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了一隻眼睛,一隻來自深海,來自上古的眼睛。
它寄生在一個龐大無邊的模糊軀殼上,臃腫,萎靡,褶皺,極儘一切醜陋形容。
這種醜陋中,又透著一絲詩性,獨屬於神的詩性。
這是來自冰洋的最深處海底囚籠的凝視。
他知道,這是賜予他鑰匙的神明。
過去,他很想知道,為何神明會將這份能力賜予給他,又為何沒有真正改變他的命運。
但他沒有發問,因為他聽到了聲音。
像是歌聲,每一個悠揚的音節都透著詭異。
許多個夜晚,季洛陽都在夢境中聽到過這樣的聲音,他聽不懂,但固執地認為這是神明的指引,直到今天,他終於聽懂了。
這首歌的意義就是死亡。
他隻是承載鑰匙的容器而已,在即將死亡的這一刻,神明才自世界的彼端,投來了倉促的一眼。
死亡的詠歎動人美妙,他聆聽古老的呼喚入眠。
天邊,殘陽如血。
湛宮像是吹過發絲的風。
長安城下,曾經的天下第三已成了一具分離的屍首,他的能力是鑰匙,可命運卻給他開了玩笑,讓他倒在了一扇虛假的門前。
林守溪振去了劍上的血,看著牆上的門,皺起眉。
同時。
門下,似屍蟲死而不僵,季洛陽斷成兩截的身軀忽然開始抽搐。
林守溪知道,這絕不是什麼死而複生,而是寄生在他體內的鑰匙知覺到母體的死亡,準備逃逸。
季洛陽衣裳碎裂,肌肉緊實的胸口紙燈籠般被刺破,一個柔軟的頭從中冒出,模樣竟像是蚯蚓,它開始汲取這副身體殘存的生機,很快,季洛陽的身軀被吸乾,變得乾癟,同時,這蚯蚓般的東西在飲飽血肉後開始暴漲,竟變成了圓球似的模樣。
它從季洛陽的屍體裡彈跳出來。
它沒有眼睛,但看到了牆壁上繪畫的門。
‘鑰匙’發出了一個沉悶的音節。
詭異的事情發生了,這個音節之後,這扇僅僅是畫在牆壁上的門竟似變為了真實,它緩緩地打開了,門的背後,長安繁華,街道市坊一目了然。
“攔住它!”
有人疾聲大喝,竟是司暮雪,她正與行雨角力,無法抽身。
鑰匙已在門前,稍縱即逝,誰能攔截?
門的後麵,隱約傳來了一記嬰兒的啼哭聲,鑰匙循著哭聲奔躍而去。
然後,它靜止了。
一股力量吸附住了它。
鑰匙發出一聲怪叫,回身望去。
隻見林守溪已將湛宮插回了鞘中,此刻手中所持的,赫然是一個光芒璀璨的金缽!
金缽可以吸取人體內的靈根,當初,行雨向她姐姐借此寶物,就是為了對付林守溪。
今日,林守溪將收繳的金缽取出,一道明亮的光束從缽口射出,罩住了鑰匙,鑰匙不僅無法動彈,片刻後,它還被這束金光拖拽回了缽內!
這個擁有鑰匙能力的怪蟲,竟也是靈根!
鑰匙收入金缽之中,消失不見。
城牆上的門合攏,重新變回了一幅畫。
林守溪還未來得及欣喜,耳後,滾滾雷鳴再度炸響。
天空中籠罩的劫雲還未散去,它浩浩狂風中翻滾不休,像是一幅晦暗的長卷,雲層中遊走的森然雷電像是一條條吞吐天運的真蟒,它們蜿蜒折動,似畫上金繡,聲震九霄,驚耀寰宇,其勢之浩不似是對逆命凡人的降災,更像是要直接毀滅一整座古老城池。
小禾站在劫雷之下,烏色的衣裳在風中翻舞,皓白足腕邊的枯黃秋草被風扯淨,雪白長發耀如烈火。
林守溪回眸望去,看著劫雷當空下少女嬌小的身影,心弦顫動。
不知不覺間,他已與小禾分彆半月,今日,他重新見到這張清美絕倫的臉,懸著的心終於落定。
劫雷劈落之時,林守溪已收起金缽,對著鐵城般的黑雲躍去。
這是最後一道雷,也是最可怖的一道雷。
小禾忽然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兩人對視了。
“一起。”小禾淡淡地說。
閃爍的雷電將她純淨的麵頰照得忽明忽暗。
“一起!”林守溪握緊了她的手。
劫雷中,少年與少女手握著手,逆風而上,撞向厚重雷雲,猶如躍向一片黑海。
“這半個月過得如何,還順利嗎?”小禾問。
“嗯,隻是夜夜思君不見君……”
“閉嘴,一見麵就花言巧語,準沒安好心。”
小禾冷哼一聲,幽幽地問:“你與師尊獨處這麼久,有沒有……”
“我與師祖是清白的!”林守溪義正辭嚴。
“是嗎?”小禾盯著他的眼睛,問:“那……事急從權呢?有麼?”
“……”
林守溪心頭一緊,正想著辯解之詞,雷電恰合時宜地劈落了下來,滾滾濃雲籠罩了他們。
與此同時。
道門。
戰鬥已接近尾聲。
七大門派掌門儘數敗走,弟子們死的死,殘的殘,大都被俘,唯有一小部分跟著掌門狼狽出逃。
蘇希影在劍閣的廢墟中踱步,低垂的目光掃過一柄柄散落在地上的劍,她俯下身子,一柄柄將它們收起,柔荑般的十指溫軟輕柔,不似用毒者。
將最後一柄劍插回鞘中後,身後,一個清冷的聲音傳來:
“我的劍呢?”
蘇希影回身望去,見到了宮語的身影。
宮語沐浴更衣完畢,換回了一襲素白衣裳,她的麵容一如既往的清冷,隻是不知道她這一路上經曆了什麼,那雙本該清澈如星空的淡璃色眼眸透著幾分誘人水光,韻致美麗,她披垂著濕漉漉的鴉發,雙手負後,環顧四周的劍,問。
“見過門主大人。”蘇希影微微一笑,道:“你的劍被那丫頭取走了,你找她討要去,尋我作甚。”
“魔頭鎮鎮主蘇希影……蘇姑娘好大的名頭,這道門屋舍寒酸,不知蘇姑娘可住得慣?”宮語問。
“彆裝了,你早就知道我是誰了,對麼?”蘇希影幽幽道:“我倒是更好奇,你到底是什麼來頭。這般容顏身段,莫不是真的天上仙子?”
宮語微笑不語。
蘇希影沒得到答案,興致索然,她上下打量著宮語,嘖嘖道:“門主大人行路怎還這般端莊,本以為你與小師弟相處這麼久,歸來時應是扭腰胯臀,風情萬種了,嘖,不愧是我小師弟,這都能忍得住呢……是了,小禾姑娘也還是處子呢,該不會是小師弟那方麵不行吧,看來師姐得給他煉些藥治一治了。”
“夠了。”
宮語都有些聽不下去,她淡然喝止,望著遠處天空中聚攏的黑雲,道:“放心,你家師弟好得很。”
“咦?門主大人怎知師弟好得很,該不會……”蘇希影上下打量著宮語婀娜的曲線,浮想聯翩。
“哎,有你這樣的好師姐,林守溪能做到今天這步,倒也算是出淤泥而不染了。”宮語淡淡一哂。
“門主大人謬讚了。”蘇希影卻是盈盈地福了下身子,嫣然而笑。
宮語回憶著先前發生的事,心跳還微有些快。
當時他被林守溪捆綁,背在背上,數十顆蟬鳴草的種子飄入了她的衣裳縫隙,在肌膚與布料之間跳動不休,蟬鳴草種子約莫丹藥大小,它像是一顆震動不休的丸,在衣裳內震蕩、挪動,她身子受製,無法動彈,隻能唔唔哀叫,林守溪一心趕路,沒有理會,倒是喃喃自語了一句:“怎麼這麼香?”
當時,林守溪嗅到了一陣香味,當初宮語醉酒的夜晚,林守溪也透過酒氣,嗅到了這種香味,這種像極為淡雅,像是揉碎在春溪中的蘭花。
這是宮語的秘密之一,不為人所知。
折磨了一路,臨近道門時,宮語才被放下,斬去繩索,取下絹布後,林守溪見她跪在地上,緊並雙腿,麵頰潮紅,也嚇了一跳,還以為師祖生病了,恰好蘇希影趕到,他忙將師祖托付給她。
彼時蘇希影看她的眼神意味深長。
“真是孽徒啊……”
宮語咬著朱紅的唇,隻想抹去這段回憶。
蘇希影卻沒有要放過她的意思,玉白手指間還拈了顆蟬鳴草的種子,笑著問:“道門重建之時,多種些蟬鳴草,門主大人意下如何?”
“好了,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宮語不想回答,隻是道:“去長安。”
“嗯,我來為門主大人護法。”蘇希影跟在她的身邊。
等宮語與蘇希影抵達長安城外時,天空中的劫雲已如麻花般擰成一團,打了無數死結,黑得濃烈,林守溪與小禾置身其中,身影被滔滔黑雲淹沒。
長安城中,無數百姓仰望天空,看著這詭異雲團,隻當是妖邪降生,驚恐不已。
城外。
行雨與司暮雪的戰鬥仍在繼續。
幾場大戰下來,這一龍一狐儼然已是死敵。
當時在道門放下宮語後,林守溪看到了遠處的劫雲,心中不安,情急之下,他答應以金缽作為交換,讓行雨展露真身,全速帶他前往長安,劫下司暮雪。
行雨相信林守溪是重諾之人,喜不自勝,與司暮雪的戰鬥她也打得格外賣力,一身銀鱗戰甲抖得刺眼。
司暮雪同樣盛怒。
當初,她用冰封之術困住林守溪與宮語,恰逢行雨出山,從雲端引落驚雷,意外救了林守溪與宮語性命。
之後,她又與行雨展開了數場生死相搏的惡戰,尤其是東海之濱那場,她遙望蔚藍大海,思念著姐姐,心中感傷時,這惡畜從水中撲出,如鱷魚捕獵,將她的黑袍儘數攪爛。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招惹這頭沒教養的凶龍了,隻想將她扒皮抽筋,以解心頭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