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癡心熬儘(1 / 1)

再一次趴伏在徐行之後背上時,孟重光已辨不清這是夢還是現實,隻迷迷糊糊揪緊了徐行之的發帶。

從剃刀怪物手底死裡逃生的徐行之剛剛背上他,腦袋連帶著頭發就被扯得往後仰去:“……噯噯。”

孟重光馬上鬆手,燒焦的唇畔貼上徐行之的頸側,感受著在膚下細微的血流淙淙和脈搏鼓動,龐大又安寧的黑暗再次向他無聲地張開了懷抱,妄圖把他再次吞入腹中。

然而這次孟重光沒有妥帖。

他掙起全副的精神,說:“……不去那裡。”

徐行之已邁步打算往高塔方向行去,聽他如此說,便馬上收住了腳步:“那塔很危險嗎?”

孟重光點頭,旋即又搖頭,在無措的茫然間,一直從自己是誰、此處是哪裡想起。

徐行之一直耐心地站在原地,等待著他的答案。

半晌後,孟重光小小聲道:“林子,危險,不去。”

目力所及之處,徐行之確然看到了一頃密林,隱約還聽到有水流潺潺之聲傳來。

他既說危險,徐行之自不會去觸那個黴頭,安撫了他一兩聲,便自行繞開樹林,往高塔方向行去。

從密林之間穿過是回塔最快的路,且快一步回塔,修得傷痛移體之術的元如晝便能早些緩解他的焚身之苦,但孟重光此刻並不急於回去。

他想靜靜久久地與這人呆在一起。

徐行之自不是寡言之人,漫漫長路剛開了個頭,他便問道:“你這傷勢是如何來的?”

孟重光不答,隻一心一意地收集他身上的沉香氣息。

徐行之感覺這人小狗似的在自己身上嗅來嗅去,哭笑不得:“哎,我剛從屍體堆裡滾出來。”

孟重光的回答是拿鼻尖親昵地拱他。

徐行之又問:“你是從哪兒來的?”

孟重光抬起手臂,指向他的來處,也是他們的去處。

徐行之想了想:“……你認識孟重光嗎?”

孟重光忸怩了起來。

他想也知道自己現如今是怎樣一副狼藉模樣,若是在此情此景下承認自己是孟重光,定然會在師兄心中落下個極其難堪的印象。

想到此處,他又迫切地想回到塔裡了。

對於徐行之的問題,他搖首,複又怯怯問:“你找他作甚?”

他滿心歡喜地期待著徐行之繼續問一問孟重光的近況,積攢了整整十三年的話在他口中膨脹、蹦跳,劈裡啪啦地想要蜂擁而出。

然而徐行之並沒有問下去。

兩相沉默間,孟重光突然害怕起來。

……師兄難道還在怪他?怪自己十三年前將四門有傾覆之險的事情隱瞞於他?怪自己事情被撞破後還綁住他,不許他來救他的同袍?

可他已經得到懲罰了,整整十三年,他隻能在夢裡見到師兄,這懲罰還不夠酷烈嗎?

孟重光心事重重地擁緊了徐行之的後背,想象自己是一個遊魂,恨不得浸入這具身體中去,親吻那顆還在跳動的心。

三十裡的路,二人停停走走,兜兜轉轉,硬是走出了五十裡長。

待二人回到塔邊時,一場戰事已經結束多時,地上躺了三四具屍首,陸禦九與元如晝在其間穿梭,尋找他們身上有何可用之物。

待一抬頭瞧見徐行之,陸禦九懷裡剛剛搜羅來的一把鐵劍戧啷一聲落下地去。

他驚得張口結舌,喃喃低喚:“徐,徐師兄……”

徐行之明顯愣了一下,認不出這戴了鬼麵的人究竟是誰。

而銷去一身皮肉的元如晝在看清徐行之的臉後,心中張皇莫名,幾欲拔足離去,但當她看清徐行之背上的焦黑人形時,還是一眼便認了出來那是誰。

她也顧不得許多了,急急衝上前,扶住孟重光的肩膀:“不是說出去散心嗎,怎生弄成了這副模樣?”

孟重光並不作答,自徐行之後背爬下,任元如晝調用靈力,將他一身腐傷轉移到她身上去。

少頃,他本相恢複,容色秀麗,如有撣去塵埃的明珠,微微生暈。

但徐行之在看清他的臉後,反應卻相當僵硬,看不出絲毫歡欣之色,且往後警惕地退了兩步。

察覺到徐行之的抵觸情緒,孟重光的心蕩蕩悠悠地沉了下去。

替孟重光去除傷痛後,元如晝便一聲不吭地攜著剛剛整理收繳好的物品進了塔去。

陸禦九早便跑了上來,欲扯住徐行之的衣袖又不敢,隻好眼噙熱淚地跪了下去:“師兄……徐師兄!”

徐行之自是彎腰去扶他,與他搭起話來。

瞧到這一幕的孟重光眼睛都紅了,心裡更是委屈。

自從自己現出本相,師兄便再不肯與他親近,倒是跟旁人摟摟抱抱……

於是他開始故意盤問陸禦九:“封山之人又來尋釁了?”

陸禦九隔著鬼麵拭著霧蒙蒙的雙眼,帶著一點哭腔答道:“是。”

“人都去哪兒了,怎麼就你們兩人?”

陸禦九答:“那封山欺人太甚,阿望打得興起,見他們敗退便乘勝追去;北南怕她出事,便也跟過去了。”

孟重光含酸撚醋道:“他都走了,你怎麼不也跟著去?”

陸禦九略有猶豫:“可留元師姐一人在此……”

孟重光狠狠一瞪眼,陸禦九又困惑了片刻,這才明白過來,臉和眼睛一齊泛出紅意來,兔子似的跑走了。

孟重光牽著徐行之進入塔中房間,與他在床側坐下後,緊張得直揉衣角。

他這輩子都沒在師兄麵前這般局促小心過。在他眼中,師兄簡直是個一碰就會碎的玻璃人,孟重光恨不得把他縮小了,把心挖開,再小心翼翼地縫好,誰都不給看。

他努力尋找著可以聊開的話題:“這裡不隻有陸禦九、周師兄和元師姐,還有周弦周師姐的女兒周望……還有陶閒與曲馳。他們出去采靈石了,很快便會歸塔……”

“……師兄可還記得陶閒?想來也不記得了吧……”

“師兄,我很是想念你……”

孟重光不僅不會討好人,而且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否算得上討好,他期待又帶些緊張地盯望著徐行之,渴望得到一些積極的反應。

然而徐行之看樣子頗有些無所適從,這叫孟重光更加心慌,唇色慘白慘白的。

似是看出他臉色不妙,徐行之不大自然地伸手撫一撫他的臉,推推他的肩膀,叫他安置在床上,又替他把被子鋪開掩上。

在他做出這一係列動作時,孟重光近乎癡迷的眸光就一直沒從他的身上離開過,乖順得像是一隻小貓,軟綿綿的任他擺弄。

徐行之將被角細細地與他理好後,道:“你方才傷勢太重,早些休息吧。”

見師兄竟是有了要離開的意思,孟重光乾張了張嘴,發力扯住了他的右袖:“……師兄陪我一起睡。”

青年愣了愣。

孟重光把他的猶豫當做了厭煩,心尖被針刺著似的痛,可臉上仍努力堆著自以為討好的笑容,頰肉都發著酸:“陪我。好不好。”

徐行之坐回到床邊,語氣中頗有幾分無奈:“好好好,陪便陪,哭什麼?”

孟重光淚流滿麵地固執道:“沒哭。”

眼前人年歲看起來同自己相差無幾,但那傷心流淚的樣子,倒像是足足曆了幾世的劫難,才站到自己麵前一樣。

徐行之不禁軟了心腸,打算靠著床側躺下。

床上的青年卻裹著被子,沉默不語地把自己直挺挺繃在了床沿邊,床內則留出一大片白花花的空地。

即使知道眼前的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看到他孩子氣的舉動,徐行之亦不覺鬆弛了下來:“我睡裡麵?”

孟重光又把自己往床外趕了趕,小半個身體已懸了空,看樣子,如果徐行之再不進去,他八成會把自己直接撂地上去。

徐行之見既推托不得,索性受了這份好意,脫去風塵滿滿的外衣和泥汙遍布的靴子,越過他的身體爬進了床側。

孟重光卻還懸蕩蕩地把自己掛在邊緣,竟是搖搖欲墜難以平衡,眼看著便要掉下床去。

徐行之見勢不對,輕呼一聲,左手相攬,環抱住了那行將翻出去的腰身,把人撈了回來。

不等徐行之說上他一言半語,被他抱住的孟重光便猛地回過身去,扣緊他的臂膀,把整張臉埋入他的懷間,埋了好一會兒,腔子裡狂跳不休的心這才漸漸有了止息之勢。

“你……”

“……師兄。”孟重光低低念著這個稱呼,隻覺唇齒盈香,“師兄背了我那麼久,定然是累了。睡吧。”

說是睡,孟重光卻隻是在閉眼假寐。

那侵魂蝕魄的要命劇痛本已該消失,但他仍覺得有些臟器被燒得殘缺不全,胸腹裡空蕩蕩的,直想讓師兄多摸一摸揉一揉。

然而聽到徐行之漸趨均勻的呼吸聲,孟重光哪裡還舍得驚醒他,恨不得把呼吸調成與他相當的頻率,省得響動太重,吵擾了師兄的清夢。

於是,他小魚似的地隨著徐行之均勻的吐息而呼吸,這本是極為枯燥無聊之事,但孟重光卻不這樣認為,隻覺每一下呼吸都有趣至極,令他滿心歡喜。

不多時,那均勻的呼吸聲突地停了。

緊接著,孟重光聽到身側傳來衣料窸窣的摩擦聲。

他心中一喜。

以前在他睡時,師兄半夜若是蘇醒,定然會抱住他輕輕親上一記;孟重光覺淺,有時知道他被親醒了,師兄還會刻意抱著他纏綿一番,把他的嘴唇每一處都細細叼弄伺候一遍,邊親邊發出模糊沙啞的笑。

孟重光最吃他這一套,每每被他吻熱吻癢,情動腰軟,自是求饒不止,師兄亦不理會,他便如師兄所願,翻身將他拖至床內,行那陰陽之禮……

然而,所有美好幻想,截止在一樣冰冷尖銳的物體抵上他額心的朱砂痣時。

起初孟重光沒想到那是什麼,待他想明白,卻也沒有動上分毫,甚至他還在繼續模仿著徐行之佯睡時的一呼一吸。

然而,曲折幽深的冷氣正從他胸口中泉湧而出,把他徹底凍僵了。

……他朦朧地想道,師兄會不會刺進去呢。

答案隻有是或否,但為了想清楚這個問題,孟重光幾乎是熬乾了自己所有的神誌與氣力。

不知過去了多久,他預想中的疼痛未曾出現。

孟重光聽徐行之發出一聲含糊的低罵,旋即是薄刃滑入鞘中的聲音。

很快,他又躺回了原處。

在放棄刺殺後,他似乎也暫且撂下了一段心事,呼吸聲在紊亂了一刻鐘後,重歸了安然平和。

這次聽起來像是真的睡著了。

黑暗中,孟重光緩緩睜開了眼睛,悄無聲息地翻坐起身,目光茫然地滯留在徐行之安睡著的臉上。

半晌,他對那睡著了的人問道:“……為什麼?”

為什麼自己滿心歡喜盼來的人要殺他?

看徐行之的衣服,明顯是被剛剛投入蠻荒的,那麼這十三年他去哪裡了?

師兄是來殺自己的,那麼,莫不是這十三年來,他一直同那九枝燈待在一處?!朝夕相對?!漸生情愫?!

紛至遝來的猜想和醋意幾乎要把孟重光的腦袋擠爆。

但那熟睡的人又不能給他答案。

片刻後,孟重光穿戴整齊,漫無邊際地晃出了房門。

他不知道自己想去哪裡。他隻想到一個暫時沒有徐行之的地方,免得那正在他心頭撕咬的怪獸突然竄出來,傷了徐行之。

他甫一走出塔外,便見一行人急匆匆迎麵而來。

滿身是血的周望被陸禦九打橫抱於懷間,周北南滿麵煞氣橫提長·槍翼護在其身側,二人均是麵色蒼白,更襯得周望身上的鮮血猩紅刺目。

陶閒正背扛著周望平日慣使的雙刀,那東西對他來說太沉了些,刀套將他單薄的胸膛勒得下陷了不少。

他臉紅脖子粗地跟在最後麵,但情勢危急,幾乎無人注意到他現在的窘態。

血腥氣把孟重光從昏天暗地的迷思中稍稍拽出了一些。

他問:“這是怎麼了?”

陸禦九來不及答話,惶急地抱著周望往元如晝的屋子裡去了。

周北南怒意勃然,一雙眸子裡拉滿血絲:“我道他們今日怎麼打了就跑,敢情封山的老王八蛋設了埋伏,百十來號人蹲在山坳裡,專等著我們自投羅網!”

他想把略有淩亂的頭發向後捋一捋,卻發現發冠已是歪歪斜斜,心中火氣更旺,乾脆一把將發冠也扯了下來:“這群欠埋的灰孫!虧得阿望隻是傷在皮肉,若她有個三長兩短,老子追到天涯海角也得把這群人的腦袋一個個削下來!”

孟重光對此反應不大:“元師姐在,該是無恙。”

這時候,陶閒才氣喘籲籲地來到塔前,想要將負累卸下,卻因手臂纖細無力,解不下刀套,往側旁歪斜跌撞兩步後,和那青銅雙刀一起栽翻在地。

周北南這才發現雙刀一直叫陶閒背著,哎喲一聲,手忙腳亂地把滾在一處的刀和人拆分開來:“小陶,你怎麼也不喊一聲?”

陶閒咧嘴輕輕一笑,手軟腳軟地扶著塔身爬起,說:“我,我去守著阿望。”

看到陶閒,孟重光自然想起了與他形影難離的另一個人:“曲馳呢。”

陶閒抹抹汗,答:“我與,曲,曲師兄,半路上……”

周北南及時阻攔住了他:“得得,你先歇了吧。等你說清楚得到猴年馬月去。……小陸趕過來的時候,阿望已傷得很重了,我護著他們倆殺出來,半路上恰好遇見小陶和曲馳他們尋靈石回來,曲馳替我們攔住他們,我便先帶他們回來了。……我瞧曲馳那架勢,恨不得屠了整座封山。”

陶閒為曲馳申辯:“曲師兄,不是惹事的性情。”

周北南言簡意賅道:“那是沒惹急他。”

說罷,周北南又轉向孟重光:“我還是不放心,得去看著阿望。……你這是又要出去?”

從頭至尾,周北南沒提上徐行之一句,看來是因著周望受傷,情勢混亂,前去找尋他們的陸禦九尚未來得及將此事告知於他。

孟重光麻木地應了一聲,神誌倒是稍稍清明了些:“我……去藍橋坡,采些蕙草來。”

周北南聽他這麼說,難得從焦灼中擠出了一絲輕鬆神情來:“多采些回來,阿望喜歡那玩意兒的味道,放在房中,她恢複得也能快些。”

孟重光應也未應便飄出了塔去。周北南在他身後叫了好幾聲,他也未曾回頭。

……若知道後來會發生些什麼,孟重光抵死也不會出塔,也不會放任能夠自由活動的徐行之留在塔中。

誰也不知孟重光的房中還睡著一個徐行之,因而徐行之一覺醒來,溜達出塔時,均聚在了周望房中的塔中諸人竟是誰都沒有發現他。

昨夜曲馳見了周望的血,極痛極怒間,仗劍一路闖入封山,整座封山都被他清了個空空蕩蕩。

那封山之主獸皮人自視甚高,特趁孟重光不在時奇襲於塔,想給這搶占了他地盤棲身的一行人一些教訓,未料想會遭到這般報複,被硬生生趕得遁出封山主峰,攜美姬狼奔豕突、窮途末路之際,路過塔邊,恰見徐行之在塔外溪邊浣手,又被姬妾黃山月指出此人乃風陵山徐行之,是孟重光最為愛重之人,報複之心頓起。

而那廂,孟重光經過反複思量,已經想通了不少。

最壞的結果,不外是師兄成功被那該死的九枝燈蠱惑了心神。

隻要今後師兄呆在他身邊,早晚會回心轉意的。

再者說,昨日師兄有那樣好的機會下手,他都沒能下得去手,可見師兄終究還是有一點點在乎自己的,不是嗎。

想通這一點,孟重光歡天喜地地捧著一捧蕙草自藍橋坡返塔。

然而,迎接他的卻是空空蕩蕩、死寂一片的房間。

待他再找到師兄時,師兄躺在獸皮人在封山中挖出的密道刑室內,渾身皮肉已被沾了水的黃麻繩抽儘。

雖有黃山月在旁勸阻,但獸皮人眼見麾下勢力受到曲馳如此重創,其意難平,為著報複,竟是生生將徐行之打得氣絕當場!

親手屠去了藏在密道內的所有人,孟重光折返回了徐行之身側。

那雙眼睛尚睜著,倒沒有太多痛苦,似是為自己這回的死法而感到戲謔好笑。

孟重光帶著滿手還未散去的蕙草蘭香,把徐行之鮮血淋漓的臉捧起,小心翼翼地親吻了下去。

師兄,稍等等,下次我不會叫你這麼痛了。

……少頃,空氣中又騰起了一片繁雜的硝光金火。

正居中空的光輪像一隻光溜溜的獨眼,注視著突然抽搐倒地、周身熊熊燃燒起來的漂亮青年。

它像是慈悲為懷的菩薩,又像是漠然旁觀的冷眼。

孟重光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嘔出燒得絲絲作響的沸騰黑血,片刻後,他手腳並用,往前爬了十幾米,才逐漸騰出些力氣,發狂似的朝藏屍地奔去。

再來一回,孟重光懂得了一件事:

凡事俱有因果命數。一著不慎,由他親手埋下的前因便會釀出苦果。

因而這回,他沒有讓師兄繞路,而是叫他取道密林,快快回塔,果真及時叫住了打算縱身追緝封山諸人的周望,徐行之卻被周北南纏住逼問,好一通險象環生後,孟重光才得以帶徐行之入塔。

第二日,得了線報的獸皮人蠢蠢欲動,想要挾持徐行之,孟重光在發現四周有探子窺伺之後,假意離開,果真引得那獸皮人親自出手。

孟重光趁機生擒於他,把他囚入室中,本想效仿他上次對待師兄的手段將他活活打死,誰想封山竟像是發了瘋似的拚死來攻,想將獸皮人救回。

他隻得叫徐行之在塔中稍等,自己率周望周北南等人前去迎戰禦敵,誰想那獸皮人自知必死,在囚室中鬨出響動,惹徐行之前去查看後,趁機將體內靈力引爆,把師兄炸成重傷。

等孟重光折返回塔中時,徐行之數根胸肋均被炸斷,斷骨插·入臟器之中,已至瀕死之境,即使元如晝在身側,也再無轉圜之機。

在徐行之氣息斷絕前,孟重光抱著他,誰也不許靠近。

一聲聲的喘息從孟重光仿佛被撕爛成碎布的肺中擠出,他的每一聲呼吸,聽起來竟是比臟腑儘毀的徐行之要更痛上百倍。

突地,他聽到徐行之喃喃道:“鑰匙。”

孟重光堵住他身上的血洞,痛得恨不得將它們全部移至自己身上來:“師兄,求你不要說話,不要……”

徐行之已然失卻了神誌,然而,仿佛冥冥中存有一股力量,催逼著他,用這僅剩的一點生機,把希望交到眼前之人的手上:“蠻荒鑰匙碎片,若想得到的話,你得去這四個地方……”

他說了四個地名。

四個地名均帶著濃鬱的血腥氣,像是被火炭烤過的生鐵,一筆一劃地烙在了孟重光心頭。

他不願多去想為何師兄會知道蠻荒鑰匙的所在,隻啞聲道:“師兄,我記下了。”

徐行之笑了,大量泛著白色浮沫的血水汩汩自他嘴角流出,他像是還想說些什麼,但視線卻滯在了虛空一隅,活氣俱散,神魂滅去。

孟重光將徐行之的屍首放下時,幾乎要滴出血來的雙目投出帶有腥氣的目光,落在死不瞑目的獸皮人身上。

——此人手上,沾過兩次師兄的血。

……你且等著,遲早我要與你算這筆賬。

一次。

一次。

又一次。

在循環往複之間,孟重光漸漸淡忘了年歲幾何。他所有關於時間的度量和感知,都以那一枚溶溶如月的光輪為起始點。

然而終點又會在哪裡呢?誰又能知道呢?

因為徐行之沒有法力傍身,孟重光哪怕再儘心照顧於他,也難免失於疏漏。他奮力填補著所有他能夠想到的漏洞,卻還是失敗了一次又一次。

一次,在料理過獸皮人、從他體內取出碎片後,他按師兄給出的四個藏鑰匙的地點,單獨離塔,自行前往各地查看。

但從虎跳澗折返回來時,他發現,高塔被燒掉了。

元如晝、周北南、周望、陸禦九和陶閒均葬身塔中,唯有曲馳逃出塔來,身負重傷,懸著一口氣,斷斷續續地說道,在孟重光走後,魔道遣了大批人馬,將徐行之強行劫走了。

下一次,他便學乖了,把所有人一起帶上,前往虎跳澗。

誰想,虎跳澗中有南狸布下的二十七迷陣,蠱惑人心、幻象迭生,而之前的幾次輪回,也已大大充實了孟重光的噩夢庫存,讓他神智癲迷,痛苦難當。

在和師兄被強行拆分開來後,孟重光心急如焚,嘗試破陣。然而這二十七陣詭豔奇譎,陣眼隱晦難覓,他愈想快快破陣,愈是舉步維艱。

待他破解所有陣眼、半瘋癲地闖入南狸的石殿中時,吞噬了葉補衣殘魂的徐行之已被惱羞成怒的南狸抽出魂魄,注入了殿側人俑之中。

徐行之那滿身的血就像是火焰,潑喇喇地燒到了孟重光身上來,將他最後一絲理智也投入了湃然的熔爐之中。

好在他沒有瘋癲得太過厲害,以至於忘記爛柯陣法的繪製之法。

又一次的輪回開啟,他本想把徐行之留在虎跳澗外,然而上次高塔被焚一事的慘痛教訓,叫他再也不敢輕易讓徐行之走出自己的視線。

這回他們又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迷陣之中,好在千鈞一發之際,他總算成功地自南狸手下救出了徐行之,並從死去的南狸那裡搜得了鑰匙碎片。

然而,他這回選擇了先去無頭之海尋找鑰匙碎片。

五年一蘇醒的饑餓的蠻荒巨人,在無頭之海附近集中大批出現。

他們恰與一隊擁有十數之眾的百尺巨人狹路相逢,其結果如何,不言自明。

再下一次,他避開了無頭之海,取道化外之地。

路上,他們碰上了母子巨人。

孟重光令曲馳留下,保護徐行之等人。曲馳在費儘心力殺掉兩名小巨人後,不顧身上傷勢嚴重,前來馳援周望,卻為護著靈力尚殘缺的周北南,被那母巨人掌風所傷,力竭不治,魂核碎裂,死於此地。

他們埋葬了曲馳,可陶閒不肯再隨他們前行,隻願留守在墓前為他守戍。

萬般無奈下,幾人再次啟程。

來到化外之地時,周北南下水,不期遇見了被放逐入蠻荒後,在此定居安身的林好信等人。

林好信見了孟重光等人,立即殷殷垂詢:“曲師兄現在何處?”

孟重光生平間難得產生了有口難開的悲愴之感。

幾人趕路日久,好容易找到一處安心的落腳點,便在此處淹留了多日。

可是,某日,匿身於殿中的諸人突覺地動山搖,如有海嘯降至。

——一隻足有通天高度的起源巨人,嗅到了濃鬱的人肉香味,慢悠悠地踱下沼澤,將一切踩為了須塵齏粉。

……一次。

……一次。

又一次。

倒轉的時間愈長,孟重光負荷的因果便愈多。

孟重光隻覺自己掉入了一片黑色的泥漿汪洋,隻能抱著一塊舢板浮浮沉沉,儘管根本不知道這塊舢板將會把他帶往何方,他還是不肯放手。

人人都說回頭是岸,放下是福,但他走得太遠,太深,早不知岸在哪裡。

他無比清晰地感知到,早晚有一日,他會把自己燒死在爛柯陣中,以灰飛煙滅的代價去彌補他製造的那些因果。

可那至少是在回去找師兄的路上。即使是死,也是幸福的、充滿希望的死啊。

至於徐行之的古怪之處,孟重光亦不是無知無覺。

他每一次都會嘗試殺自己,每一次又都會作罷。這剛開始讓孟重光失魂落魄的舉動,到後來反倒變得有趣起來,他甚至一度把這件事當做了苦中作樂的笑料。

每每想象到眼前師兄抓耳撓腮不舍得下手的模樣,已經被匕首抵上額頭的孟重光就會默默想道,師兄真是可愛。

除此之外,徐行之還總會莫名其妙地長久昏睡。每次醒來後,看向他的目光就越近似十三年前的師兄,溫柔,繾綣,但也包含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困惑。

因此,他既盼著師兄睡,又怕師兄睡。

孟重光已變成了一個患得患失的人,想師兄待自己更溫柔,卻唯恐師兄在哪一個長夢間溘然長逝,他便又要重來,把那些驚心動魄、肝腸寸斷,再事無巨細地走過一遍。

不知道第多少回,他再次回到了中天光輪的微光普照之下,獨自一人倒在了曠野中。

瀼瀼的夜露沁染到他破損的傷口之中,巨人的咆哮和弟子們的慘嘯聲猶在耳側,然而他知曉,他再次回到了一切的起點。

這次也沒有死在陣中,真好。

他的一隻眼睛已經被燒得看不見了,但那條已跑過多次的路,他絕不會認錯。

孟重光周身血液已被蒸乾,這倒是省下了他不少嘔血的時間,於是他抓緊時間,帶著焚毀的焦軀,再一次朝著藏屍地充滿希望地奔跑而去。

遠遠地,他又看見了被剃刀怪物追趕的徐行之。

像以前數次經曆過的一樣,他朝徐行之呼喊,叫他快跑,同時再次阻攔在了剃刀怪物與徐行之之間。

他剛對這已殺過數遍的怪物露出一線獰笑,就聽見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什麼?

徐行之不帶絲毫猶豫地與他擦肩而過,將匕首反手藏在背後,徑直向怪物衝去!

孟重光錯愕不已,脫口喚道:“……師兄?!”

徐行之已經跑了起來,風聲呼呼灌入耳朵中,把來自身後的呼喚聲淹沒殆儘。

緊接著,孟重光眼睜睜看著徐行之以一隻木手為代價,將旋閃著靈光的匕首送入了剃刀怪物胸腔之中!

待怪物噴濺著汙血倒下後,徐行之確定它已無反抗之力後,又上去補了一刀。

孟重光愣愣地望著徐行之的動作。

這和以往的情景都有所不同,以前的每一次,剃刀怪物都是葬身於自己手中的。

……這次,似乎有一個不一樣的開端了?

這般想著,孟重光渾身氣力皆失,軟軟倒在地上。

少頃,長溝流月之間,一個青年背負著一個黑漆漆的焦影,哼著古調小曲兒,吟嘯徐行。

孟重光把燒焦的臉伏在他的肩膀上,竟是感覺到了久違的安寧之意。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睡。

這回,師兄也不知道能留在他身旁多久,因此與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孟重光都不敢輕易浪費。

與此同時,現世之中的青竹殿中已是狼藉一片。

溫雪塵口吐鮮血,倒在地上,側翻的輪椅空轉不休,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磨得人牙酸。

九枝燈一雙眼睛被熊熊的魔焰吞噬,聲調卻冷若寒冰:“溫雪塵,你真當我不敢殺你?!”

“你為何要殺我?”溫雪塵用拇指抹去唇角的血,從懷中掏出一條邊緣已泛了黃的手帕,待看清那邊角上繡著的“弦”字後,眸光一動,又探手入懷,取了另一條手帕,仔細地將手指上的血汙抹去,“我是讓他去殺孟重光。”

九枝燈眼中火意更盛:“是嗎?那你把他丟到嶽溪雲身邊,是何意圖?”

“不管我是何意圖,他都被孟重光帶走了。”溫雪塵泰然自若。

眼見此人滿不在乎,九枝燈隻覺額心突突跳著,脹痛不覺:“……等我進蠻荒把師兄帶出來,再與你算賬。”

聽到此言,溫雪塵卻難得變了顏色:“九枝燈,你可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九枝燈漠然道:“這世上還有你聽不懂的話嗎。”

溫雪塵試圖從地上掙紮起來,然而雙腿軟弱,氣力難支,他隻好以雙手撐於地麵,厲聲道:“你進蠻荒?你知不知道,道門中有多少人對你壓製各宗派分支一事深有怨懟?你一旦離開,四門事務該如何安排?一旦人心亂了,你這十數年來的苦心經營便儘作了那東流水!況且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對上孟重光,你沒有勝算,但徐行之有!”

兩個憤怒的人瞪視著彼此。

最終還是溫雪塵身體欠佳,堅持不住率先潰退。他取出藥瓶來,倒出兩粒深褐藥丸,去醫治他早已冷了十三年的心臟。

在舌下安置好藥物,溫雪塵方又開口:“你若是當真不放心,在將情況監視清楚後,派我進去帶他出來便是。”

九枝燈眸色沉沉,像是一方無底深潭,蒸騰著濃鬱寒氣,溫雪塵倒也不懼,淡然地回望過去。

不知過去多久,九枝燈道:“我自會監視。”

方才他已再度開啟蠻荒之門,派遣一名持鏡弟子拿靈沼鏡進入門內,恰好看到塔前封山弟子敗退、徐行之現身的一幕。

九枝燈說:“師兄若有三長兩短,你就算不下去,我也會扔你下去。”

溫雪塵自行扶正輪椅,聽他這般說,竟是笑了笑。

九枝燈一見他笑顏便覺心浮氣躁,頰側咬肌發力鼓了一鼓,才擠出一個咬牙切齒的字來:“滾。”

溫雪塵用雙臂把自己撐放至輪椅上,神情淡然地準備踐行“滾”的命令。

然而他剛滾到門口,身後就又響起了九枝燈冷幽的問話聲:“你膽敢背著我做出這樣的事,不怕我會殺了你?”

溫雪塵側過半張臉來,俊秀的麵龐上還隱隱有剛才掌摑的紅痕:“你不會殺我的。”

九枝燈隻覺指節快要被自己捏斷:“你是何意?”

“你不清楚嗎?”溫雪塵回首,眼中卻沒有譏嘲之色,像是敘述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事實,“……除了我,你還有能說心裡話的人嗎?”

九枝燈幾欲暴起,然而先於怒意浮現的,反倒是密密麻麻的無力感。

九枝燈捫心自問,十三年間,除了醒屍溫雪塵,他再無信任任何人的能力。

以至於他現在做出了形同背叛之事,九枝燈卻當真不舍得殺他。

溫雪塵就這樣把自己轆轆搖出了青竹殿。

一夜已過,天空已翻出魚肚的澄白,如峨眉雪,如彭蠡煙,清清嫋嫋,這日出之象頗有雅致之意,然而溫雪塵卻無心欣賞。

他扶住滾燙的額頭,心緒並不似剛才在殿中那般寧靜。

……徐行之身懷世界書,本身就極為危險難測,就算自己下不去手殺他,又何必把他推入蠻荒?孟重光就算修煉至化神期,又能如何,再怎樣也翻不出蠻荒去,自己何必多此一舉,拱手將世界書送進蠻荒裡去。

明明隻需要下些毒就能了結一切……

——當時把他推入蠻荒時,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魘住了嗎?

溫雪塵將納在袖中的雙拳握緊。

即使九枝燈不提,他也會循機進入蠻荒,彌補這個堪稱荒謬的錯誤。

……

浩渺龐大的碎片螢火蟲似的飛攏、聚集,時而成流,時而離散,然而在分分合合之後,每一片殘缺,都找到了能夠填滿它的碎塊。

……徐行之睜開了眼來。

從被洗魂之術侵入身體之前的記憶,統統回到了這具身體之中。

記憶本無重量,徐行之卻被壓迫得頭皮發麻,眼睫沉重,回複意識後許久,他連眼睛都無法睜開。

在他自己都未意識到自己醒來時,一雙唇卻先於任何人、任何事物之前發現了這一點。它準確地含吮住了徐行之的唇珠,輕輕一啄,又伏在徐行之耳側,用溫暖又輕柔的話音提示他:“……師兄,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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