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相比蔡嫿那邊的淒苦,嫻月這邊就溫馨多了。

賀大人向來在她麵前就變成好脾氣,用紅燕的話說,是連雲夫人都跟著受益了的。他也知道嫻月是在生氣的,所以也不忙著說話,隻是走到桌邊,坐了下來,順手碰了碰茶盞。

嫻月立刻就站起來,走到琉璃窗邊去看外麵。

賀雲章無奈地笑了,也慢慢走了過去,道:“今日天氣倒好。”

嫻月“哼”了一聲,並不搭話。

她其實也沒那麼生氣,不然不會走到窗邊來,這地方日光明亮,才好照見她臉上妝容細節,她知道她掃的胭脂有多嫵媚,也知道陽光正好暖融融地照在她臉頰上,照見那一道窄窄的斜紅,像道不經意的傷口,更顯得她的瓜子臉像件精致的瓷器。

賀雲章果然一眼就認了出來,笑著道:“我還以為詩裡說的斜紅是對稱的。”

所謂斜紅的典故,是魏文帝的宮女在水晶屏風上撞傷了臉頰,留下兩道新月形的傷痕,引得宮女人人仿效,人稱曉霞妝。

她故意畫一道和他那天一樣的傷痕,又帶著挑釁,又俏皮,還用了典,實在讓人好氣又好笑。

果然,她聽了賀雲章這話,就道:“對啊,所以賀大人改天再去挨一刀,不就對稱了?”

賀雲章隻得無奈笑了,道:“那次真是刀氣傷的,一點也不危險。”

嫻月哼了一聲,哪裡理他。道:“我哪知道什麼刀氣不刀氣的,賀大人也用不著和我說,不危險就多挨幾刀好了,劃個花臉,也不關我的事。”

她是有點窩裡橫的,越是喜歡的人,越是要著力拿捏,連說話都帶著生氣。連桃染在旁邊聽著,也不禁為她暗捏一把汗,讚歎賀大人的好脾氣。

嫻月以前也愛折騰這些妝容,但直到遇到賀雲章,才覺出這裡麵的滋味來。書裡說“女為悅己者容”,解釋為女子是為欣賞自己的人打扮,聽著太無稽,她現在想想,全不是這麼回事。喜歡她的人那麼多,她怎麼會為他們打扮。

是能取悅她的,能讓她時時掛念的,她才會為他打扮,她才會玩這些彎彎繞的小女兒情態,把心思都藏在這些發簪和胭脂裡。

好在探花郎也是知道這些的,所有的典故他都懂,不懂的猜也猜到了,最難得是一顆真心,才耐心在捕雀處最忙的日子裡,在這裡和她為一道斜紅而微微笑著,好脾氣地賠著禮。

桃染見他們站在窗前,連忙把茶盞和果子都端到了窗邊的小矮桌上,賀雲章垂首道:“多謝。”

桃染對他的印象從賀閻王到賀大人,又到會溫柔道謝的探花郎,是一步步看著他和自家小姐到今天的,不由得也心中感慨,道:“賀大人客氣。”

她朝自家小姐看了一眼,帶著點規勸的意思——大好良辰美景,小姐就不要再折騰賀大人了,溫溫柔柔說些知心話不好嗎?

但嫻月偏不。

“我的紫心檀呢?”她問道。

明明是送給了人的,她偏說

是她的,要是淩霜在這一定要笑:就嫻月小氣,送人的東西也整天往回要。

賀雲章要從懷裡往外拿,她見貼身放著,說明是在乎的,神色有些高興,但偏偏又翻臉道:“不是收了紫心檀嗎?你還來乾什麼?”

是她用紫心檀當做訣彆的禮物,又怪賀雲章收了,確實是不講道理。

但賀大人卻笑了。

他看著嫻月的臉道:“我是來看我的荼蘼花的。”

饒是嫻月整天賣弄,也不由得紅了耳朵,短暫失態後,立刻板起臉來,道:“誰是荼蘼花?又不好看,刺又多,寓意這麼不好……”

“我倒覺得荼蘼寓意不錯。”賀大人認真地道:“花開完了還有果,有刺也是為了保護自己,生生不息,四處蔓延,雖然送春,但花年年開,年年有,歲歲常相見,難道不好嗎?”

呸,誰要跟你歲歲常相見?

嫻月在心裡罵了一聲,不由得紅了臉,瞥了一眼他拿出來的紫心檀手串,故意道:“還收著呢,趁早扔了吧。”

“我不扔。”賀雲章道:“留著有大用處呢。”

“什麼大用處?”嫻月也好奇起來。

“我留著給我家親戚和秦家的婚事,用作賀禮呢。”賀雲章淡淡道。

嫻月略一思忖,頓時臉色通紅,又是窘,又是惱怒,除了秦翊,京中還有哪個秦家,他說的親戚,自然是淩霜,但淩霜憑什麼和他做親戚?

他是點明了,嫻月送他紫心檀,拒絕他,是為了給淩霜和秦翊讓路,但他偏不讓,還要淩霜和他來做親戚。

嫻月滿麵惱意,轉身就走,旁邊桃染見狀不妙,自家小姐的脾氣,她是知道的。看似嬌弱,實則決定了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真動了怒,婁二奶奶都要讓她三分,賀大人這樣惹翻了她,隻怕要出大事。

誰知道嫻月一轉身,走不動了,她為了配這身綠色衣裳,配了金底綠紋的披帛,纏繞在臂間,賀大人隻輕輕拉住那披帛,就把嫻月拉了回來。

一身功夫的賀大人,偏用這樣的方式拉她回來,桃染在旁邊看著,實在好笑。

但嫻月可不覺得好笑,立刻就把臉一沉,看那揚手的樣子,給賀大人兩巴掌都是輕的。

“請慢動手。”賀雲章微微笑著道:“我有一番話要說,小姐聽了,再打不遲。”

嫻月其實也不是真要打他,是閨閣小姐的驕矜——你敢失禮,她就打得。但賀大人何等守禮,雖然牽衣,卻連她人也沒碰著一下,跟那些登徒浪子還是不同的。

況且意中人就算做登徒子,挨的打總是要輕點的。

所以她隻驕傲地昂著頭道:“說。”

賀雲章示意她和她一起坐下來,看桃染又螞蟻搬家一樣把茶盞搬過來,隻覺得好笑,道:“桃染姑娘,請你去外麵等一下。”

桃染有點猶豫,但嫻月知道賀雲章是要說要緊的話來,給她遞了個眼色,桃染立刻明白過來,退了出去。嫻月的意思很明白了——不能在裡麵聽,還不能在外麵

偷聽嗎?真是笨蛋。

桃染避出門來,嚇了一跳,原來雲夫人和紅燕就在外間窗邊躲著聽呢,見她過來,連忙擺手讓她不要出聲,三人都躲在窗邊,聽著裡麵說話。

賀大人哪會不知道外麵的貓膩,但未出閨閣的小姐,再隱秘也隻能這樣了。江雪閣裡日光明亮,讓人想起那天在書房裡的匆匆時光。

“那天小姐來送我紫心檀,我後來才想明白。”他看著嫻月眼睛,坦蕩地道:“小姐是為了給淩霜和秦翊讓路,怕我和秦翊成了連襟,官家忌憚,所以送我紫心檀,讓我死心。”

說到“連襟”時,嫻月立刻瞪他一眼,賀雲章頓時笑了。

“但我仔細想想,事情其實也不必如此。”他用平靜語氣說著最大逆不道的話:“官家忌憚秦家和我成連襟,是因為官員結黨後投鼠忌器,不好動他們,反過來說,結黨聯姻之後,也就擁有了巨大的力量,甚至可以對抗官家……”

不止嫻月,連門外聽著的紅燕也大驚。她是讀書識字的大丫鬟,自然知道賀雲章的言外之意,不由得看向雲夫人。驚異地發現自家主人臉上並沒有慌亂,反而還帶著點讚賞。

“好你個賀雲章。”雲夫人挑著眉道:“倒真是賀令書家的種,賀家人天生這股犟勁,倒也傳了個十成十。”

桃染聽不明白,但看她們的反應,也知道賀雲章說的是極了不得的事。她哪知道王侯的世界,規則早和平頭百姓不同。

從先秦以來,世家門閥,就是與皇權並行的,有時是合作,有時是對手,大多數時候,都是此消彼長,難舍難分。不是短短幾句話說得清楚的,但賀雲章的話,雲夫人聽得明白,嫻月也明白。

他是在說:你也不必給淩霜和秦翊讓路,就讓我來結這個黨,聯這個姻。心腹總要成長為權臣,權臣又會製造新的世家,君權固然至高無上,臣子也有自己應對的手段,否則每朝每代,勢力更迭,從何而來?就連趙擎,也自有他的勢力,他的朋黨,官家行的是平衡術,等到這個黨真結了出來,官家都要忌憚三分。

怪不得雲夫人都讚歎,她雖然寡居,也是侯府夫人,世家的角度看皇權,和普通人自是不同。不是一味懼怕服從,也有自己的對抗和共存的手段。

賀雲章這份格局心性,倒真不愧是天子門生。

雲夫人懂,嫻月自然也懂,賀雲章的話稍露端倪,她瞳仁都為之一顫,但很快掩飾好了,明明聽完了,卻道:“我不懂什麼結不結黨的話……”

“但你在等我這番話,是嗎?”賀雲章微低著頭,問她。嫻月頓時神色一變,是被逮到了的神色,立刻帶著怒意瞪他一眼,賀雲章頓時笑了。

“我知道紫心檀不是道彆,是你在逼我表態,你想成全秦翊和淩霜,但也沒有真要和我道彆,你希望我解決這個難題,對嗎?”他雖然問得直接,語氣卻溫柔。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嫻月立刻起身要走。

賀雲章拉住了她。

“其實說來話長,我第一次見小姐,是

在迎春宴上,我知道你看懂了我的畫。”()

他說的是在文郡主的迎春宴上,嫻月在賀家看到了賀雲章的畫,那幅寒江獨釣圖,她看完,立刻回來跟淩霜說,賀雲章是惹不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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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探花及第那年畫的,畫中戾氣太重,過於孤寒,嚇壞了人,不該掛出來的。”他笑道:“但我也從那時開始注意你。”

嫻月頓時抬起頭來,驚訝地看著他,反應過來之後,頓時臉頰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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