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隊帶著貨物一路向西,先後途徑尉犁、輪台、龜茲三國,短暫停留補給後,商隊賣掉重貨,隻帶著綢緞和棉織品北上翻越天山。
“姐,我姐夫當年跟著使團前往烏孫走的是不是這條路?”隋良問。
“什麼事什麼事?我怎麼又不知道?”小崽急了,“我爹也走過這條路?他去烏孫乾什麼?”
“去打匈奴,這一仗讓你爹從一個小小的十夫長升為千戶。”隋玉接話,她笑眯眯地說:“不用問,當時還沒有你。”
“怎麼又沒有我?”小崽沮喪,“我爹也沒提過,我都十二歲了才曉得他的豐功偉績。”
宋嫻在一旁笑,她出主意說:“你寫信回去質問他,你出生這麼晚都怨他。”
“肯定是要寫信的,我不知道便罷了,他要給小花講一講,我倆像是蒙在鼓裡的傻子。”小崽頗有怨言,他斜愣著一左一右兩個人,氣鼓鼓地說:“你們三個的小秘密還真多,娘,你跟我舅舅也沒提過,嘴巴可真嚴。”
“你現在不就知道了嘛,我們可沒故意瞞你。”隋玉聳肩,“你爹不願意炫耀,我跟你舅舅炫耀什麼。”
“我替他炫耀。”小崽說。
“行,你去炫耀。”隋玉點頭,“記得寫信告訴你爹,看他揍不揍你。”
“為什麼要揍他?”阿水搭話。
“你爹跟你炫耀過他上戰場殺敵的事嗎?”隋玉問。
阿水搖頭,“還真沒有。”
“敦煌城的駐兵都是上過戰場殺過匈奴的,大夥都是做同樣的事,還有什麼好炫耀的。洪池嶺以西的地盤是我們的軍隊打下來的,我們的商隊走過的地方都灑著兵卒將士的血,處處埋著人骨,榮耀之下是以苦難鋪路的,而活下來的人都是曆經磨難的僥幸者。軍隊趕走了野心勃勃的賊人,他們自己的手足同僚也死了不少,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下來,他們哪裡還願意提及朝不保夕的過往。”隋玉解釋。
聽到這話的人不由低頭看駱駝蹄下的山道,青草蔥鬱,野花盛開,亂蝶在花間飛舞,草木清香之氣掩蓋了泥土的土腥氣,安寧祥和,讓人想象不出血氣衝天的畫麵。
小崽抬頭望青山,他喃喃道:“這條路是我爹走過的啊。”
語氣跟之前已經不一樣了,他定下心,能想象他爹途徑此地的心情和模樣,揣著一腔赴死的念頭,行色匆匆地跟著大軍奔赴戰場。他可能也受傷了,腥紅的血水落在泥濘的腳印上,在他離開後,血水滋養的沃土長出繁盛的青苗。
商隊停下歇息時,小崽割一塊布料攤在小板凳上,他坐在草地上握著炭筆寫字,詳細地記錄他走過的路看過的景。
“……爹,我走上了你走過的路,這條繁華的商道是你和無數不知名的英雄打下來的,你們功不可沒。西域小國敬畏大漢的武力、崇尚漢人的技藝和文化、過著與漢人無異的男耕女織的生活、還有我們大漢設立在西域的都護府管理各國事務,我們大漢帝國越發強盛了,不再懼怕豺狼虎豹的野心。
我來看過,你們的血汗沒有白流。等妹妹長大了,我也要帶她重走這條你走過的路。對了,等我回去你給我們講你打仗的事,以後我講給你的孫子孫女聽……”
隋良悄悄靠近,他居高臨下地偷看外甥寫信,一塊兒布寫滿了,他才戀戀不舍地停下筆。
一聲嘹亮的鷹叫響起,隋良和小崽同時抬頭,隋良看鷹,小崽看見了他舅舅,他慌張地忙去捂他的信。
“是黑鷹來了。”隋良吹響木哨。
“舅舅,你怎麼偷看我寫信?”小崽羞惱。
“啊?什麼?”隋良裝傻,“我剛過來,沒看到你的信。”
小崽半信半疑,但心裡鬆口氣,見他舅舅去迎接黑鷹,他不放心地再問:“你真沒看我寫信?”
“沒有。”
“他看了。”阿水告狀。
小崽“嗷”的一聲,拿根燒火棍要去找他舅舅算賬。
落在樹上的黑鷹尖利地叫一聲,它怒氣衝衝地展翅,一副要撲過來伏擊的架勢,嚇得小崽趕忙丟下燒火棍。
“乾嘛乾嘛?要反了不成?”隋良護著外甥,他虎著臉指著鷹罵:“憨東西,裡外不分了,你沒吃小主子喂的雞?”
小崽感動,“舅舅,你還是好的,下次彆偷看我寫信了。”
見黑鷹又跑了,隋良放下警惕,他偷笑道:“你是個會哄人的,你爹看到這封信能高興得三天睡不著覺,見人就炫耀他有個好兒子。”
“我才不是哄人,我是真情實感,你不覺得我爹很厲害很英勇嗎?”小崽不服。
隋良“嗯嗯”幾聲,“你等著,我也寫封信回去誇誇他。”
“吃飯了。”隋玉喊,她好奇道:“小崽,你跟你爹說了什麼?”
“誇他。”小崽有些不好意思,“我舅舅已經偷看了,娘,你也看看吧。”
“不,我不看了。”隋玉不打聽了,她色厲內荏地瞪隋良一眼,告誡說:“不能再偷看你外甥寫信了。”免得小崽有了顧忌,再寫信不敢表達情意。
“好好好。”隋良滿口答應,“作為賠罪,我待會兒給我姐夫寫封信也讓小崽先看一眼。”
隋玉看向小崽,他連連點頭,一副竊喜樣兒。
她“呸”一聲,倒是她多管閒事了,這舅甥倆一個狗德行。
五日後,隋宋兩家的商隊在天山的山巒間遇到一隊胡商,交談過後,隋玉將這些日子攢下的信件和收集的小玩意兒一並托給胡商帶回敦煌。
“還要走多久才能抵達烏孫?”張順打聽。
“若是不走錯路,路上不耽誤,大概要再走一個月。”胡商回答。
“那我們抵達烏孫的時候,我們的信還沒送回敦煌。”小崽失望。
“等我們從烏孫離開的時候,信肯定能帶到。”隋玉示意張順敲下鑼,“我們繼續趕路。”
山道上有胡商的駝隊留下的駱駝糞,天上還有翱翔的黑鷹,有它警戒和報信,商隊在山間行走很順利,沒有遇到野物攻擊。
商隊二月底離開敦煌,跋涉一路,抵達烏孫時已是六月中旬,正好趕上牧民遷徙,成群結隊的羊群和牛群在騎馬牧民的帶領下遷往夏牧場。
站在山上往下看,一望無際的綠色,倒映著霞光的河流如白色玉帶纏繞在草原上,深綠色的杉木與遠山銜接,綿白的雲層下罩著白得炫目的雪山。
“這裡比秦嶺山中的草原更大更富饒。”小崽驚喜呐喊,“烏孫的土壤好肥沃,草長得比麥苗還旺盛,這裡肯定適合種棉花。”
阿水:……真是你爹娘的好兒子,走到哪兒都惦記著種棉花。
一群人從震撼中回神,疲累的駱駝已經低頭吃上草了,他們索性原地歇息,在山上過一夜,明早天亮了再下山。
打獵回來的黑鷹丟下一隻渾身帶血的羊羔,隋良看羊羔的尾巴上有焦黃的烙印,心裡咯噔一聲,完蛋了,黑鷹這次狩獵逮的是有主的羊羔。
“姐,附近應該有遷徙的牧民,我騎駱駝下山轉一圈,要是能遇見它的主人,我賠他一隻羊。”隋良說。
“青山,你跟著一起走一趟,阿水也去,免得遇到不會漢話的牧民不能溝通。”隋玉說。
“娘,我也想去。”小崽立馬起身。
“我也去。”花妞舉手,“我也會說烏孫話。”
隋玉揮手,“想去的都去。”
阿羌忙起身,綠芽兒拽上楊二郎也牽駱駝跟上,呼呼啦啦一下子走了八九個人。
黑鷹又飛沒影了,隋良指望不了它帶路,隻能提著死羊羔下山尋找。
遠處,遷徙的牧民還在趕路,他們要趕著羊群翻過一座山前往位於半山腰的夏牧場。
“托婭,我家的羊羔丟了一隻,我爹說來了隻鷹給叼走了。”一個姑娘氣憤地打馬靠近,她憤憤道:“要是烏雲還在,它一定會把這隻野鷹驅走。”
“會不會是烏雲回來了?”托婭問。
“不可能,烏雲怎麼會捕食我們的羊羔?”
托婭啞然,心想這可不一定,烏雲喜歡驅逐野鷹是因為它把羊群當做自己的了。
“是不是有駝鈴聲?有商隊過來了?”一個婦人側耳細聽,說:“托婭,有商隊來了,你騎馬過去把商隊引來,不知道這個商隊帶來的有沒有棉袍。”
“好的阿姆。”托婭應道,“高娃,你去不去?”
“我就不去了,我還要去守著我阿姆。”
托婭喚條狗,她打馬去追駝鈴聲。
天上的霞光慢慢消散,天色微暗時,追著馬跑的大黑狗突然狂吠出聲,托婭慢下速度,警惕地望著前方。
山腳下,隋良一行人聽到狗吠聲立馬有了目標,有狗一定有人,他們加快速度。
黑狗奔到麵前,它直襲隋良而去,隋良拎起羊羔砸過去,驅著駱駝引開涎水直淌的黑狗。
“哎!那個姑娘,快把你的狗喚走,我們是從大漢來的商隊,不是壞人。”阿水用烏孫話高聲喊。
青山拉開背著的弓箭。
“哈日!回來。”托婭盯著隋良手中的羊,她又斥一聲,見狗已經紅了眼不聽命令,她驅馬追過去,用漢話說:“丟下羊,扔遠點。”
隋良手一擲,羊羔扔了出去。
“哈日,叼回來。”托婭下令。
黑狗追著羊羔跑了,托婭靠近隋良,見他低聲安撫暴躁的駱駝,她靜靜立在馬上不作聲。
小崽驅著駱駝追來,他著急地問:“舅舅,那隻狗有沒有咬到你?”
“沒有。”隋良籲口氣,他看向一旁的牧民少女,她直勾勾地盯著他,這讓他心裡泛起一絲緊張。
“這是你的羊羔嗎?對不住,我家的鷹出去捕食把它叼回來了。這隻羊羔值多少錢?我們賠給你。”他說。
“我們找過來就是為了賠這隻羊的。”阿水用烏孫話說。
托婭用不熟練的漢話問:“鷹是你們養的?”
“是的,不過它喜歡自己捕獵,不怎麼吃我們喂的。”隋良解釋,“這隻羊羔值多少錢?我們賠給你。”
“你們是商隊嗎?從大漢過來的?我們想跟你做生意。”托婭說,這幾句漢話很是流暢。
隋良指向山頂,說:“我們的商隊明天下來。”
“明天我們在山腳下等著。”托婭約定。
“羊羔值多少錢?”隋良又問。
托婭衝他笑,她喊聲“哈日”,帶著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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