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更加疑惑,明明他們尋遍全城也找不到慕師靖的蹤影,為什麼宗主能篤定她沒有死,如果她沒有死,那她現在又在哪裡呢?
宗主沒有回答,隻是幽幽地看著那尊觀音像,仿佛這觀音像是一扇銅鐵澆築的大門,其後勾連著另一個世界。
眾人懾於宗主威嚴,也不敢追問,隻得放棄了對慕師靖與林守溪的尋找,離開這片是非之地。
人們陸續散去後,白裙冪籬的宗主又回看了一眼那千手千眼的觀音像,紗幔後的眼眸透著睥睨一切的冷光,她紅唇微動,隻吐出了兩個字:
“孽障。”
……
……
我還活著麼?這是在哪裡……
林守溪感覺自己在黑暗中狂奔,身後有什麼東西在追著他,他什麼也看不見,力氣漸漸用儘,喘息聲也越來越劇烈,可他不敢停下來,好像隻要一停下腳步,自己就會被黑暗撕碎。
他腿部的肌肉越繃越緊,麻木地擺動著,冷冰冰的觸感卻已爬上後背。
仿佛溺水之人在沒有堤岸的河流中掙紮著,暗流將他的手腳纏縛,一點點拖往絕望深處。
窒息感壓迫胸腔,正當林守溪要徹底失去知覺時,一縷仙音從身後飄來。
‘孽障。’
清叱聲裡,窒息感消失不見。
林守溪無暇分辨聲音的源頭,隻是奮身前衝,然後……猛地驚醒!
他從床榻上倏地坐起,痛意還在骨頭裡鑽來鑽去。
這……這是哪裡?
林守溪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呆在一間狹窄的木屋裡,睡在一張簡陋的草床上,鼻間是揮之不去的黴味與酸氣,像是滲了水的墓室。
剛剛好像做了一個噩夢,有什麼東西在夢裡追我,好像……有人救了我?
林守溪揉了揉腦袋,一時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他靠在牆壁上,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嗯,還有心跳,看來不是什麼酆都地府之類的地方。
他又嘗試回憶了一下。
從小到大的記憶大抵清晰,與慕師靖決戰死城,揮劍斬向某個汙穢邪神的畫麵也猶在眼畔,隻是一經想起,不免讓人腦子發痛。
看來記憶也沒出什麼岔子。
林守溪放鬆了一些,緊接著,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身體,倒不是檢查傷勢,而是去看那洛書還在不在。
這是師父交給他,讓他誓死守護的東西。
他摸遍全身,尋遍四周,卻也沒有找到洛書的蹤跡。
接著,他發現掛在自己胸口的黑鱗也不見了。
這麼多年過去,這片黑鱗雖然一直沒展現出什麼奇特之處,可畢竟戴了十幾年,好歹算個護身符,如今一朝丟失,他的心裡還是有些空落的。
很快,林守溪又明白了什麼叫禍不單行。他嘗試著調息,發現自己傷勢太重,連真氣都無法運轉。
修為境界一直是他最大的倚仗,現在,這個最大的倚仗也暫時不見了。
這樣的傷勢對其他人而言是致命的,幸好他體魄天生強橫,不過即便如此,這傷沒個十天半月恐怕也好不了。
那女人下手可真重啊……
林守溪靠在牆壁上休息了會,待到力氣恢複了些以後,他走下床,想看看自己此刻身在何處,又是誰救了自己。
循著微光走到了門口,林守溪前腳剛邁出屋子便撞到了什麼。
他剛剛蘇醒,重傷未愈,腳步虛浮,身子無力維持平衡,很快摔倒在地上。
吃痛著抬起頭,他隱約見到了一道逆光而立的身影,那纖細的身影也被撞得踉蹌後退了兩步,微光中唯見數綹勾勒出的白發。
對方沒有一丁點殺機。
是這位老婆婆救了我麼?
他艱難地起身,嗓音略微沙啞地喊了聲老婆婆。
可第兩個音節才出,他便怔住了。
他看清了對方的容貌。
那婉約垂落的雪白絲發之間,竟是一張妙齡端靜的臉。
少女正看著林守溪,理了理纖柔的發絲,說:
“真人差我來看看你醒了沒有,既然醒了,便隨我去見真人吧。”
林守溪悚然一驚。
倒不是驚懾於少女容貌的稚美,而是他發現,她說的是一種他從未聽過的語言,更可怕的是,他竟能聽懂並予以回應。
第3章真人
“真人?真人是誰?”
林守溪披上了一件少女遞來的白色道衣,跟隨著她出了門,走到外麵潮濕的古廊上。
“真人據說是雲空山來的道長,道法高深莫測,稍後見了他,不可胡亂說話。”雪發少女走在前麵,姿態柔弱。
雲空山……
林守溪皺起了眉,從她的語氣來看,那雲空山應是一座赫赫有名的山峰,但他確信,自己從未聽說過這個地方。
還有,這小姑娘的滿頭白發——此刻他走近了,才看清這頭發的白不是枯槁的白,相反,它綢亮如新,柔韌纖長,像是流瀉下的光,在陰雨天格外惹眼。
這個世上還有天生白發的人麼?
他才想著,目光無意間向廊外瞥去,一下怔住。
這年久失修的木廊外,竟是一落千丈的懸崖峭壁!
大風沿著崖壁來回掠動,呼呼作響,大量的雲正從下麵湧上來。深不見底的淵穀好似一張裂口,吞入落下的雨,吐出花白的霧。
他的思緒也被這深淵吞了進去。“這屋子在水裡泡了不知多少年,你可以靠裡走些,免得不小心跌下去。”雪發少女出聲提醒。
“在水裡泡了不知多少年?”林守溪一驚。
“這裡原本是一片大湖,名為巫祝湖。”少女輕聲解釋:“最近,這裡的湖水莫名其妙蒸發大半,這座沉沒的古庭就露出來了,下麵那些斷崖裂穀積陰已久,皆是邪祟叢生之地。”
大湖乾涸……湖心古庭……邪祟……
少女語氣平淡,仿佛這不算多麼特彆的事。
林守溪的心臟卻一點點抽緊,他陡然生出一個猜想:自己很有可能來到了一個嶄新的世界,而這個世界充斥著無數他無法理解的事!
可這又是什麼世界呢?是人們口中的神仙天庭還是陰曹地府?或者說……
忽地,過往與師父的對話浮上了心頭。
“我們的世界可能不是唯一的。”師父說。
“什麼?”
“我們的世界被邪穢一點點侵染著,譬如一滴墨水滴入盛滿清水的瓷缸裡。瓷缸的清水世界如果是我們的所在,那是誰滴下了這滴墨水呢?”
“外麵還有世界?那個世界還有人?”林守溪覺得荒誕。
“或許。”
“外麵的人想進來?”他再問。
“可能已經進來了。”師父幽幽地說。
當時的林守溪並未太放在心上。
但現在,他找到了這個世界。
死城的暴雨和閃電之中,那扇勾連兩個世界的大門轟然打開,將他誤打誤撞指引來了這裡。
“原來是這樣。”
林守溪既是在回應少女,也是在捫心自語。
他篤定,絕不能讓其他人發現自己是異類。
兩人不再說話,一同沿著絕壁古廊前進。
林守溪悄悄打量著她,除了滿頭雪發,這清稚的少女似也沒有額外的特殊之處,她的步子倒是邁得輕盈平穩,好似提燈而行的宮女。
穿過了直廊,繞至轉角,斷崖被拋在身後。
林守溪望見了幾株鐵一般的樹,起初他不覺有異,但一想到這裡曾是湖底,心中不免悚然——難道湖底真能住人?那人還有閒情逸致栽花種樹?
許多固有的觀念被飛快敲碎。
“到了,真人就在裡麵。”
一座古舊斑駁的木閣前,少女停下了腳步。
林守溪看著門口的兩尊殘缺銅獸,覺得陰森。
他與少女一同走入木閣,木閣昏暗,點著幾根蠟燭,微弱的燭光不足以照明,更像是在行什麼法事。屋子裡有十來個人,一眼看過去,都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少年少女,他們跪坐在地上,低著頭,前方,一個年輕的白臉道士席地而坐,左手握著一塊石頭,右手握著一柄木劍。
道士一身漆黑,白慘慘的臉被燭火照著。
慕師靖不在裡麵……林守溪飛快掃了一眼。
下方的人群中,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戰戰兢兢地走了上去。
“手。”道士開口。
小男孩怯生生地伸出了手。
道士將左手的石頭遞到他的手上,讓他握緊。他看著小男孩的手腕,問:“叫什麼名字?可曾婚配,可曾行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