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隨著震動聲的接近,他們凝望黑暗,確確實實看到有東西來了,白骨刺穿黑暗,如舟破浪,來者不是什麼陌生生物,正是一頭龍屍,一頭猙獰的赤瞳龍屍!
龍屍頂天立地,骨頭在白堊牆麵上磨出溝壑,它一步步走來,收攏著雙翼,垂下修長的脖頸,赤紅的眼睛將林守溪與慕師靖照亮。
他們雖已見過了比這大數十倍的蒼碧之王,但這並不代表他們可以藐視一頭赤瞳龍屍,當初的孽池裡,林守溪曾被赤瞳龍屍追得狼狽逃亡,現在再見到這種生物,他依舊是可以被輕易碾碎的螻蟻。
“這是什麼意思?她要把我們喂龍屍嗎?”慕師靖驚道。
“難道說時以嬈想借龍屍試探莪們?”林守溪竭力冷靜道。
“她都要把你當蝦米喂魚了,你還幫那女人說話?你是不是被美色迷了心竅啊。”慕師靖憤怒地說。
林守溪沉默了一會兒,道:“你說得對,無論時以嬈是怎麼想的,我們都不該把希望寄托在彆人身上。”
白骨巨龍正在靠近,霧氣流淌過它的身軀,那雙明亮的瞳孔燈籠般垂直上方,卻沒有一丁點溫度,微散發著令人膽寒的光。
“我不會要和你死在一起吧,以後屍骨讓人看見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殉情呢。”慕師靖滿不情願地說。
林守溪不明白,都這個時候了,她怎麼還在想著這個,難道她真的對自己抱走小禾懷恨在心?
“沒事,小禾說過,我至少可以活到她十八歲的時候,要死也是兩年之後的事了。”林守溪安慰了一句。
“你能活到十八歲,那我呢?”慕師靖絲毫沒有被安慰道。
“……”林守溪被問住了,沉默了下去。
“小禾是怎麼知道的?該不會是哄你的吧?”慕師靖又狐疑道。
“小禾有預見靈根,你不知道嗎?”
林守溪反問,他看見慕師靖一臉吃驚的模樣,危急還不忘嘲笑:“虧你還自認為是小禾的好姐妹,她卻連自己的靈根都沒告訴你,看來小禾對你還防了一手呢。”
“小禾,小禾靈根難道不是……”
慕師靖話說到一半,巨龍已張開了殘缺的大口,它似乎無法容忍這對少年少女在自己眼皮底下閒聊,滾燙的龍息轉眼就從口中噴出,當頭澆來。
林守溪與慕師靖足下發力,身子一左一右散發,而他們先前所處的位置,粗重的鐵柱轉眼已被燒得通紅。
龍屍開始發動進攻。
這鐵牢看似寬敞,但現在被龍屍占據了大半,已狹小不堪言,他們若一味逃竄,根本躲不了多久。
氤氳而起的吐息之焰裡,林守溪與慕師靖隔著火光對視,飛快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再來一次吧……
龍屍本該是不死的,但先前由他們完成最後一擊的邪龍卻被真正斬去了生機,心臟再未複蘇,從死城的雨夜至今,兩人隱約發現,他們雙劍合璧之時似乎可以爆發出不可思議的力量,在這種力量麵前,龍屍眾所周知的‘不死’定律也可以被摧毀。
落地之後,少年少女足尖點地,用力一擰,激起的煙塵裡,兩人淩空躍起,動作幾乎同步。
死證與湛宮的冷光自鞘中生出,亮若新月初綻,它們徐徐地自地牢中劃開,對空相接,化作一道黑白纏絞的長虹,向著巨大的龍屍砸去。
林守溪心頭緊張,他知道,這一劍必須精準地擊中龍的心臟才有用,妖煞塔裡,有陸餘神為他們打開中門,任他們肆意下刀,但現在,他們所能依靠的隻有彼此。
第一道長虹順利地穿透了骨頭的縫隙,卻因龍屍身軀的扭動而落了空,從心臟邊擦過,龍屍發出憤怒的嘶吼,持續不斷地開始噴吐熾熱的龍息。
很快,鋼鐵的牢籠與地麵都被炙熱的龍息覆蓋,透著燒紅鐵板似的紅色,高溫充斥了整座牢籠,再這樣下去,他們連立錐之地都沒有了。
這頭巨龍像是剛剛醒來,行動還比較遲鈍,他們必須在它徹底恢複之前尋找破局之法,越拖下去,他們逃生的希望也就越發渺茫。越是困境,林守溪也就越冷靜,他重新審視這頭巨龍,很快發現了它身上致命的缺陷。
“跟我來!”林守溪喝了一聲。
這種關頭,慕師靖不會與他鬥嘴,選擇無條件相信了他。
接著巨龍噴吐龍息的間隙,兩人身形驟動,蜻蜓點水般掠過地麵,在白森森的骨骼間穿梭,迎麵朝它撞去,巨龍抬爪想將它們掃下,可地牢太過狹小,本該有的風並未在它爪間生出,而眨眼之間,少年少女宛若兩條白線,從它的肋骨與腋下穿過,踩住它肩頭的白骨,行雲流水地躍至了它的後方。
龍翼!他們躲到了兩束龍翼上麵!
慕師靖立刻明白,因為牢籠的空間不足,巨龍無法將雙翼展開,隻得收攏身後,於是,這對骨翼因為行動的笨拙反而成為了死角,他們一旦躲在翼後,龍屍就很難進行有效的攻擊,相反,這對收攏起的巨大翅膀反而可以成為他們抵擋龍息的盾牌!
慕師靖抓住了龍屍堅硬的翼骨,如攀岩懸崖,她向下俯瞰,那顆充血的腫瘤般的心臟就在骸骨的空腔內跳動,它表麵覆蓋的殘碎鱗片隨著心跳而不斷開合,撞擊出整齊的聲響。
“殺!”
慕師靖叱道,如口吐道門法令。
兩人心領神會,一手持劍,另一手伸出,十指緊握,洛書與河圖的心法在體內轟鳴,兩柄劍尖低垂的劍似獲得了無上的感應,宛若合璧,刺眼的劍光從龍的雙翼間生出,直落心臟。
劍光在觸及心臟後炸開,氣流宛若刀片的風暴,刮鱗削肉,劇痛令龍屍爆發出慘嘯,它的頭顱撞擊鐵牢,牢籠因被龍息灼燒而變軟,經此一撞,更是扭曲變形。
“沒殺掉麼……”
林守溪看向劍光落處,聲音發寒。
他們合璧之劍威力巨大,將這顆巨大的心臟斬得鮮血淋漓,但傷並不致命,它的形狀依舊是完好的!
不知為何,在妖煞塔裡斬龍必死的能力像是失效了,他們全力施為,卻根本沒法將這龍屍殺掉,他們即將麵對的,將是這頭龍屍暴怒的反攻。
“小心後麵!”
慕師靖忽地拉住了他的手腕,向側邊閃爍。
林守溪先前的注意力都在心臟上,此刻幡然驚覺之時,如刀的罡風已接近後背。
那是龍屍的骨尾!
它的手臂雖無法觸及翼後,但尾巴可以,這鐵鞭般的長尾被他們忽視了,如今卻成了奪命的閘刀。
慕師靖下意識護住了林守溪,這種保護沒有意義,若被這尾巴砸中,他們兩的身體會被一起貫穿,但慕師靖還是有些後悔,心想自己護他做什麼啊,難道不該把他抓到身前當擋箭牌嗎……
鞭風將他們壓在了白骨上,額前的發被風斬開。
林守溪從後麵抱住了黑裙少女,想借著白瞳黑凰劍經的‘風’之力帶她脫身,但這點鞭風太過短促,連他們的身體都托不起來!
鞭影在慕師靖的瞳孔中放大,她的瞳仁也隨之凝縮,死亡的壓迫裡,慕師靖隻覺得心臟都要停了。
“停——”
似是契合她的心聲,一聲冷靜的清喝聲響起。
停的不說它的心臟,而是龍屍的勢大力沉的一擊尾鞭。
時以嬈不知何時出現,立在他們麵前,單手將那骨鞭拿住,龍屍的身軀不停掙紮著,唯那截骨鞭被時以嬈單手擒拿,紋絲不動。
時以嬈立在搖晃的龍背上,另一隻手不疾不徐地結出柔妙手印,隨著真言自唇間吐出,日輪複現,劍光直落。
這是質樸凝練的一劍,可先前雙劍合璧也不曾斬開的龍之心被輕而易舉地切開,攪爛,巨龍的嘶嘯依舊尖銳,可氣勢已絕,任其悲鳴不休也無法阻止心臟的潰爛。時以嬈握住林守溪與慕師靖的手,借神術驟動,轉眼間已在牢獄之外。
“封。”
時以嬈再吐一言。
很快,幾位身披黑袍的侍女不知從何處出現,她們聽從時以嬈的指令,拉動機關,很快,數百條鐵鏈從牆壁間伸出,將龍屍束縛,與此同時,幾麵琉璃牆體從四麵八方被推了出來,嚴絲合縫地困住了龍屍,神濁從頭頂澆下,飛快沒過心臟,將白骨封存。
先前還強橫無比的龍屍,一下子心碎瞳滅,成了巨大魚缸中的標本。
如林守溪猜的那樣,時以嬈將他們關在這裡隻是試探。
“你們也無法複現那一劍麼?”時以嬈問。
林守溪與慕師靖對視了一眼,搖了搖頭,他們的合璧之劍與妖煞塔時並未差異,但產生的效果卻是天差地彆。
時以嬈未再勉強,領著他們離開了這座規模浩大的巨牢。
走出巨牢時,林守溪與慕師靖的目光被兩側關押的層出不窮的怪物給吸引了,它們中有的也是浸泡在神濁中的龍屍,更多的則是被鐵鏈捆綁的異獸。
它們殘暴怪異,不乏三頭六臂,千手百眼的物種,林守溪見到了生有人類嘴唇的花朵,花朵張口之後,其中更有大大小小數十張嘴巴,每一張皆有斷舌黃牙,它們齊齊用人話喊著‘救命’,他還見到了一坨坨粉色的爛肉,黑色的瘤子菌類般生長在上麵,密密麻麻如同黴變,他見到了如佛祖般端坐的人,隻是它皮肉被剖去,暴露的血肉上滿是蠕動的肉芽……
還有一些怪物身上罩著黑色的布,據時以嬈說,罩布是為了保護獄卒,因為它們是邪靈,生得比其他東西更惡心千百倍,若無黑布遮掩,獄卒看一眼就會發癲。
慕師靖看了幾眼,隻覺得頭皮發麻,有乾嘔的欲望。
林守溪亦神經緊繃,一圈下來,他看到門口牢獄中關押的五芒星頭顱,數百根觸手綁為身體,渾身黏膩的怪物之後,隻覺得眉清目秀,若是監獄舉辦選美比賽,它定能奪得花魁。
臨近出口台階時,林守溪忽地發現,有一間牢籠裡關押著不一樣的東西。
那是一根黑色的刺,像石製也像鐵製,它被重重鐵鏈捆著,依舊黑煙繚繞。
“這也是活物嗎?”林守溪忍不住問。
“不是。”
時以嬈解釋說:“聖壤殿天刑宮的仙人在研製弑神的兵刃,如今已做出三件,可惜皆是殘次品,這是其中之一,名為鬼獄刺。”
哪怕是殘次品,威力依舊非同小可,必須以鐵索禁錮。
一旁的侍女還說,因為弑神兵刃的研究耗資重大,三次開爐皆未出成果,已經被叫停了,天刑宮的宮主正在四處籌資,承諾下次一定能成功。
從侍女口中,林守溪還得知,這座牢中關押的怪物也有等級之分,這隻是第一層,越往下關押的東西也就越強大。
“最底層關著什麼東西?”林守溪好奇地問。
侍女如觸禁忌,拉起帽簷遮住麵容,再未多吐露一個字。
好不容易出了監獄,兩人長長地舒了口氣,時以嬈讓他們休息片刻,還囑咐侍女端來了一桌佳肴,但兩人誰也吃不下,隻是喝了點水,舒緩心神。
林守溪揉了揉眉,想起了剛才沒有結束的對話,便問:“對了,你之前說小禾的靈根怎麼了?”
慕師靖同樣憶起此事,她倒沒有急於回答,隻是靜靜地看著林守溪,原本複雜的眼神漸漸地帶上了一絲憐憫之色,很不幸,這抹憐憫落到林守溪的眼中,被誤解成了自怨自艾,林守溪想著一路並肩作戰的經曆,也不拿話刺她了,而是溫和地安慰說:
“小禾這丫頭古靈精怪,她未將靈根告知於你也許隻是忘了,你也彆太放在心上,免得傷了姐妹和氣。”
慕師靖聽了,默默地捧著茶杯,啜了一口,餘光則打量著林守溪,在確定他並不是在與自己打趣後,慕師靖反倒覺得更有趣了,她佯作哀傷道:“可她告訴你了呀。”
林守溪聽了,嘴角噙起的笑裡透著一絲得意,“畢竟她是我妻子,夫妻總比姐妹更親一些,對吧?”“是是是,你們最親了,本姑娘自愧不如。”
一想到林守溪這等登徒浪子要為這虛無縹緲的預言潔身自好兩年,慕師靖就忍不住想笑,她以連連的附和壓下了笑,也不去揭穿了,隻想看看小禾胡編亂造的預言能撐到什麼時候。
林守溪瞥了她一眼,以為慕師靖還會為此黯然神傷一番,誰知她胃口大開,竟開始動筷子,吃起了桌麵上的飯。
這是想用飲食來排解鬱結麼,林守溪不免憐惜,卻也跟著動筷,陪她一同吃了一會兒。
接著,他又不免回想起了家宴的熱鬨,此時小禾應該與楚映嬋住在一起吧……希望溫柔乖順的師父彆被小禾欺負太慘了。
小憩之後,林守溪與慕師靖靜靜等待,過了一會兒,一位步履無聲的少女來到了他們麵前,少女外罩著密不透風的黑袍,如時以嬈的侍女們一樣。
“你是來接我們的?”慕師靖問。
“嗯。”
侍女點頭,她儀態柔弱地福了下身子,道:“神女殿下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