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階下囚罷了。”林守溪自嘲地笑了笑。
“道門門主武功冠絕天下,你還年輕,不必自怨自艾。”老人笑著說。
“多謝前輩寬慰。”林守溪微笑。
“你想離開她嗎?”老人又問。
“心有餘而力不足。”林守溪說。
“莊青武功很高,他的技法已可與道門門主媲美,隻可惜在‘道’之一字上輸了太多,此戰必敗,可莊青這等高手依舊世所罕見,等過了萬華派,恐怕就很難找出第二個了。”老人歎道。
“老前輩想說什麼?”林守溪問。
“莊青是高手,你也是,你們若是聯手,未嘗沒有與她一戰的機會,若小友不嫌棄,我也可以拚卻這副老骨頭來幫你。”老人笑著說。
“偷襲暗算是邪道所為。”林守溪說。
“林小友可彆忘了,你也是魔門出身。”老人提醒道。
“魔門與道門隻是路徑不同,但都是正路,絕非歪門邪道。”林守溪認真道。
老人聽了,爽朗地笑了起來,眼中露出了讚許之色,笑過之後,他望著前方漸至尾聲的戰鬥,沉聲道:“道門門主有舉世無雙之才,但絕非不可戰勝的。”
林守溪沒有讚同也沒有否認,一直到老人離去,他也不知道他的姓名,但林守溪看得出,這位老人陽壽將近了。
萬華派的戰鬥在不久之後結束了。
莊青施展了畢生所學,但宮語就像是一麵鏡子,完美地複刻了他的招式,並將其一一破除,百餘招後,莊青浩瀚的武學功底也被掏之一空,他再沒有半點勝算,也未死撐,束手立在一邊,認了負。
宮語隔空一指。
莊青悶哼一聲,肩頭噴出了一支血箭,他捂著肩膀,跪在地上,神色痛苦。
宮語轉身離去。
“為何不殺我?”莊青聲音沙啞。
“對道門不敬並非死罪,何必妄動殺孽。”宮語如此回答,灑然離去。
之後的十天,宮語再沒有半點耽擱,她先後拜訪了四座宗門,用該宗門的武功心法將其掌門打得大敗。
宮語刑罰分明,若有大奸大惡者,無論對方如何下跪求饒,她都不會寬赦,反而當著眾人的麵親自割下其頭顱。若有德行端正隻是不滿於道門統治,覺得道門治理下的江湖死氣沉沉的,宮語非但不會遷怒,反而會在擊敗對方後指點迷津,頗有宗師風度。
這十天裡,林守溪依舊跟在她的身邊,看上去老老實實,沒有半點異心,絲毫不像一個欺師滅祖的孽徒。
宮語對他的反常的安靜感到奇怪,不明白他在動什麼歪心思。
但林守溪在她眼中終究是個少年,他的一切在她看來都是少年的‘把戲’而已。
他真的是師父的轉世麼,若果真如此,我應當將此事告訴他麼,又該以怎樣的姿態麵對他呢……夜深人靜的時候,宮語也常常會想這些。
宮語在觀察林守溪的同時,林守溪也在觀察她。
這位道門門主身上除了世俗意義上的美麗與強大外,還有一種難以捉摸的神秘。夜晚,林守溪醒來時總能看到宮語坐在窗邊,垂著滿頭纖柔濃黑的秀發,低首看劍,劍以青灰色的布囊裹著,她觀的也不是劍身劍刃,而是劍鞘,仿佛上麵刻著什麼晦澀深奧的文章。
林守溪每每走近時,宮語都會將布囊捋回,將劍掩住,係緊棉繩。
相處的這些日月,林守溪從未見過這位道門門主出劍。“這個世上,沒有值得我出劍的人。”宮語如此回答。
“那……你的劍鞘上寫著什麼?”林守溪好奇地問。
“寫著師父留給我的信條。”宮語肅然道。
林守溪沒有追問,他發現,這位道門領袖冷傲的形容之下似永遠藏著一方溫柔的田地,那方田地裡,她依舊是少女,嬉笑怒罵,任性瀟灑,永遠不會長大。
宮語同樣清楚這點,她將父母,師父,姐妹以及在碎牆之日前夢一般的童年都藏在了那裡,這樣的柔軟被許多人視作道心上的弱點,對她而言卻是守住本真的關鍵。
宮語甚至知道,她對於弟子的嚴苛並不來自於師父,這種嚴苛更像是她對於師父威嚴的幻想,這種幻想則是鐵一樣的律令,在七歲之後的數百年裡始終支撐著她,鞭策著她,哪怕她心中的師父永遠停在了他的十六歲。
次日,宮語登臨峨眉山,與峨眉派掌門人一戰。
峨眉派掌門人是個年輕的美人,她一襲蛋青色的長裙,腰肢纖細,外罩白紗,她挽著發髻,插著典雅質樸的木簪,容顏清麗脫俗。
武林中好事者多,除了雲巔榜外,江湖上也不乏美人榜,這位峨眉派的美人掌門名聲響亮,幾乎從未離過美人榜的前三。
若人間沒有道門,她應當是排名第一的美人高手。
“晚輩辛思素,見過門主大人。”峨眉派掌門人微笑開口。
“免禮。”
宮語冷冷回應了聲,說:“峨眉山門下儘是女弟子,遠離世俗,不行善亦不作惡,我看你也不是爭強好勝之人,何必接這份戰書?”
“晚輩久仰門主之名,隻是從未能見,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機會,哪怕門主怪罪,晚輩也想見你一麵。”辛思素話語懇切。
“接下戰書便意味著與道門為敵,是要付出代價的。”宮語說。
“晚輩知道。”辛思素說。
“知道還這麼幼稚?”宮語斥責。
“人在麵對執念時,總難免幼稚。”辛思素的話語透著幾分倔強,她說:“門主大人,難道您就了無牽掛,無半點執念麼?”
宮語雙手負後,立在峨眉山上,目光透過雲海望著山下玉帶般環繞過去的湍流,沉思良久,半晌後道:“出招吧。”
辛思素應了一聲。
她的招式再沒有言辭時的柔弱,第一招便如平地驚雷,頃刻送至麵前,直刺宮語麵門,似要將那冪籬白紗霸道地挑開,揭露她神秘美麗的麵容。
宮語探出雙指,一夾,將劍鋒禁錮在了冪籬之前。
辛思素一邊握劍發力,試圖奪回,身子卻不與之僵持,反而以劍為中心點,閃轉騰挪,通過身法與拳腳功夫試圖近身,這位峨眉山的絕世美人在此刻竟像是位浪子,拚了命地想要唐突夢中的情人。
兩位麗人不斷過招,山崖之上白雲如縷,夏花亂飛,這一戰倒是賞心悅目得出奇。
轉眼之間,辛思素已連出六十餘招,卻未能討到半分便宜,相反,宮語的動作宛若閒庭信步,根本不似在戰鬥,更像是在閒賞鮮花。
“峨眉乃天下三大宗派之一,其劍法、指穴法、步法無不契合動靜真義,你動時拖泥帶水,靜時死氣沉沉,身為一派掌門,難道隻有這點本事嗎?”宮語淡淡發問。
辛思素聞言,非但沒有發怒,反而抽身後退,飄然落地,垂下頭,似是被老師訓斥的學生,低頭反思。
“思素的確太過瞻前顧後了。”辛思素輕聲開口,“晚輩有一劍,是前年峨眉山觀月出江潮時所得,還請前輩賜教。”
說著,辛思素將手放至劍上。
清亮的抽劍聲頃刻響起,一襲若有若無的劍光月華般在她腰側綻放,但辛思素手不見動,劍亦猶在鞘中,抽劍身與劍影都隻似一個幻覺。林守溪也全神貫注地看向了她。
這一刻,辛思素是極靜的,如月之初升,難尋痕跡,同樣她也是極動的,似江水滔滔,一去不返,這是第一層次的動靜,這種層次被她容納,她像是一幅畫,畫中的月與水都是靜的,而這種靜裡,又蘊藏著不停湧動的時間之流。
“這才像點話。”宮語點點頭,讚許道。
辛思素出劍了,這是真正的出劍,在她弟子眼中,她依舊立在原地,按劍待發,而在宮語眼裡,劍已似夏風,吹上了冪籬前的輕紗。
辛思素如入雲之鶴,如穿柳之鶯,劍在她如虹的身影中綻放,快得匪夷所思。
這是她最引以為傲的一劍。
可惜,她的道境與宮語差距太大,哪怕全力施為,斬出巔峰一劍,依舊沒能擊敗對方。
宮語揮袖如雲,以袖卷刃,層層疊疊,辛思素的劍似落入泥沼之中,生機盎然的動與靜都凝成了‘死’,她猶未放棄,腰肢一擰,身軀連同裙擺一道舞動,辛思素趁著轉身的間隙,將手探至發後,抽出發簪,藏於掌心,橫掌去刺。
發簪抽落的一刻,辛思素的長發立刻傾灑而下。
美人長發傾瀉,本該極美,可這行雲流水的動作亦被宮語硬生生打斷了。
辛思素一簪刺空,她回過神時,發現手中發簪竟已被奪去,同時,她的身前也沒了宮語的影,這位道門門主站在她的身後,纖手挽起了她的發絲,之後將簪斜插,將她定回了原來的模樣。
“簪術暗器終是小道,以後再用,可要挨打了。”宮語話語嚴厲。
辛思素呆呆地立著,她已大敗,不知如何言語。
宮語轉身離去。
“前輩!”辛思素忽地大喊:“我……我可以見前輩一麵麼?”
宮語背影微頓,她竟真的回首,輕輕撩起了冪籬白紗,但她隻露了容顏的一角,那一角裡,是她光彩瀲灩的瞳和紅潤輕佻的唇角。
冪籬頃刻落下。
辛思素呆滯原地,一直到宮語走後許久,依舊出神不已。
下了峨眉山,宮語去了戰書上最後一個宗門。
宗門名為真宗。
真宗離峨眉山不遠,三個時辰就到了。
真宗冷冷清清,弟子們似已散儘。
林守溪驚訝地發現,真宗宗主不是彆人,正是那日萬華派上與他交談的老人。
比之當日,他看上去更蒼老了幾分,似風中殘燭。
無論輸贏,這都將是他的最後一戰。
這一戰在半柱香後就結束了。
老人拄著拐杖,倚靠在如他年紀一般大的門邊,仰望天空,目光越來越渾濁,臨終之前,他對林守溪說:
“未能與你師父見上最後一麵,是老夫最大的遺憾,你師父以前與我喝酒時還和我說,要把你教成天下第一。”
“我會的。”林守溪承諾道。
老人笑了笑,露出了滿口參差不齊的黃牙,他閉上了眼,最後說:“你看,我沒騙你吧?”林守溪沉默許久。
他知道老人說的是什麼。
當日萬華派上,他離開時說,道門門主並非不可戰勝。
今日他雖敗了,但也‘贏’了。
先前的一戰裡,老人用的是太極的武功,宮語出於驕傲,自也用一模一樣的武功與他交戰,宮語的太極宛若冰河雪浪,看似迂回盤旋,實則寒鋒冷冽,而老人的太極則樸素得多,他用的是最簡單的招式,負陰抱陽,返璞歸真,出拳之時甚至有幾分笨拙,如稚童攪動缸中之水,練習拳法的模樣。
但就是這樣的拳法,在純粹的太極比拚上,勝了宮語一籌,她無法用自己的太極破解他的太極,隻好用神妙指將其點破。
她雖然贏了,但在某個刹那,卻是輸了一籌。
這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失敗,但對於宮語而言,依舊是數百年未有了。
回去的路上,宮語亦沉默寡言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