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匹馬走出山峽時,天已黑了,上空狹窄的天空一下遼闊無垠,寒風迎麵,沿著下行的山道望去,隱約可見幾大片壘起的泥土高牆,幽靜的星空就懸在它們的上頭,璀璨而神秘。
這裡的村莊也豎著高牆,落著城門。這是他們在這片邪靈妖物橫生的大地上立足的根本。
馬車駛回來時,高大土牆的垛堞上有人影攢動,雖隔得很遠,林守溪依舊能察覺到有數十支箭矢瞄準了這裡。
漆黑一片的城牆下,不知哪裡浮現出了一個人影,人影披著灰袍,與陳寧的父親隨口說了幾句,然後打開車廂,開始檢查裡麵的物品。
關於林守溪的來曆,他也做出了解釋了,灰袍人轉過頭,望向了這個橫坐在馬背上的少年。
林守溪看清了灰袍下的模樣,神色一緊。
隻見這身灰衣之下,罩著的是一張沒有五官的臉。非但沒有五官,還沒有頭發,仿佛他隻是一個人的粗胚,還未來得及將其他的特征描刻上去。
但就是這樣人,卻在認真地‘盯’著林守溪看。
林守溪畢竟初來乍到,他還在思考要不要偽裝出害怕的模樣,此人便扯了扯自己的灰袍,遮住了沒什麼好遮的臉,讓開了身子。
沉重的大門被拉起,馬車駛入,垛堞上的人隱去,毗連的屋樓撞進了視野,在黑夜中綿延遠處。
他們抵達了三界村。
林守溪原本以為三界村內還有兩道土牆,用以區分仙、人、妖,但裡麵沒有,一眼望去,這座遼闊宛若城池的村莊確實被劃出了分界,但用以劃分的是河流。
馬車一前一後地駛過還算寬敞的中央街道,林守溪看清了兩側屋子的模樣,這裡的房屋與其說是房屋不如說是洞窟。
與中央的車道相比,兩側蜂巢般的屋子顯得窄小,它們沒有規則的排列著,有的裸露地表,有的埋在地下,遠遠就可以聞見怪味。
前麵的河倒是意外地清澈,過了河之後可以看見大片的田,田裡種的不是稻穀,而是棉花似的東西。
人的居所雖依然緊湊,但明顯要整齊更多,最前方仙人居住之處則是真正的漆黑一片,根本看不清任何建築,唯有一株高塔般的巨木拔地而起,在黑夜中無比醒目。
“那是神桑樹,是我們敬奉的神木,傳說它是古代扶桑神木飄入塵世的種子所化。總之,它賜予了三界村潔淨的土地,賜予了糧食與安穩,我們是依靠神木存活下去的。”
陳寧虔誠地向他介紹道。
這棵樹確實高得不同尋常,突兀如海中的孤島,但林守溪暫時不關心這個。
“那個灰衣人是怎麼回事?”林守溪問。
“哦……他呀。”陳寧看向林守溪的眼光依舊帶著好奇,“我看公子這麼冷靜,我還以為公子知道。”
林守溪更加意識到,自己對於這個世界是無知的,過去他與這個世界之間的窗口是小禾,小禾雖總罵自己笨,但罵完也會耐心地給他講解,此刻窗口消失了,他隻能靠自己去打探這個世界的本貌。
“我從小就沒什麼表情。”林守溪麵無表情地說。
“額……這是一種病嗎?”陳寧更加好奇,問完之後她掩唇,意識到自己唐突了。
“我沒病。”林守溪自信地說。
陳寧的眼神更加好奇,不過高人通常有奇怪之處,她生怕他不耐煩,不敢多問,連忙給林守溪解釋起了那灰衣人。
“那是偶衣人呀,就是……穿著偶衣的人。”
“偶衣?”
“嗯,偶衣是仙村一位婆婆用特殊的皮料縫製出的東西……放心,不是人皮,總之,這個東西被稱作偶衣,偶衣可以完美地套在人的身上,遮蔽人原本的麵容,但它也隻是個遮蔽作用,不妨礙呼吸、吃飯、視物。”陳寧想了一會兒,用最簡單的話語再解釋了一下:“它就相當於你的另一層皮膚。”
“修真者之造化果真奇妙。”林守溪誇獎了一句,旋即又想到一個問題:“這個偶衣可以定做麼?”“當然可以,婆婆手藝很巧的,隻要你支付的代價足夠,做成什麼樣,做得多逼真都沒問題。”陳寧說。
“代價?”
“嗯……相當於你們城牆中人提到的,錢。”陳寧笑著說:“不過婆婆是仙人,不收錢,隻要‘代價’,有的人窮儘一切就是為了讓老婆婆做一件偶衣,也有很多人得到偶衣之後永遠鑽在裡麵,再也不用真麵目示人。”
陳寧歎了口氣,又補了一句:“不過現在說這些也沒用,聽說那位婆婆最近閉不見客。”
“為何?”林守溪繼續問,他不願放過一點信息。
陳寧左右環顧,將聲音壓得更低,“因為……那位老婆婆最近在縫製一件很偉大的東西!”
“很偉大的東西?”
“嗯……再多的我也不知道了,我沒什麼機會去仙村。這隻是傳聞,我也不知道真假。”陳寧說:“總之,仙村有很多的能工巧匠的,你也是仙人,以後應有機會與他們見麵,隻是聽說他們脾氣都很怪……”
馬車停了下來,陳寧連忙住口。周圍的巷子裡,有灰衣人幽靈般飄出,圍住了車廂,開始卸貨。
林守溪觀察著他們,發現他們無論是身高還是體型幾乎都一模一樣,根本無法辨認誰是誰。
鐵皮車廂打開,屍體被一棺材一棺材地運了下來,灰衣人手腳靈活,抬起棺材,轉眼間就消失了。
“你要跟我們走一趟。”為首的灰衣人頭轉向林守溪,聲音木訥地說。
“他是個好人,他救了我們,沒有他的話,那件東西可能已經被搶走了。”陳寧走上前,幫林守溪說話。
“正因如此,才要更加小心。”灰衣人語氣低沉:“那件東西是絕密,按理說不該走漏風聲。”
漢子低下頭,他愧疚道:“我也很奇怪,不知哪個環節出了問題,險些壞了尊主的大計。”
運送屍體也是尊主交待的任務,但這隻是表麵,將古卷安全地運送回村才是最重要的,此事隻有陳寧與她爹知曉,哪怕是兩位隨行的叔叔也被蒙在鼓裡。
此行有驚有險,所幸他們還是將古卷送了回來。
“你們是要確認我有沒有危險麼?”林守溪問。
“是。”灰衣人回答。
“我隨你們走一趟吧。”林守溪平靜地說。
此處雖然陌生,但他也沒有過多的擔憂,一來是他問心無愧,二來是他的直覺沒有給他什麼危險的警兆。
灰衣人聞言,將頭重新低回了衣袍裡,身影無聲無息地朝著人村與仙村之間相隔的大橋飄去。
林守溪緩步跟上。
夜空中響起了一聲鳥鳴,鳥鳴尖銳,林守溪循聲望去,很快見到了它的蹤影,那是一隻山鷹狀的、在天空中巡邏的鳥,與山鷹不同的是,它的身體是木頭構成的,仿佛機關術,但不知被什麼手段賦予了生命。
仙村黑得出奇,裡麵幾乎看不到一絲光,行走全憑本能。
開門聲響起,他被帶入了一間屋子,這間屋子卻是亮堂的,屋中有一張獸骨雕成的長桌,桌後坐著一個背如駝峰的老人,老人的眼睛眯起,也不知道是醒是睡。
灰衣人將他送進去後就離開了。
“又是新來的?”
老人聽到了動靜,抬起頭,看向了林守溪,沉默片刻後由衷誇讚:“好俊的娃。”
林守溪很自然地在那張骨案前坐了下來。“彆怕,三界村隔三差五都會有人來投奔的,尊主心善,一般而言沒有敵意的都會收容,安排個住所讓他自力更生。”老人說。
“若有敵意呢?”林守溪問了一句。
“那就會成為神桑樹的養料。”老人抬起頭,“怎麼?你小子是打算逃了?”
“隻是問問。”
“這可不興問啊。”老人樂嗬嗬地笑著。
“我怎麼證明自己沒有敵意?”
“這個簡單,老頭子用家傳的神仙法器測測你,一測便知了。”
老人在骨案上一陣摸索,將肋骨顱骨陸續拆下,尋找。
一測便知真假……林守溪同樣感到好奇,這又會是什麼神奇的法寶?
接著,老人掏出了一塊指甲大小的石頭。
“握著這東西,我問你幾個問題。”老人將小石頭遞過去。
林守溪攤開掌心接過,皺眉道:“這是……真言石?”
“嗯?你居然認識,眼界不錯嘛。”
“嗯……我聽說過這寶物。”
“哈哈,今日是第一次見吧。”老頭子笑了笑,驕傲道:“這可是我祖傳的法寶,彆看我這個小,千金難買,你拿穩妥了,老頭子眼神不好,若掉地上了你須給我尋回來,否則彆想出這門。”
林守溪很想告訴他,自己這有塊大的……時至此刻,他才終於意識到,雲真人給自己留下了多麼寶貴的遺產。
林守溪握緊了這塊小得可憐的真言石。
老人取出了一張紙和一個細長的木筒,以木筒抵著林守溪的手,清了清嗓子,準備開問。
“你這是……”林守溪看著木筒,心有不解。
“我老眼昏花,怕聽不清楚。”老頭子解釋了一句。
“老人家高見。”林守溪豎起拇指。
老頭子開始按照慣例詢問問題,問題很簡單,都是問他姓名、年齡,來自哪裡,是不是懷有惡意,對村子圖謀不軌之類的。
林守溪皆如實回答了。
他回答之時心不在焉,心中不由又想起了初醒的雨夜,彼時雲真人如妖似魔地端坐木堂,雪發青裙的小禾曼聲說出了預言。
明明沒過去多久,回憶卻顯現出了恍如隔世的遙遠。
這次審核意外地順利,老頭子拿起毛筆,蘸濕了墨,刷刷地記錄下了林守溪的名字,並警告道:“這隻是初試,之後還會對你進行多番考核,你若通不過,還是會被逐出三界村的。”
老人難得提起了認真勁,說:“當然,要想不被逐出去也很簡單,隻需要做到兩點!”
“哪兩點?”林守溪禮貌性地問了句。
老人家豎起了兩根手指,繼續道:“一是熱愛三界村,二是愛戴我們的尊主大人。”
林守溪就這樣莫名其妙地離開了這間屋子,門口的灰衣人送他離開了仙村。陳寧在橋的另一端等他。
“今夜你若沒什麼去處,可以先來我家。”陳寧說:“正好我爹也想報答公子的救命之恩。”
“你家還有空房間?”
“陳叔叔不是死掉了嗎……”
“哦,有道理。”
林守溪跟著她一同去了一間房子,這間房子雖也是平房,但在三界村裡還算氣派了。
林守溪對於從吃住行想來沒什麼欲望,他也隻是想找一個可以靜心思考的休息之處。
他住進了那間空房間裡,房間很樸素,除了床與桌以外彆無他物,但也意外地乾淨。
林守溪關上了門,拒絕了一切的服侍與閒聊,獨自坐在床榻上。正當他想要閉目修行的時候,忽然發現床頭還放著一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