢裡,都是蒼碧之王擊碎牆壁,冷冷俯睨牆內眾生的情景,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將踏碎牆體,躍入牆中,將人如泥丸般踏碎。
它被這煉獄般的場景折磨了無數個日夜。
後來,它在睡眠之前不斷催眠自己,念經般說:“你是貓,你是貓,你是貓……”
但這沒什麼用,噩夢依舊纏繞,誓要將她逼瘋,最後,是三界村那段溫暖的記憶拯救了它,它從令人窒息的幽深水麵下浮起,抬起頭,看到了林守溪與聖子微笑的臉。
自那之後,它很少再做這個夢。
但今夜,它又想起了破牆之日,畫麵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晰。
不僅如此,透過蒼碧之王的記憶,它還看到了一幕悠久不知歲月的畫麵:
蒼碧之王站在一座巨峰之下,懷著恐懼向上望去,明明是雪白的山峰,可山峰的儘頭卻沒有以峰尖來收束,而是撐開了一個大地般遼闊的灰白樹冠,樹冠上找不到兩片相同的樹葉,它們在風中飄動,像是無數倒吊著的屍首,山體上生長著許許多多的菌類,但細看之下,這分明是一座又一座的古老的墓碑,它們台階般通往峰頂。
三花貓窺見這個夢的第一眼就知道,這株神木就是傳說中的扶桑,除扶桑外,它還有許多名字,諸如世界之木,誕生之王冠,原初混沌……
沒有人知道這株神木去了哪,是誰毀滅了它,蒼碧之王的耳畔,隻有先祖震鑠天地的咆哮。
冰雪茫茫。
三花貓用爪子揉著腦袋,看向一望無際的冰雪,愈感孤獨。
這具森白的巨骨上,已生長出了千絲萬縷的肌肉,它們柔韌如絲,堅硬如鋼,不知何時才能覆蓋上真正堅硬的鱗甲。
三花貓在腦中翻閱自己書寫的聖子受難記,打算以此來打發時間,可越看,它越擔心起聖子的安危了。
“不會真的出事了吧……”三花貓心想。
它無比想駕馭這副身軀起飛,去南方看一看,但它不敢,現在的它太弱小,依舊沒有完全掌控蒼碧之王的把握。
……
三花貓的噩夢沒有錯,在南方的神山境內,這樣的事真實地發生著。
早在小語開始月試的前夜,極北處的冰洋上就掀起了一場不可想象的颶風,颶風在淡藍色的冰洋上形成了強大而深厚的蒼白氣旋,漫天白沫裡,數十丈高的極巨浪掀起,它從海麵上掠過,所到之處摧枯拉朽。幸好冰原上沒有人類,否則定會被視為史上最恐怖的災難之一。
巨龍從深海中探出頭顱,如解開封印的魔鬼,在浩劫中如履平地,可惜這一幕無人得見。大地上的妖魔們倒是察覺到了龍的蘇醒,它們畏懼神牆,卻更畏懼蒼龍,本能地朝著神牆方向逃竄。
神牆守護了人類數以千年的安寧,但從古至今,從沒有一座軍事工事可以抵禦滅世級彆的災難,神牆足以將萬千妖魔阻截在外,卻無法擋住真正的蒼龍。
暴雨如注。
林守溪與慕師靖已遠離了碎石不斷掉落的牆根。
街麵上,積水沒過腳踝。
少年少女站在寬闊的長街上,抬頭望去,看見了牢牢扣在牆壁上的利爪。
起初,林守溪以為是蒼碧之王回來了,但這利爪並非白骨,它有著完整的血肉與規整的鱗片,利劍也貫穿不透堅硬牆壁在利爪下就像鬆軟的土壤,它的後方,龍首緩緩抬起。
龍頜微張,龍息從鼻骨處噴吐出來,所及之處,牆體融化。
這是一條完整的龍,它比蒼碧之王的龍屍更為強大!
小語仰起頭,記憶像是交疊在了一起。
她想要掙破偶衣揮劍斬向蒼龍,但理智壓住了她,她知道,哪怕強大如她,在一頭太古級的神明麵前,也無異於以卵擊石,她必須先確保林守溪與慕師靖的安危。
這裡是城門的所在,沿著城門是繁華的街道,居住著數以萬計的居民,無數人也見到了這幕,嚇得肝膽俱裂,駐紮在這裡的修道者同樣如此,但他們壓抑了恐懼,帶劍而出,引領著民眾有序撤離。
自碎牆之日後,這樣的撤離每年都會演練一次。
“快走!”
林守溪低沉地喝道。
他抓住了慕師靖的手腕,拉著她向神山的方向奔去。
慕師靖低著頭,沒有說話,跟著他在長街上飛奔著,修長的雙腿蜻蜓點水般在街麵上掠過,激起一長串的漣漪。
轟——轟——轟——
撞擊聲還在不斷地響起。
那是蒼龍撞蹂躪牆壁發出的聲響,人們可以逃跑,但神牆不能,它再如何堅不可摧,也無法承受住巨龍不停歇的撕扯與撞擊,終於,哪怕是這片加厚了許多的城牆,也生出了無數的裂縫,最後轟然瓦解。
城破了。
破得如此輕而易舉。
藏在牆壁裡的法雷宣泄般轟出,在龍的軀體上炸開,這些法雷中藏著大量的神濁,目的是重創龍屍的心臟,可這頭蒼龍並非龍屍,它的鱗甲與肌肉將心臟保護得很好,城牆的爆炸收效甚微。
它走入了牆內。
時隔三百年,蒼龍的利爪再度踏入了神山境內的大地。
小語趴在慕師靖的背上,回頭望去,瞳孔震顫。
巨龍雖未露出全貌,但它與三百年前的蒼碧之王迥然不同。
如果說蒼碧之王更像是生長了翅膀的蜥蜴,那今日破牆的巨龍則更像是生長了四足的巨蟒,當然,它們的猙獰恐怖、威嚴神聖絕非任何蜥蜴與巨蟒可以比擬,這是獨屬於君王的美,並非方寸之地的國王,而是山與海的無上君主。
林守溪看到那條巨龍,不由想起了行雨。
這條龍比行雨大了不知道多少倍,但他們的模樣是相似的,他回憶起了行雨所說的東海龍宮以及龍宮下的地獄之門。難道說,他們的擔憂成真了,那位行雨口中的紅衣女子,在得到了鑰匙之後,打開了海底封印的古老之門?!
他們擊敗了金佛,卻放出了更可怕的東西。
林守溪沿著長街徑直奔逃,前方是神守山的方向,也是人群逃難的方向,慕師靖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說:“走這邊!”
少女眼神堅定。
林守溪沒有質疑她的判斷,與她一同向著左邊拐去。
左邊是一大片雪林,正是林守溪與小語來的方向,慕師靖選擇去那裡並非是更安全,而是那裡人跡罕至——她隱隱有種感覺,龍是來找她的,她不想殃及無辜者的性命。
這種感覺毫無道理,甚至狂妄而自大,所以她沒有將其說出口。
兩人一直跑,一直跑,雪白密林像是屏障,遮住了身後的災難之景。
百丈高的神牆已然坍塌,蒼龍的利爪硬生生撕開牆壁,強大的身軀從裂縫中擠出,露出了全貌。
蒼龍攀在神牆上。
神牆高達百丈,但在龍的映襯下卻矮小如藩籬,這頭巨龍的身形雖如同蟒蛇,但它卻不似蛇一樣在地上蜿蜒爬行,它的四肢扣在裂縫裡,身軀高高隆起,一如連綿起伏的山嶽,在狂風暴雨中紋絲不動。
蒼龍角形似如意,卻遠比它修長尖銳,龍軀上的鱗片很暗,幾乎全黑,唯有邊緣處呈現著鏽紅,透著古老的意味,鱗片隨著龍的呼吸而開闔,鋼鐵碰撞般的聲響有節奏地響起著。人們向來通過龍瞳的顏色來判斷它的級彆,但這頭巨龍的瞳孔卻是黑白的,不在龍屍的境界等級之內。
這條黑龍是沉沒於東海龍宮的古老‘化石’,是行雨的父君,哪怕是它的子嗣也不知道它真正的來曆。
已經有穿著神守山劍袍的仙人境修士趕來了,他們就駐紮在附近,被震響聲驚動,帶著法器來了,然後他們看到了這頭神明。
人類精心製造的法器在神麵前毫無意義,它們在靠近黑龍時失效,連進攻的機會都沒有。
修士們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
但黑龍根本沒有看他們一眼。
與龍屍不同,這頭活龍顯然擁有智慧,它不僅沒有理會這些前來阻攔的修士,甚至懶得像蒼碧之王一樣踐踏摧毀這大片的建築,它望向了閃耀電光的厚重雲層,騰躍而起,飛了進去。
它沒有翅膀,卻可以飛行,沒有人知道它是怎麼做到的,隻眼睜睜看著它自頸部至長尾的棘突鋸齒般滑過層雲,宏大而綿延的身軀蒼龍入海般消失不見。
暴雨小了一些,雷電卻更加喧囂。
林守溪與慕師靖在雪林中飛速縱躍,狂風如刀割麵,耳畔轟隆隆的聲音響個不停,分不清是雷鳴還是龍吟。
他們全速疾奔著,力量源源不絕,雖未感到吃力,心臟依舊狂跳,像是要撞開胸膛。
雪林被衝刷過,雪水在嚴寒中變成了冰,地麵光滑難行,稍有不慎就會跌倒。
“彆怕,彆怕。”
慕師靖緊抓著小語的手,不停地說。
林守溪的手臂也被慕師靖緊緊抓住,他不知道她為何要這樣,但奇怪的是,慕師靖抓著自己,他就感覺不到累了。
小半柱香後,他們跑到了懸崖之前。
隻是林守溪與小語一躍而下的地方,如今,高聳的懸崖攔在了他們麵前。
他們本想從下麵繞行,但沒有必要了,因為下一刻,這座巍峨的懸崖就被徹底摧毀了。
龍自烏雲中落下,站在懸崖之上。懸崖不堪重負,四分五裂。
它來得太過突然,沒來得及反應,這頭龐然巨物就盤繞在他們麵前了。
它垂下巨首,豎瞳中映出了林守溪、慕師靖與小語的身影,這三個人的身體與它相比,渺小如塵埃。
在這個世界,一直流傳著一句玩笑話,說的是遇見龍後應該怎麼辦,應該拔出寶劍,運用祖師劍法的蒼山淩日式,直接刺向它的心臟,無他,這樣死會顯得英勇一點。這博人一笑的趣味話裡也透著人對於龍深深的恐懼與絕望。
林守溪與慕師靖就體會著這樣的絕望。
巨龍代替懸崖橫亙麵前,龍並非邪神那樣不可注視,他們甚至能看清它腹部古老的傷疤,此刻,這頭上古的神明隻要輕輕噴吐一口龍息,就能讓他們儘數灰飛煙滅。
慕師靖將背著的小語抱在懷裡,緊緊地箍著她,小語的身體就像是一張緊繃的弓,若非慕師靖不停地說著‘彆怕’,她早已撕破偶衣,拚儘一切可能帶她逃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