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當空, 乾裸的地麵熱得燙腳,人蹲著捆豆杆,撅著的腚烤得快要冒煙, 曬得乾硬的豆杆更是剌人, 一不小心就剌出一道血痕。
趙西平踩著豆杆拽著草繩綁緊,粗壯的臂膀稍稍發力,兩捆豆杆被他舉了起來,下一瞬甩到駱駝背上的筐裡。
隋玉坐在地裡盯著他, 男人乾活的動作矯健, 跨步抬腿利索又有力,像一頭野性十足的豹子。身上的粗布麻衣汗濕了貼在身上,他卻像是感覺不到熱,臉上也沒有苦悶煩躁的表情。她心想不愧是從戰場上活下來的人, 耐力就是比常人強。
“該回去了吧?”她問。
“你跟隋良先回,我再捆兩捆順道挑回去。”
“還要去糧站領糧食, 再晚一會兒說不定糧官下值了。”隋玉提醒。
趙西平聽了這話直起身思索了一瞬,收了砍刀準備收工回家。
“我累得走不動了,你背我吧。”隋玉坐著不動。
趙西平扭頭盯她一眼, 他毫不留情地趕著駱駝走了。
“哎——”隋玉扯著豆杆費力地站起來, 她小跑著追上去, “你是真無情啊,我給你乾活要累死了。”
趙西平不搭理她。
駱駝走在前麵, 人走在後麵,到了高粱地,駱駝看見隋良噴口氣。
趙西平吹了個口哨,他跨過地頭撈起隋良放駱駝的駝峰裡,低聲說:“抓好繩子, 彆亂動。”
他又走下地提起半筐高粱穗。
隋玉看看他,隨手抽根草莖咬嘴裡。
走出地壟,到了河邊,趙西平放下筐,他卷起褲腿下河收網,河裡水流急,人站在其中稍一腳滑就能被水衝走。
“網裡有動靜嗎?”隋玉問。
“有魚。”趙西平捏住網口將草網提出水,能裝下筐的草網,裡麵隻有兩條魚,其中一條比他手指長不了多少,險險地卡在網眼上。
“還下網嗎?”他問她。
“放下去吧,晚上再來收,看能不能再逮兩條。”隋玉捧水洗臉,歎道:“這麼大的河,裡麵的魚怎麼這麼少。”
“活水存不住魚,上遊又沒有湖,哪來的魚。”趙西平將兩條魚扔上岸,他走到水淺處洗臉洗腳,說:“要是魚多,還輪得到你來發財。”
隋玉卷起袖子將胳膊放水裡,沁涼的水衝刷著酸痛的肌肉,她頓時懶了骨頭,也不想吃飯了,隻想泡在河裡睡一覺。
“走了。”男人撿起魚,站在一旁催促。
“我走不動了,讓我再歇一會兒。”
趙西平盯她片刻,見她不像是裝的,他去牽了另一頭駱駝過來,說:“坐上去。”
“不怕我壓壞你的駱駝?”隋玉走過去,抬腳踩上他的腿,接著被他一拋,她跨坐在駝峰之間,兩腿搭在豆杆上。低頭一看,他一手拎魚,一手提著筐,沉默的跟在駱駝後麵。
隋玉沒再說話,趁著這個空檔她歇一歇,到家了還要生火煮飯。
黃豆地離家不算遠,主要是軍屯裡的巷道多,左繞右繞就耗時間,走進十三屯,日頭已經快升到頭頂。
大老遠的,隋玉就聽見一道尖酸的唾罵聲,聲音她耳熟,是錢母的聲音,大概又在罵隋靈。
“讓你在家做個飯,鍋裡的水到現在還是涼的,燒火你都燒不好,要你有什麼用?”錢母擰著隋靈的耳朵,一臉猙獰地大罵:“老娘在地裡累個半死,你癱在家當大少奶奶,又是睡到什麼時候才起來的?”
“我早就起了,我就是不會燒火,架上乾柴火就滅。”隋靈也煩,那狗屎灶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怎麼燒都燒不著。
“老娘教你多少次了?就是塞頭豬,豬也學會了。”錢母反手給她一巴掌,她氣得頭暈,轉頭連自己兒子也罵上了,“瞎眼的玩意兒,眼睛糊屎了你挑她回來。你下午就給我到地裡去乾活,你就比著你那堂妹,她做什麼你做什麼。”
隋靈不吭聲。
錢母還急著做飯,暫時放過了她,她往灶房走的時候,說:“晌午沒你的飯,給我餓著。”
隋靈氣跑了,她想去找隋玉,跑進第二條巷子看見趙西平在門外堆柴,她扭頭又跑去找隋慧。
“我去領糧食了。”趙西平進屋拿扁擔。
“要我跟著去嗎?”隋玉問。
“你去做什麼?你在家做飯。”
“良哥兒,你跟過去,提條魚,換隻貓回來。”隋玉說。
這事隋良有興趣,他往灶裡又塞把豆杆,拔腿跑出去,從桶裡選條小魚跟著出門。
“你來栓門,我不回來你彆開門。”趙西平說。
“大晌午的栓什麼門?又沒有人趁你不在家來偷你女人。”隋玉不想動。
趙西平懶得跟她費口舌,他索性拿了鑰匙,出去後從外麵鎖上門。
聽到上鎖的聲音,隋玉滿頭疑惑,又罵一聲陰晴不定,想一出是一出。
鍋裡的豆飯蒸熟了,隋玉揭開鍋蓋端蒸籠,待鍋裡的水燒乾,她拎起油罐淋一圈,切好的蘿卜再倒進去翻炒,蘿卜炒軟淋一碗水蓋上鍋蓋燜著。她拿起抹布順手擦擦灶台,又轉身出去殺魚。
錢母找過來時見門從外麵掛著鎖,煙囪卻是在冒煙,她貼著門縫往院子裡看,恰好看見隋玉舀水衝洗殺好的魚。
“你不是賣我魚的那丫頭?”
隋玉聞聲看過去,門縫裡露出來的一隻眼嚇了她一跳,昏沉沉的腦子乍然清醒,她走過去問:“誰啊?”
“隋靈在你家?”錢母問。
“沒有,她沒來過。”隋玉大概明白男人鎖門的用意了。
錢母罵了一句,貪便宜的心思上頭,她盯著隋玉手上的魚,理直氣壯地說:“你手上那條魚給我。”
隋玉翻個白眼,她轉身就走。
錢母罵罵咧咧兩句,踹了兩下門,轉身回去盛飯往地裡送。
隋玉站在灶房裡聽著外麵的動靜沒了,她揭鍋蓋往大陶碗裡鏟蘿卜,費力洗完鍋,又倒油煎魚。隻有一條魚,家裡也沒買豆腐,她想起還有兩壇酸菜,燉魚湯的功夫她去撈一把酸菜出來,洗乾淨了切碎丟魚湯裡,好歹有個酸味。
魚湯起鍋,門外也有了動靜,趙西平挑著一擔糧食進來,隋良跟在後麵牽著一隻狸花貓。那隻貓進門前不情不願,門開聞到了魚腥,一躍進了院子,它撲走兩隻雞,霸占了兩坨魚鰓。
“這隻貓個頭挺大啊。”隋玉蹲下看。
“周糧官說它逮耗子厲害,還喜歡打架。”趙西平放下擔子,問:“飯好了?那就先吃飯,我餓了。”
怕貓跑了,隋玉將栓貓的繩子綁石頭上,盛飯的時候舀魚湯給它拌了勺豆飯,問:“它叫什麼?”
“貓官。”糧站有上百隻貓,都統一叫貓官。
隋玉端菜路過看一眼,覺得這個名字霸氣又可愛,索性就不改名了。
三個人都餓極了,飯菜上桌,隋玉也沒心思再說話,她舀魚湯澆碗裡拌豆飯,再挾兩筷子蘿卜碼飯上,兩口飯一口菜,一碗飯見底,肚子也不發空了。
趙西平盛第二碗飯進來,見她放了碗,說:“這就飽了?鍋裡還有飯。”
隋玉搖頭,“不吃了,我想去睡一會兒,你吃完飯把碗泡鍋裡,我晚上做飯的時候洗。我隻睡一小會兒,你下地乾活的時候喊我,行吧?”
趙西平端起大陶碗澆魚湯,酸菜都給扒乾淨,轉手將魚遞過去,說:“你倆分吃了。”
隋玉詫異地盯著他。
“你倆太瘦了,動不動就喊累。”趙西平嫌棄地看她一眼,又補一句:“多吃多乾活。”
隋玉會心一笑,她又拿起筷子挾魚肉,先分隋良一半,魚尾扔給貓官,剩下的是她的。
“你在關心我是吧?”她偷笑。
男人不理她,大口扒完飯,又大步出門去盛飯。但走出門他又轉回來,垂著眼端走了蘿卜,盛了飯一個人蹲在灶房裡吃。
隋玉大笑出聲,驚得門外的貓官瞪圓了眼睛盯著她。
隋玉心情頗好,她吃完魚肉,將魚骨架和魚頭分給貓官,說:“我家耗子多,你安心住下來,你男主人還會逮魚,沒耗子吃了就給你逮魚吃。”
“我可沒許諾,誰許諾的誰去逮。”趙西平在灶房裡嗆一句。
“我逮就我逮。”隋玉端碗進灶房,轉身去扒拉筐裡的糧食,一個筐裡是帶殼的黍米,一個筐裡是黃豆、麥子、芋頭。
“豆杆還要拔一天,豆杆拔完了我空出一天去磨黍米和麥子。”趙西平吃飽了,他放下碗,拎起糧食先放在陶缸裡。
隋玉嘗試著提了下黍米,問:“這是一石?多少斤?”
“一百二十斤。”趙西平錯眼打量她,陰陽怪氣道:“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
隋玉不吭聲,這袋黍米還沒她重,指定沒有一百二十斤,她想起來了,這個朝代的一斤隻有五兩,也就是說黍米帶殼才六十斤。
“你同僚他們娶妻生子後,妻兒分得的土地,收的糧食也是按四六分成?”她問。
趙西平點頭,他現在完全是用一人份的口糧養三張嘴。
“唉……”隋玉歎氣,她往外瞅一眼,見隋良在跟貓官玩,她輕聲說:“難怪你不肯跟我圓房,萬一再生張嘴出來,你要拿碗出去要飯。”
大白天的……趙西平瞪她兩眼,他大步出門去牽駱駝,招呼都不打,徑直下地乾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