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語將語調拖長了些,笑意更盛,她一甩拂塵,悠悠道:“若有錯漏之處,就都算在你師父頭上,等下次回樓一一清算。”
“不可!”林守溪立刻,他可不希望師父因自己的原因受過。
“這可不是你了算的。”
宮語取來一支筆,蘸上了墨,懸在一張宣紙上,:“每有一個錯誤,記一橫,每橫施戒十下。”
林守溪被迫無奈,隻得答應。
宮語開始提問,林守溪開始作答。
“道門修心境界八重,第一重是什麼?”宮語問。
“外天下。”林守溪答。
“冥古自何處來?”
“太一生水,冥古始見。”
“何為無為?”
“樗樹以不材而永年,是為無為。”
“……”
兩人一問一答,宮語問得平柔,林守溪也答得冷靜。
時間緩緩流逝過去。
宮語的筆始終懸停在紙上,無法落下,倒有墨滴在筆尖凝聚,懸而欲墜,宮語望著那滴墨水,問:“世人都隔代相親,為何我越看你,越覺不順眼呢?”
對答如流的林守溪一下子沉默。
“答不出來嗎?”宮語問了一聲,終於將這滴懸停的墨水落到了紙上,輕輕劃了一橫。
林守溪微驚,訝異道:“這也算?”
“為何不算?”宮語反問。
林守溪答不上來。
宮語又添了一筆。
“師祖這是有意為難弟子?”林守溪皺起眉,心中不滿。
“道門行走天下,亦會探究人倫情欲,隔代親這樣的法廣為流傳,自有其背後親理邏輯,為何不能問呢?”宮語慢悠悠地。
林守溪雖覺得她是強詞奪理,但紙上已添兩筆,為了楚楚,他也不能任性,隻好低首道:“師父能就能。”
“唯命是從,有違道心。”宮語又添一筆。
林守溪閉上嘴,一句話也不敢了。
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哪怕他什麼也沒,宮語還是尋了由頭,又添了兩筆,湊夠了一個‘正’字,她看著這方方正正的字,終於滿意,將筆擱在了一邊。
“師祖,當年你的師父就是這麼教你的?”林守溪忍不住問。
“我師父啊……”宮語似陷入了悠久的回憶,半晌,她才:“師父是個嚴肅又溫和的人,他不會這麼做。”
“那你……”
“我是我。”
宮語打斷了他的話,她靜靜地盯著林守溪看了一會兒,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揉了揉他的發,微笑道:“若我師父轉世投胎,現在估計已如你這般大了。”
“他仙逝了嗎?”
“許多年了。”
完之後,宮語推門離去。
林守溪立在原地,鼻尖依舊縈繞著神女的幽香,不知為何,他再次想起了小語,他很擔心,小語離開自己後,會不會也成為這般蠻不講理的仙子。
……
夜裡,林守溪重新收拾好行囊與劍,躡手躡腳準備離去。
他沿著山道向下走,走了許久,最後竟又出現在了廣寧寺的門前,如陷入鬼打牆一樣。
道門門主住在寺,魑魅魍魎哪敢輕舉妄動,更遑論布置鬼打牆這樣陣法了,所以這個布置鬼打牆的元凶顯而易見,就是師祖本人了。
林守溪不明白,她為何不放自己下山。
林守溪在寺院內兜轉了一會兒,去了宮語居住之處,房間燈火幽明,師祖側坐窗邊,似在閱卷,光將她的影子投射到窗戶上,若將這窗戶上的影子橫過來,應是一幅一覽眾山小的山水畫卷。
敲了敲門。
門自行打開,示意他進去。
宮語背對著他,顯然剛剛沐浴更衣過,她一如既往地搭著修長的玉腿,身上披著襲寬鬆的白袍,自椅背垂至的地麵的長發濕漉漉的,在燭火中透著緋光。
“師祖為何不讓弟子離去?”林守溪問。
“你勘破迷障,自可離去。”宮語。
“師祖道法通天,弟子無力破解。”林守溪。
“那就老老實實待著。”宮語淡淡道。
林守溪更生困惑,他實在不明白,究竟是自己還是小禾惹怒了這尊神女。
他靜靜地立在廂房裡,不言不語。
宮語也不理會他,她靜靜地閱了會卷,隨後合衣而眠。
林守溪就在一旁立了一夜,一直到次日師祖醒來。
宮語並沒有被他的堅持所感動,反而更將他禁錮在身邊,寸步不離,哪怕是沐浴之時,也讓他背對著立在屏風後等候。
宮語也頗喜歡這座山上的廟宇,接下來的日子裡,她每日戴著冪籬出行,倦看流雲閒賞荷花。時間一天天過去,她似一個旅人,眼裡隻有燦若披錦的湖光山色。
七天之後,林守溪的傷勢徹底痊愈。
這七天裡,宮語每日都會檢查林守溪的課業,在故意刁難後將帳記在楚映嬋頭上,起初林守溪心如刀絞,但漸漸地,看著正字越來越多,林守溪也麻木了,心中決定,等回雲空山,一定要帶楚叛出師門,不讓她受這皮肉之苦。
直到第七天的時候,宮語將那寫了十來個正字的紙迭好,遞給了他,:“這丫頭罪過太多,罄竹難書,我懶得再管,到時候由你代為師去罰吧。”林守溪對道門又有了歸屬感。
“師祖,弟子傷勢已愈,可以下山了嗎?”林守溪懇切地問。
“下山做什麼?”宮語問。
“當然是去找小禾。”林守溪。
“如果她躲去深山老林裡,你怎麼找?”宮語又問。
“小禾不會這麼做。”林守溪肯定道。
“也對,畢竟你們這兩孩子隻是在玩一場躲貓貓的遊戲罷了。”宮語輕描淡寫地笑了笑,再問:“找到之後呢?”
“我……”
林守溪一怔,想了想,答道:“找到之後當然是將她留在身邊,再不分開。”
“她如果願意留在你身邊,為什麼又要離開?”宮語像是有問不完的問題,她頓了頓,又問:“你就算找到了她,你怎麼確保她不再離開呢?”
“……”
林守溪覺得師祖的話不無道理,他虛心請教:“敢問師祖,弟子應當怎麼做?”
“很簡單,征服她。”宮語。
“征……服?”林守溪愣住了,心跳不由加快。
“嗯,征服,對付這等傲嬌的丫頭,就該用雷霆的手段。”宮語:“你回想一下她最初是如何愛上你的。”
似一語點醒,林守溪回憶過去,無論是斷崖古庭的比武,還是孽池千裡的逃亡,亦或神域的分彆,他都以更強大的姿態站在她的麵前,強橫地敲碎了她心頭的堅冰,將那份不為人知的溫柔俘獲。但現在……
“我該怎麼做?”林守溪問。
宮語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將手臂收至腰腹,握拳,遞出,打向林守溪的胸口。
平實無華的一拳襲來,林守溪反應也快,出掌去擋,接著,一股強橫而充沛的力量湧上手掌,宛若一麵牆,推得他足心離地,整個人掀起,倒飛出去,直至撞上後方的院牆才勉強立穩。
他的掌心倒是一點不疼,可這拳勁卻是結結實實地滲入九骸,他剛剛痊愈的身軀像是被打散架一樣。
他沒有想到,哪怕是在這個世界,他與師祖的差距依舊大到了這種地步。
“你自幼天賦極高,修道順遂,哪裡懂真正的武道?”
宮語走到他的麵前,雙手負後,居高臨下地看向他,冷淡道:“巫幼禾境界比你高,出招比你狠,又有神侍令傍身,你拿什麼去征服她呢?”
宮語輕聲歎氣,幽幽道:“若你想贏過那丫頭,隨我修行。”
這一刻,林守溪才明悟,原來師祖將自己留在身邊,是真的起了惜才之意,她要代替楚映嬋,親自教導他!
“我願隨師祖修行,但不願與小禾為敵。”林守溪。
“這不是為敵,這是……”宮語欲言又止,道:“算了,你既然不願,我也不勉強。”
“……”
林守溪心中猶豫,又問:“弟子隻習武不爭勝也不行嗎?”
“不可,若無執念為錨,武道之心如何穩固?”宮語淡淡開口,.見他冥頑不靈,也不多言,隻道:“我不勸你,反正……”她微微一笑,“反正哪天你在那丫頭手下吃癟了,自然會來求我的。”
林守溪閉唇不言,他不覺得自己會與小禾拳腳相向。
“好了,時辰差不多了,隨我下山吧。”宮語。
“下山?”林守溪感到突然。
“嗯,你要去江湖上尋人,我要去江湖上尋事,正好同行。”宮語微笑。
“尋事?師祖有何大事?”林守溪好奇地問。
“沒什麼大事。”
宮語正了正冪籬,負手身後,向著山下走去,話語悠悠:“隻是我不在江湖太久,江湖已漸漸忘了我的姓名,許多後生晚輩還當我是沽名釣譽之人,借慕師靖狐假虎威,不少宗主掌門更是膽大包天,欲行謀反之事……該去見見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