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舟靠岸,黃衣人走上了岸,白祝趴在木舟上,理著濕漉漉的頭發,看著那個沉重的背影,小聲道:“謝謝你,好心人。”
黃衣人沒作任何停留,轉眼消失不見。
白祝看著天上飛過的雲螺,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脯,倒黴的白祝遇到了善良的人呢……
事不宜遲,白祝連忙用雲螺馱起師姐與不知道名字的姐姐去往了巫家的方向,那裡房子多,應該有借宿的地方。
不久之後,真正的朝陽升起了。
楚映嬋率先蘇醒。
如來時那樣,她立在巫家家主殿頂部的鴟吻上,白紗雪裙飄舞,目光眺向遠方。
紅日從東方升起,刺破黑夜,銀色的湖泊燦若披錦。
世界由朦朧變得明亮。
她看到了漫過天空的雲,看到了遲緩到來的風,萬物在朝陽中明亮著,那是它們獨屬於自我主體的光。
她目睹了日出。
……
神桑之木
第66章入魔
雲像是被燒過的木炭鋪在天上,潔白的雪從中飄出。
一座孤崖斷坡的山頂上,四麵抱廈的五花大殿很快覆上了淺白色,群鴉飛過上空,不敢在這座大殿附近停留,唯有一隻離群索居的鬼鷲在上空徘徊不去。
鬼鷲飛累了,停在了黑色五花大殿的戧脊上,瞳孔冷冷地俯視嶙峋的大山,針葉鬆木披覆的山壁之外,一行深紅色衣裙的侍女緩緩走來,她們凍得生瘡的手提著燈籠——不是木架子紙糊的燈籠,而是獸的骨頭,裡麵點著火,獸顱空洞的眼眶發著亮光。
一路走來,她們已凍得身體發僵,體內的血液好像都不流動了,手臂與腿的擺動全憑身體的直覺。
終於來到了大殿前,兩側高聳的石壁擋住了一部分的風,她們稍稍鬆了口氣,正想快步向前,抬起頭時,卻見一個持著手杖的老婆婆立在門口,一言不發地看著她們。
侍女們剛剛落下的心又提了起來,她們連忙福身,對著這位暮氣沉沉的老巫女行禮。
“祭典準備得怎麼樣了?”
老巫女張了張嘴,手杖搖動,掛在上麵的木牌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侍女們磕磕絆絆地說了一陣,表明一切順利,然後誇讚了老巫女幾句,最後一同祝她福壽綿延後,才得以進入屋子取暖。
屋子的門口豎著個木牌,木牌上寫著“蛇陵”。
大殿中,一個秀氣的少女走出,來到老巫女的身邊,她看著侍女們消失的方向,輕蔑道:“一群話都說不清楚的村姑……唉,與她們同住一殿真是煩人,辦事辦不利落,私下說話比烏鴉還聒噪。”
老巫女不說話,踩過殘破的石板地麵,她來到了山崖邊,看著飛雪飄墜的高崖下方,一句話也不說。
少女也跟到她身邊向下望去,雖然看不清,但她知道,山下麵是有一座不大的寒潭的,寒潭不大,色若璧玉,卻深不見底,傳說那裡居住著一條雙頭巨蟒,按照記載,這座原本因為鬨鬼而早已無人居住的山間孤殿,最初就是為了寒潭中的雙頭蟒而建造的,它像是一把巨劍的劍柄,作為劍身的山崖將怪物牢牢地釘在這裡。
當然,這一切都是下麵那個村子裡的傳說,沒有人知道真偽。
老巫女卻對這個傳說深信不疑,她帶著弟子不遠萬裡來到這環境惡劣的荒山野嶺,已在此定居了半年。
“那個傳說不會是假的吧,這潭水邊時常有稚童戲水,有婦人搗衣,也從未見出過什麼事,何況這半年用了這麼多祭品餌料,連條活魚都沒見到……師父,占卜不會出錯了吧?”少女小心苦著臉說。少女名叫程容,她出生不俗,與母親吵架,叛逆離了家,本想十天半月後,看到家族滿大街張貼尋人啟事就順勢回家,不曾想她在外遊蕩一個月,非但不見家族找自己,還意外得知了老爹納了新妾的消息。
她氣得不輕,一個月下來,錢財因為自己的揮霍無度花得七七八八,又不好意思就這樣回家,正猶豫之際,一個相師找到了她,問她最近是不是在做噩夢,相師還精確地描述出了夢境的場景——無人抬的幽靈轎子飄過一座滿是草木灰的墳塚,簾子被瘦削的手掀起,紅蓋頭下的白骨新娘幽然地盯著她看。
她嚇得失色,覺得遇到了高人,連忙詢問緣由。
相師說她沾了邪煞,用不了多久,那個白骨新娘會奪舍她,而她會成為轎子上的骷顱頭,被小鬼們抬往陰曹地府。
她徹底嚇傻了,這可是大事,她立刻掏光了身上的錢,問相師夠不夠,相師推辭,說這非金錢所能解,他有看穿邪煞的本事,卻無驅邪之能。
程容一籌莫展之際,苦苦哀求他想想辦法,相師猶猶豫豫地說,願意帶她去見一位高人,隻是需要支付代價。程容連忙詢問了代價,相師告訴她,那位高人還缺一位弟子。
這哪裡是代價,這分明是福分,她幾乎沒有猶豫,一口答應。
這位高人就是身前的老婆婆,老婆婆是個活了一百多歲的老巫女,法力深不可測。
但這個老婆婆也沒教她什麼實際的本事,唯一的好處是噩夢確實不常做了。
她打量著老婆婆,等待著她回答。
老婆婆晃動著手中的法杖,上麵掛著的木片不停發出響聲。
“我占卜了一千三百多次,不會有錯的……雙首巨蟒,紅齒魔蜥,六爪雪鱗蛇,這皆是黑卷中記載的竊取了神性的妖,唯有獲取了它們,我們才有可能完成黑卷中的終極啟示。”
老婆婆伸出指甲尖長的發皺手指,垂向下方的潭水,繼續說:“黑卷記載的巨蟒就在這裡沉眠,世上沒有不可喚醒的沉眠,隻要有足夠巨大的誘惑……我有預感,今日會是它的蘇醒之日。”
“可先前的五次祭品全部失敗了,這一次的……”少女擔憂的話語中透著其他異樣的情緒。
“這一次,我感知到了天命的降臨。”
老巫女搖晃著木杖,開始神神叨叨地誦念咒語,少女強忍著不耐煩聽著,腦子裡卻總想著那個祭品。
——祭品是一個與她年齡差不多的少女。
事情還要從一個月說起。
老巫女接連舉辦了五次祭祀大會皆以失敗告終,入冬,她們正商量了要不要離開這窮山惡水,村子裡卻出了一樁怪事。
那是第五次祭祀結束的夜晚,用作祭祀的早夭女童從棺材中取出,在咒語與陣法生效後扔入寒潭,沉入水中,半個時辰後卻又浮了上來——妖蟒不要這樣的祭品。
五個月來,活祭試過,死祭也試過,卻都無疾而終。老巫女感到絕望,她破例使用了禁忌的儀式對天禱告。
禱告真的生效了。
正當他們準備收工之際,意外地發現本該空了的棺材裡多了一個人,那是一個與程容差不多年紀的少女,身穿白裙,臉蛋漂亮得不像話。
少女靜謐地閉著眼,雙手交疊放在小腹,姿態柔和而優雅,那一頭及腰的長發很黑,宛若綿延幽深的夜。她不知從何而來,像是死了,也像是在沉睡。
老巫女也從未見過這樣的情形,她看著棺槨中優雅清美的少女,臉色慘白,連忙吩咐匠人將棺材板死死地釘上,以符咒紙條做了封印。
之後老巫女算了好幾日,最終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推論——她就是上天賜予的最好祭品。
程容並不認同師父的看法,她認為那是比雙頭大蟒更珍貴的東西,拿她當祭品甚至有舍本逐末的意味了。
這個看法唯一的依據是那少女的容貌。
她原本自認姿勢不俗,可是看到那小姑娘時,她自慚形穢至生出了暴戾的情緒——她想拔出匕首,將那張完美到令所見者皆生憐的臉劃得稀爛,然後將她的衣裳撕去,將那副曼妙起伏的軀體割得再無完膚……
但想法隻是想法,師父將那天降的少女看得很重要,不容任何人靠近。程容祈禱著儀式可以成功,因為一旦成功,她就可以離開這個糧食稀缺的窮鄉僻壤了,同時,那個美得令她厭惡的少女也將成為大蛇的腹中餐。
大雪朝著寒潭飄卷著,這座五花大殿好似倦怠了黑獅子,在山頭合上了眼,左右兩側環潭而上的山道很快被白雪覆蓋,下方被高築的土牆圍起的村落一片茫茫。
最近村子裡上頭飛來了許多的鳥,也不知哪來的,竟耐得住寒。
夜色靜悄悄地降臨了。
飄著雪的夜晚無夜無星,蛇陵木殿的門開了,老巫女走了出來,程容跟在她的身邊,後麵是幾位隨行而來的人,各有法術,再後方便是提燈的侍女,這些侍女都是村子裡的寡婦,或多或少患有疾病。
今日的寒潭結上了一層薄冰。
祭禮開始。
村子裡許多的村民都習慣性地前來圍觀,經過了前五次的失敗,他們也不相信那潭水裡能召喚出什麼大蛇,隻是對於這奇妙的祭祀還很感興趣。
老巫女用石頭在潭水前的泥地上畫了一個五芒星,骷髏燈裡,燈焰飄了起來,懸停在五芒星的各角,無依無靠卻平穩燃燒。
程容穿上了巫女服,在火焰中跳起了祭祀的舞蹈。
潭水邊有一個臨時搭建的木閣,漆黑的棺槨平穩地放置在閣中,旁邊還有兩個用以活祭的少女,少女被套上了一身臃腫的巫服,慘白的臉頰上淚痕結成冰霜。
程容跳完了舞蹈,老巫女的咒語也念至尾聲,火焰搖晃著升上天空。
兩個隨從去撬下木棺四角的釘子,棺材板挪開,白裙少女靜謐的臉清晰可見,她幾乎沒有呼吸,身體卻也沒有半點腐爛的跡象,似乎隻是冬日的休眠。
程容憎妒地剮了她一眼,祈禱著她被大蛇吃掉。
她的祈禱真的生效了,冰麵抖動碎裂,水像是燒開了,咕嘟咕嘟地貌起了熱氣,許多侍女與村民都被嚇得飛退,唯有老巫女露出了狂熱的神色。
祭祀生效了,這個天賜的少女果然是最好的祭品!
程容早就想一睹大蛇真容,可真到了緊要關頭,她反倒退縮了……黑卷的傳說是真的,她眼睜睜地看到了深潭中浮出了崢嶸的頭角。
一條……不,兩條頭顱比她人還大的巨蟒就這樣破開水麵騰了起來,它們的半腐爛的頭顱上吸附著血蟲,張開的下頜噴吐著熱氣,蛇瞳一轉,盯著棺槨中的少女,似在看世上最珍貴的異寶。
五位站陣的黑衣殺手立刻分散開來,他們手持特殊的法器,罩向了這具雙頭蟒。
雙頭蟒意識到被伏擊,發出了低吼,也襲向躍來的攻擊者,法寶與真氣在寒潭上空縱橫披靡,很快,其中一顆巨大的蛇首被法陣斬下,將潭水染成赤紅。
程容不由直呼精彩,不愧是籌備了數月的襲殺,這樣可怕的怪物在法陣的控製下竟一點沒有還手的力量!
另一頭顱還在負隅頑抗,它發出低吼著,慘叫著,看上去也難逃一劫。
正當程容覺得一切穩妥之際,潭水晃動了起來,巨蛇先前的頹勢像是偽裝的一樣,它龐大的身軀像是解開了什麼封印,從潭水中掙脫出來,肌肉強健的背部與水中的石壁摩擦,發出尖銳的聲音,它巨首抬起,如鞭如錘,竟將他們辛苦布置的陣法輕而易舉撕毀了!
這……這是怎麼回事?
麵對突如其來的變故,莫說是程容,哪怕是老巫女也嚇住了,這頭妖物怎麼比想象中強這麼多……
巨蛇掙脫寒潭,透著腐氣的身軀扭動著重見天日,老巫女想逃,可身軀被飛快纏住,這位平日裡高深莫測神神叨叨的老婆婆,瞬間被巨蟒絞殺,擠成了血漿。
五個宗族千挑萬選出的殺手麵麵相覷,四散而逃,然後他們變成了一具具扭曲的屍體墜落。
村民與侍女們嚇得飛逃,雪天路滑,摔倒在地的,相互踐踏的無數,慘叫聲此起彼伏,皆被巨首的喉嘯聲壓住了。
程容也想逃,可活人裡離大蛇最近的她已嚇得雙膝發軟,路都邁不動了,她想喊救命,又怕驚動那尊惡魔。
這一行人不知道的是,這條雙頭巨蛇並非是分叉出的頭,而是一首一尾各一個頭顱,尾巴處的頭顱是當年封印它的人下達的詛咒,它分去了巨蛇一半的力量,齊頭並進,將它整個身軀都繞在了潭底的石柱上,使它無法離開這座潭水。如今巨蛇的一首被斬斷,再沒有力量牽製它,它將纏繞在石柱上的身軀掙脫下來,終於離開了這汪囚禁它多年的寒潭。
程容畏懼地看著它,巨蛇的下頜骨扭動著,熱氣從中噴吐出來,它卻根本沒有去看這個嚇得癱軟的少女,而是盯著那具漆黑的棺材,似在思考世上最難的謎題。
巨蛇腐爛醜陋,身體兩側還有許多釘子般紮進鱗片的血蟲,它的脖頸駝峰般鼓起,軟骨與韌帶連接的下頜骨扭動著。
程容看著這畢生難忘的一幕——倒塌的燈火將木閣點燃,照亮了醜陋巨蛇的額鱗,棺槨中的少女沒有死亡,她被驚醒了,她人偶般起身,看著周圍燃燒的火,看著近在咫尺張大了巨口的蛇,目光茫然。
生死關頭,程容眼中的少女更美,美得不真實,於是這噩夢般的一幕場景仿佛流傳千年的古畫,祭典的最後,大蛇長大了巨口,要將少女一口吞下。
程容的恐懼奇跡般消散了,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這少女被醜陋巨蛇撕碎,吞下,看著這她此生所見的至美之物被摧毀!
巨蛇沒有辜負她的期待,它頭顱微縮後箭矢般彈射出去,一口吞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