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真人的身上落了幾片羽,雨水將羽毛黏在了他的黑衣上。
他沒能阻止那頭黑鳥。
黑鳥幾乎是擦著他劍鋒掠過,滑著衝入了家主閣中的,所有人的門窗在一刹那閉合,進入了迎敵的狀態。
大雨洗去的木劍上的羽與血,雲真人望著黑夜中如崢嶸巨山般的高樓,殺意化作了歎息。
家主樓是一件可怕的殺人兵器,自從家主境界衰退後,他就躲在裡麵,半步不敢邁出。
今夜,那隻妖雀注定有去無回,隻是家主……
最高處的閣樓裡,鷹鉤鼻的老人縮在木椅裡,他看著前方透著微光的窗和窗前漆黑的影,神色在顫。
一道形銷骨立的影。
她帶著紅色的鴉麵具,遮住了早已不成模樣的臉,她立在窗邊,看著那空空蕩蕩的鳥籠,眼眸中看不清神采。
滿世界隻有雷電與雨的聲音。
她甚至已經難以完全變成人形,未蛻變的羽毛好似披在身上的蓑,她隨手抽出了一根,長羽化作了利刃,被她握在手中,鋒刃所及之處,空氣都微微顫栗。
巫家神瞰樓的機關也動了,簾幕垂下,其上的神繪活了過來,它們不再於畫卷爭鬥,而是齊齊撲向了那道闖入的黑影,桌椅木架上的狸麵也變得鮮活,它們化作一隻隻狸貓似的小鬼,蹬著後腳竄起,在複雜的房梁間來回蹦跳,對著地上闖入者齜牙咧嘴。
雪亮的長刀之後,牆上掛著的盔甲也自行動了,他們皆成了幽靈武將,握住刀柄,齊齊揮來,如訓練有素的軍隊。
但黑影沒有看它們。
她盯著那掩在深處的鳥籠,喉嚨口發出嗬嗬嗬的笑,瘮人的笑意在屋內回蕩不休,笑的尾聲裡,她淩然躍起,手上的劍羽斬出無光的芒。
暴雨像是穿透了時間的隔閡,將十四年前與今日連結在了一起!
她的瞳孔中驀然浮現出幻想。
那是當年,鮮血淋漓的她躺在籠子裡,凱旋的家主坐在高處,冷傲地俯視一切,一位貌美的、已有身孕的女子在一旁撫琴,琴聲泠泠,如迷失林間的鹿。
她能聽懂琴聲,能聽懂她的茫然,她們都被困在了籠子裡,唯有有形與無形之分。
巫家背負著鎮守之神的秘密,她亦背負著白凰的秘密——神明將秘密賜予凡塵的生靈時,從不在意他們的強弱,因為於這些傳說儘頭的神靈而言,塵世便是塵埃結成的世界,微塵無一分彆。
但哪怕是微塵,她依舊是微塵中強大的那類。
若非她當時剛剛產下了蛋,根本不可能為巫家所圍剿、擒獲。
那是她辛苦生下的孩子,卻未來不及將其孵化,便在混戰中破碎,成了渾濁的漿液,它們流淌遍地,像是令人發瘋的血。
黑影高高躍起,撞斷了數根房梁,一劍揮出,將布簾中撲來的鬼物斬碎,它們落到地上,變成了彩色扭動的蛆。
紅鴉麵具的黑影抬手,她身形搖晃,揮劍再斬。
幽深的夜裡,她隱約又見到了那個女子。
她已記不清那個撫琴女子的容顏,隻記她隔著籠子望來的眼,那雙眼眸裡有怯弱,有恐懼,有關切,也有……同病相憐。
她沒有被自己嚇退,反而常常給她喂食,當時的她認為這是巫家的計謀,想要以此來鬆動自己的內心。
‘就叫你咕咕吧……’
當時的她太過虛弱,隻能發出咕咕的聲音,女子的反應天真得讓她覺得虛假。思緒穿梭間,巫家的機關如齊發的萬箭,濃烈的殺意似排山倒海般壓來的暴雨。
她迎上了暴雨。
暴雨中,女嬰呱呱墜地,巫家爭吵不休。
當年是預師指著她肚子中的孩子,說這是天命,若巫家擅自殺她,必會遭來天譴,家主相信了,但孩子出生的那晚,預師瘋了。
沒有人會再相信一個瘋婆子的鬼話。
早已在家族中積攢了數月的不滿一夜之間爆發,孩子成了眾矢之的。
半夜三更,門忽然打開,一個下半身皆是鮮血的年輕女子爬了進來,她裹著小廝的衣服,不知如何從混亂中跑到這來的,她取出偷來的鑰匙,顫抖著打開了籠子的門。
‘你隻不過喂過我幾次飯,我憑什麼要幫你?’
‘我對你們巫家恨之入骨,包括你,你放出的是惡魔。’
‘那是你的孩子,她體內流淌著汙濁的血……’
‘我不會感激你。’
“我會吃掉她。”
‘……’
年輕的女子躺在血泊裡,美麗的臉那樣的白,白得讓人覺得淒豔,她臨死前嘴唇翕動,不知說出了詛咒還是祝福。
豆大的雨點從晦暗的天空落下,天空總是那般高,哪怕生出雙翼,也隻是翱翔在無法企及的絕望裡。
黑色的鴉羽劃開炫目的弧線。
閣中供奉的一切都在傾塌坍塌,家主坐在最中央,他的手指機械地動著,驅使著這巨大的兵器殺向那道黑影。
大公子的殿裡,一道道血線也冷漠地噴濺著。
小禾看著仇人一個個倒在血泊裡,臉上卻沒有半點笑,她看著亂糟糟的一切,腦海中浮現出了從小到大經曆的一幕幕場景。
她十四年的人生像是一場刑罰。
小時候,她在沼澤地裡摸爬滾打,在雪裡刨食,在林裡搏殺,她胳膊瘦弱,手上隻有一把生鏽的柴刀,她隨時隨地都會死去,她覺得活著不如死去……
那是暗無天日的日子,姑姑教會她說話之後,便沒有與她多說過任何多餘的話。
生存是有代價的。
她僥幸從那個雨夜活了下來,便是背負著罪孽與仇恨的,她翱翔的從不是白雲如絮的蒼藍晴天,而是大雨無休的夜,在這樣的夜裡,柔軟的羽化作了鋼鐵的刃,這是她存續的盔甲。
她就這樣苦修了十四年。
某一刻,少女清冷的臉上陡然浮現出怒容。
她轉過身,一把掐住大公子屍體的脖頸將他拎起,淡色的眼眸中殺意暴漲。
“你怎麼……這麼弱!”小禾咬牙切齒。
“你不是謫仙麼?你不是真仙轉世麼?你不是巫家三百年唯一的天才嗎?”小禾大聲喝問,“你怎麼……這麼弱!!”
她一把將屍體掄在了地上,猛地回頭。“為了你們這些人,我竟要承受這樣的痛苦,就為了……你們這些人!”
大公子做不出回答,他的屍體重重地砸在地上,神仙般的皮囊已任人踐踏。
回憶再次壓來。
‘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一個很重要的地方。’
她們翻過了無數的雪山。
她即將支撐不住時,太陽從東方升起,眼前的雪山被照成了金色。
‘這是哪裡?’
‘不要問。’
‘這是什麼?’
‘不要問。’
‘我要做什麼?’
‘喝下它。’
她將其飲儘,痛得滿地打滾,一度求著姑姑殺掉自己。
很久之後,她才知道那是神明的髓血……她的發變白,她的眸變淡,她能更清晰地感知這個世界,甚至覺得自己可以展開虛幻翼,去往墳墓般的蒼穹。
‘他們吸我的血,拔我的羽,敲我的髓便是想要得到這份東西,我原本想將它給我的孩子。’
‘我不是你女兒麼?’
‘你是仇人的女兒!’
姑姑聲嘶力竭地大喊,她回過頭,雙頰微微凹陷,顯著老態的臉露出猙獰之色,她像是瘋了,眼神卻清醒得嚇人,她抓住她的肩膀,如刀的指甲掐入她的肉中:
“我的女兒早就死了……我將你撫養長大,你就是我的女兒……除了給你,我還能給誰?!”
憐惜與憎惡在同一張臉上變幻,最終她抱著自己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沙啞難聽,哭得她……不忍聽。
閃電在雲中穿梭,雷鳴聲震耳欲聾。
很小的時候,姑姑便告訴她,閃電是天空垂落的梯子,所有人都可以看到它,它卻也稍縱即逝,唯有真正強大的人,可以緣著這蜿蜒的雷電而上,去看見澄藍天空後的隱秘。
怎樣成為真正強大的人呢……
‘山下那麼溫暖,我們為什麼總要住在這山頂?這裡的雪一千年也化不了。’
‘因為總有一天,你會去往一座真正的雪山。’
‘真正的雪山?’
‘那是極東之地的雪山,雪山上一株通天的若木,傳說,隻要登上那座雪山,見到那株若木,就可以成為天下群妖的共主。你總有一天要去到那裡,不要……讓我失望。’
小禾走到窗邊,滿臉雨水。
雲真人疲倦地走回。
他本可強闖閣主樓,試圖阻止一切的繼續發生,但他實在太累了,累得甚至有些睜不開眼。猝然響起的鳥鳴被雷電擊穿。
閣主中亂得像是剛經曆了一場爆炸。
紅鴉麵具的黑影闖過層層的阻撓來到了老家主的麵前,她亦遍體鱗傷,破碎的麵具後,是她自己也不忍看的臉。
她體內的咒與毒太多太多,她都無法確定,自己是怎麼活到今天的,或許就是為了完成最後的執念吧。
她完成了她的執念。
隻是最後,她甚至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老死的,還是被她殺死的。
家主死去,同歸於儘的凶冥大陣同時展開,她無處可逃。
她也沒想過要或者走出大樓。
她跪在地上,憤怒而不甘地大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