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裡,他也跟著知曉了許多秘密。
尤其是見到那尊龍骨的時候,他甚至懷疑自己真的是在做夢。
他知道了三百年前罪魁禍首的藏身之處,知道了一個叫‘有鱗宗’的宗門在神山未察覺的黑暗裡為非作歹,但他什麼也傳達不出去。
這是另一種痛苦。
小時候,他常常看到被鐵線蟲寄生的螳螂投河,隻覺得有趣,現在卻羨豔著它的死亡。
幾日前,他還注意到自家門口的樹上有隻奇怪的螞蟻,它咬著樹葉一動也不動,他知道,這又是個同病相憐的可憐蟲。今日清晨,那隻螞蟻終於死去,它掛在樹葉上,身子開裂,生出紫色的真菌孢子,被孢子吸引來的螞蟻並不知道同類的死亡,也不知道它們所要去往的,是一片永恒的墓地。
他被這種痛苦折磨了太久太久,明明才過去了短短一年,卻像是過完了一生。
是的,他即將過完自己的一生。
鐘無時將這試圖逃跑的寄生物抓在手裡,身體的劇痛撕扯著他,但這與一年來行屍走肉的精神折磨相比,不值一提,他臉上的笑都未曾清減半分。
龍鱗鎮下邪水滔滔,鐘無時對著趕來的林守溪與慕師靖點頭致謝,揮起劍,斬殺了自己。
恰是夕陽西下,他的頭顱滾入濁江,身體卻還筆直地立著,斷裂的脖頸處恰好對著天邊的紅日,仿佛這輪殘陽成了他嶄新的頭顱。
寄生的身軀死去,時空魔神的殘念失去了最後的支撐,無數的瞳孔從鐘無時的血肉中生出,將這副身軀蠶食殆儘,閃著異彩的瞳孔爆發出齊齊的尖叫,它們開始自我坍縮、自我蠶食。
與此同時,隨著眼球接連破裂,無形的精神力漣漪般擴散開來,哪怕是有所防備的林守溪與慕師靖都受到了影響,一同墜入了不同程度的幻覺中去。
……
林守溪再次見到了那片雪原。
這一次的畫麵要清晰很多,他甚至感到了身臨其境的寒冷。
四下暝茫無人,大雪晝夜不歇,他孤身一人向著山上走去。
哪怕隔了這麼厚重的雪,他依舊能夠感受到雪麵下埋藏的汙濁,腐朽的邪祟陰煞之氣不知堆了多少萬年,仿佛這裡才是一切汙穢的發源地。
林守溪踩過白雪向前走去。
他看清了負碑小鬼的模樣。
起初,林守溪覺得他們像是一具具乾屍,現在他發現,這些瘦骨嶙峋的屍體更像是人與龍的混合體——他們長著人體態,但背部的骨刺、尖利的爪子、畸形的雙翼無不昭示著他們‘龍’的特征。
人修妖本就是修龍的嘗試失敗後退而求其次的選擇,但這裡怎麼會有這麼多龍化之人?
他們由誰創造,因何而死,所負之物又是什麼?
林守溪頭疼欲裂,眼前的風雪開始變得模糊,他不停地邁步,終於來到了這座銅鑄的大殿前,看不清的麵容的宮裝女子提燈而立,引他走入殿中。
殿中是無止境的寒冷與漆黑,他隱隱聽到了有人在哀嚎,卻什麼也看不見,他的頭頂是修羅,足下是白骨,眼前則是那柄生滿了綠繡的劍,現在他也終於看清,那些綠鏽實際上是幽綠的火。
劍上釘著的也不是怪物,而是一個人。
慕師靖也出現了類似的幻覺。
她行走在一片黑海的冰麵上,冰麵下遊動著許多的獰惡的白骨巨物——這片冰海像是一座巨大的牢籠,將這些蟒蛇似的怪物困在了裡麵。
她繼續先前走。
冰海、或者說世界的儘頭立著一個身影。她努力地睜大了眼,終於勉強看清楚了那個背影——一位黑裙少女。
接著,她又發現,黑裙少女的身前有著一個真正的龐然大物,慕師靖無法形容它的大小,她隻覺得自己盯著的並不是一個生物,而是一整片天地,但即使在這樣的生物麵前,苗條的少女依舊給人一種不可忽視感。
“你是誰?”慕師靖出聲問。
黑裙少女沒有回答。
“你在做什麼?”慕師靖又問。
黑裙少女這才停下了手裡的比劃,她沒有回答,隻是用一種慕師靖很熟悉的聲音說:“切割。”
“切割?”
“嗯,它太大了,隻有將它切好了,才能運往世界的各個角落。”
慕師靖這才發現,這個少女手上拿著一柄刀,這柄刀很小,看上去是削水果皮用的,她用這樣的刀去切割眼前這等龐然大物的屍體,其精神無異於愚公移山。
但她切得很認真,像是個挑選食材的廚師。同樣,這柄小刀半點不鈍,巨物鋼鐵般的表皮可以被它輕而易舉地切開。
“這個東西……是什麼?”慕師靖仰起頭,問。
“龍。”她說。
“你做這件事多久了?”
“我也記不清了,我隻記得那時候……世界還不是這樣的。”
“這裡也是原本的世界嗎?”慕師靖看著腳下的冰川,問。
“是。”
“可為什麼都是冰雪?”
“現在是冰河時期,整個世界都被冰雪覆蓋了,大部分的生靈都已消亡,哪怕是生命力頑強的邪靈都隻敢躲在海底的火山口,它們若敢上浮,也會被凍到冰裡麵去。”黑裙少女說。
“冰河……大部分生靈都消亡……”慕師靖又問:“這裡麵包括人類嗎?”
“包括人。”
“那我們為何能活到了現在?”
“因為吾賜予了汝等生。”
黑裙少女威嚴的聲音在冰原上回響。
慕師靖終於知道這種熟悉感來自哪裡了——這就是自己的聲音。
她回過神時,眼前已沒有了人影,她立在冰麵上,手上握著一柄小刀,刀身是由骨頭製成的——切割怪物的少女變成了自己。
“快醒醒,快醒醒!”
天外,一個聲音遙遠傳來,將她的幻覺打斷了。
是三花貓的聲音。
林守溪與慕師靖一同睜開了眼。
“你們怎麼了呀?怎麼突然間都不動了?那個大壞蛋呢,他逃掉了嗎?”三花貓終於從懸崖下爬了上來,以它的身手,湊熱鬨都很難趕上好時候。“沒事。”
林守溪揉了揉太陽穴。
時空魔神死亡之前爆發出了無形的場域,縱使他們封閉五感也被納入其中,一時失神。
慕師靖尚有些恍惚。
她的身邊依舊是龍鱗鎮,根本沒有黑海冰川、黑裙少女。
鐘無時的身體被腐蝕殆儘,隻剩下一副孤零零的骨架,林守溪將其扶正,讓他靠在龍鱗鎮上,現在他們沒有辦法為他安葬,因為事情還沒有結束。
殘陽裡,三界山邊有大霧騰起。
時空魔神沒有騙他們。
哪怕他被殺死,他依舊擁有最後同歸於儘的手段。
籠罩了三界山整整一年的大霧開始崩潰,它崩潰的方式並非煙消雲散,而是沿著山體雪崩似地淌下,淹沒所能淹沒的一切。
按照時空魔神的說法,這些濃霧最終會形成一片‘時墓’,墓中的一切都會靜謐地死去,就像是冰塊裡凍著的小動物一樣。
他們當然不會坐視災難的發生。
林守溪與慕師靖也懶得去管三花貓了,隻讓它跟上,三花貓哪裡跟得上他們的步伐?它努力地奔跑著,磨破了皮的手火辣辣地痛,它嘗試用兩條腿跑步,終於在幾次跌倒後熟練了起來。
路上,它還偷偷解下了自己的尾巴。
它的尾巴其實是固定在腰帶上的,並不是林守溪和慕師靖想得那樣的,但先前戰鬥的氛圍太緊張,它也幫不上什麼忙,便想讓他們輕鬆一些。
三花貓想找一處水塘照一下鏡子,看看現在的自己到底是什麼模樣,但它連這個時間也沒有。
小時候懷念剛剛有意識的日子,那時候它看一切都覺得新奇有趣,認識的人也都善良和藹,大家很喜歡它,還笑著叫它尊主。
它也很喜歡去巡視自己的領地,它的毛發柔軟旺盛,尤其是胸口的白毛,厚重而威風,巡視領地之時它總會覺得自己是頭獅子,它還很喜歡趴在屋頂上抱著尾巴睡覺,那時候它的夢荒誕離奇,總能把自己嚇醒。
明明美好的一切,現在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一向沒心沒肺的三花貓也感到了痛苦,它隻想永永遠遠地住在村子裡,每天重複著快樂的生活,閒暇之餘寫書給大家看,可為什麼被大家稱為尊主的它,連這些小小的安寧都守護不住呢?
它感到無力。
林守溪與慕師靖都已先它一步入城。
城裡的大多數人本以為這隻是一場普通的霧,並未當回事,但隨著霧越來越大,許多人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危險,但與此同時,他們的反應也變得遲鈍了起來。
林守溪與慕師靖正在努力地疏散人群,指引他們往城外逃跑,但三界村足足有數千人,霧氣的散播速度又這麼快,他們除非有移山填海之能,否則根本救不過來。
而且,若他們一直呆在這裡,恐怕也會有性命之虞。
三花貓終於來到了城裡,跑過去想要幫忙,林守溪給它分配了些簡單的任務,三花貓用力點頭,它也明白,他們救不了所有人,其中大部分都會在霧中死去……
那……能救多少是多少吧。
三花貓努力勸慰自己,心卻還是很痛,它想要開始行動,可轉過身時足下一滑,又摔倒在了地上。
自己真沒用啊……
它掙紮著睜開眼。村子被霧遮蔽著,熟悉的一切一下子變得殘酷而陌生。
大家都在忙,沒有人來扶它起來,它隻能自己努力地站起。
一路奔跑過來,它的腳磨出了水泡,手上細嫩的肌膚也不再完整,痛意像是牽扯它手腳的線,令它一度失去平衡。
眼淚簌簌落下,三花貓不停嘗試,咬牙起身。
終於,她站了起來。
她扶著牆壁站在街道上,身子一點點挺直,視線也越來越高,接著她的手放開了牆壁,終於像人一樣立得筆挺。
無人注意到這一幕。
但沒有關係……
她終於知道自己要去做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