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相逢應不識,她又何必將柔軟的一麵剖開示人?
宮語在樹下靜靜立著,往事潮水般來,煙雲般去,了無痕跡。
林守溪回到了三花貓過去居住的宅邸裡,進門之前他最後遠眺了一眼,他並不知道宮語在想什麼,隻覺得她無常喜怒的背後,亦隱藏著深不可知的情感。
他也不關心她到底在想什麼。
道門攻上黑崖時滿山的火焰猶在眼前,昨日的三界山上,她一劍刺入三花貓心臟的畫麵亦令他心若刀絞,縱她有萬千理由,他也不想去聽。
三花貓也不知道飛去了哪裡,現在怎麼樣了……
它還活著麼,還是再次陷入了沉眠,若它再次失控暴走,毀滅村莊,撞破城牆,自己又該怎麼麵對它呢,包庇逃避還是大義滅親?
林守溪心口隱隱作痛,他不希望這些發生,但他知道,這些都是他有可能要麵對的。
他隨手拿起手邊的文稿翻看,漸漸入神,一直到慕師靖輕輕敲桌,他才回過了神。
道裙少女立在他麵前,披頭散發,麵頰白皙,宛若幽靈。
“說冰清咒騙我的人是你,打你的人是你師父,你這般盯著我做什麼?”林守溪不等她開口,先發製人。
他知道慕師靖惱羞成怒,前來興師問罪了。
“少和我狡辯,若非師父還在,我今晚定將你按在地上打。”慕師靖捏緊拳頭,咬牙道。
“你這麼凶,你師尊可知道?”
“你又想告狀?”
“說起告狀,你在背後可說過你師尊不少壞話呢。”林守溪輕輕拍了拍腦袋,好似突然想起此事。
“你覺得師尊會信?”慕師靖冷笑。
“要不試一試,你看看你師父信你還是信我?”林守溪理了理衣冠,一副要起身出門的架勢。
慕師靖明知他是在裝腔作勢,卻還是抓住他的肩膀,將他塞回了椅子裡。
“果然是忘恩負義之徒。”慕師靖咬牙切齒。
林守溪的肩膀被對方捏得發疼,他拍了拍慕師靖的手背,“好了,放心,我絕不會說出去的……不過你若還有什麼騙我的,最好早點告訴我,免得我又說漏嘴。”
“除了冰清咒外沒有了。”慕師靖撇了撇唇,如水的雙眸怨氣更深。
這雙怨氣頗重的眼眸盯著林守溪,她戳了戳林守溪的眉心,“反正此事你知我知,若以後師父再拿這個問罪於我,就一定是你泄露的。”
林守溪點點頭,承認了這個邏輯,他並不想告訴慕師靖,她說壞話的時候,湛宮劍裡有個小女孩也在偷聽,且義憤填膺。
“那就將這些事爛在心裡吧,包裹今晚發生的事。”慕師靖再三叮囑。
“知道了。”
林守溪也知道要照顧她顏麵,誰能想到武林中風光無限的天下第一高手兼美人,私底下竟還被師父像小女孩一樣打屁股呢。
“你經常被你師父這般懲罰麼?”林守溪忍不住問。
“哪有經常,師父已經一年多沒罰過我了。”慕師靖說。
“……”“你怎麼還在笑?你敢嘲笑我?”
“啊?我沒有笑啊……”
“彆當你皮不笑肉不笑我就不知道你在笑了!”慕師靖幽幽開口,伸手去揪他的耳朵。
林守溪像是回到了被小禾欺負的日子,一時竟沒有伸手阻攔,慕師靖擰著他的耳朵,見他毫無反抗,還當他是認罪了,怒意更盛,她以膝壓住他的腿,身子前傾,另一隻手也伸了出去,她要將這張清秀無辜的少年臉頰狠狠蹂躪!
林守溪回過神,與她反抗糾纏了一陣,奈何境界不敵,這小妖女揉捏了他一陣才將其放過。
她捋著裙擺想在林守溪身邊坐下,未觸椅麵,她身子稍滯,半咬紅唇起身,若無其事地走回林守溪身邊,搶來他的文稿翻閱,然後嘖了一聲。
“怎麼在看這一段?”她問。
文稿中恰是淩秋與他心愛的神女久彆重逢,相擁而泣的畫麵,這一段發出時,據說還在三界村引起了轟動,哪怕是魔巢許多妖怪也看得流下了眼淚。
“我上次就看到這裡。”林守溪說。
“哼,彆裝了,我看你恨不得連夜去神山。”慕師靖淡哂。
林守溪不置可否。
兩人不說話,屋內一下安靜了,道門少女正在閱卷,背影寧靜。林守溪看著她窈窕的背影,不免想起先前的場景,他雖做出了正人君子的行為舉止,但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內心還是微亂的。
當然,他不會將這種亂表現出來。
慕師靖隨手翻完了這一段,也開始想念那隻小土貓了。
“希望它不要有事。”慕師靖說:“我還想看個結尾呢。”
“嗯。”林守溪點點頭,寬慰道:“它現在遠比我們更強大,應能照顧好自己的。”
“但願如此。”
慕師靖整理著文稿,忽然說:“師尊看你的眼神很奇怪。”
“大家看我的眼神都很奇怪。”林守溪說。
他自幼便是在奇怪的目光中成長起來的。
“不,不一樣。”慕師靖說:“師尊這種眼神我過去見過,她隻有在很安靜的時候會這樣,像是在……思念什麼人。”
“或許你師父也有一段難以忘懷的感情吧。”林守溪說。
“嗯,而且那個人可能與你很像。”慕師靖說。
“我覺得世上很難找到與我相像之人。”林守溪平靜地說。
“不要臉。”慕師靖將整理好的文稿啪地往他臉上摔去。
文稿才一甩完,慕師靖便感到一陣寒意,小心翼翼地回頭,果然見師尊立在門口。
慕師靖又被抓了個正著,她知道解釋是無力的,便選擇栽贓陷害:“是他先惡語傷人,師靖羞惱回擊而已。”
林守溪不想與她斤斤計較。
“惡語傷人……”
宮語原本懶得去管小孩子的打鬨,但聽到這詞,眸光微冷,“與我過來一趟。”慕師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話說錯了,被迫跟了過去。
門在林守溪麵前關上。
宮語坐在床邊,慕師靖垂首立在一旁,隻覺得師尊威不可測。
“聽說你曾有個前世?”宮語問。
第一個問題就將慕師靖問住了,她沒想到這般重要的秘密竟也被林守溪說出去了。
“是。”慕師靖選擇了承認。
她知道,自己與林守溪前世或有瓜葛,但不知為何,林守溪的記憶中有自己,而她沒有。
“你前世可曾當過魔教的聖子?”宮語再問。
慕師靖一凜,心想自己當魔教聖子的事敗露了麼……但她很快又意識到,師尊是誤會了,她錯將此事當作是她前世發生的了。
慕師靖樂見其錯。
若她糾正,那豈不是說明她先前都在騙人,那樣可就慘了……反正這些細枝末節對於整個三界村發生的事不會有什麼影響,應也耽誤不了什麼。
“似乎……有印象。”慕師靖蹙眉搖首,“我,記不太清了。”
“難怪我教育了你這麼多年,你依舊和個小妖精似的。”宮語清冷道。
“師靖不敢,師靖所行所舉,向來遵從師尊教誨。”慕師靖說。
“你又在陰陽怪氣什麼?”宮語眼眸眯起。
慕師靖連忙閉唇跪地,連說不敢。
“不必如此,弄得為師和魔頭似的。”宮語搖首,道:“你還記得什麼,一並告訴我吧。”
“真的記不得了。”慕師靖沒有說謊,前世的記憶對她而言宛若霧海上的島,縹緲難覓。
“那時……你們可有養貓?”宮語繼續問。
“貓?”
三花貓是尊主這件事,三界村的百姓大都是不知的,在鐘無時的屠戮之下,仙村的老人們也死傷無數,師父這又是從哪裡弄來的消息?
“好像有。”慕師靖模棱兩可道。
“是麼……”
宮語輕輕開口,容顏不靜不喧,她明明裹著厚重的狐裘,可慕師靖總覺得,師尊還是冷得發顫。
師尊到底怎麼了……
她是在對自己失望麼?
慕師靖感到莫名,唇微張,似想說什麼,但她很快又閉上,不願打破這一刻的安寧。
“你為何喜歡穿黑裙呢?”宮語忽然問。
“黑裙?”慕師靖連忙搖首:“師靖並不喜歡,隻是此處所售衣物都為黑衣。”
“你前世喜歡穿黑裙麼?”宮語再問。慕師靖總覺得師尊又誤會了什麼……但現在她也不試圖解釋清楚什麼了,隻能將錯就錯下去。
“我不知道,但我夢到過一位黑裙少女。”慕師靖輕聲說。
她並不知道,這句簡單的話語,在宮語心中激起了如何的波瀾。
千年之前,牆外一位被稱作‘小姐’的黑裙少女劍斬時空魔神,此事是宮家代代相傳的秘密,她牢記至今,期間也暗中調查過此事許久,隻是毫無線索。
“以後你喜歡穿黑裙,穿就是了,為師不再攔你。”宮語說。
“師尊怎麼一下子這般開明了?”慕師靖詫異地問。
“開明?”
宮語眸中冷意再現,“你的意思是,我以前很無理?”
“沒有,師尊誤會弟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