嫻月的細微變化,雲夫人是第一個發現的。

桐花宴回來,她身上忽然多了股厭倦的懶意,雲夫人也知道桐花宴上手帕的事,以為她是對張敬程厭煩了,但仔細看下來,又並不是。

嫻月最近倒像是把花信宴放下來了似的,天天研究首飾簪環,大概是發現自己戴什麼,京中女孩都跟著學,不想把這個錢給外人賺了。橫豎她家自有首飾鋪子,天天在雲姨家研究。雲姨家的丫鬟都成了她的得力助手,個個為她的創意添磚加瓦。

雲夫人去叫吃飯,看見琉璃閣裡擺滿了各色花草,婁嫻月在裡麵描圖描得手上都染了色,頓時笑了。

“怎麼忽然這麼勤奮了?”她逗嫻月:“難道小張大人終於開竅了。”

“他?天生沒有竅,怎麼開?”嫻月把正染藤黃色的筆停下來,道:“總要我教,不是什麼好事。”

“這話怎麼說呢?”雲夫人故意問道。

嫻月在桃染端過來的水裡洗手,雲夫人接過丫鬟手裡的手巾,給她擦乾,嫻月向來體弱,一年四季手都是冰涼的。接過丫鬟手裡的參茶,喝了一口,才道:“每個人心裡都是有一杆秤,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就好像張敬程,他覺得拋頭露麵是錯,惹人議論是錯,就算強行扭轉過來,也不過是因為喜歡我,不計較了。是‘為了我而做的事’,不是發自內心這樣覺得。我為什麼要平白無故欠他這個情,有天他不願意付出了呢?有天他覺得自己付出得夠多了呢?終究不如天生和我一個觀念的。”

張大人被她訓得唯唯諾諾,原本最端正古板的榜眼郎,願意信她那一套,換了彆的女孩子一定感動了。但嫻月恰恰相反。

她了解人性。

雲夫人顯然也是知道的,隻是要讓她自己說出來罷了,聽了就道:“不過京中這些男子裡,小張大人這樣,已經是難得了,你說的那種哪裡有呢?”

“姨夫不是嗎?”嫻月立刻反問道。

雲夫人愣了一下,真有趣,不管什麼時候,隻要提到先安遠侯,她的神色總是帶著點女孩子般的情態,其實嫻月想找的也不過是這個,能讓她在十年二十年後,隻要想到他的名字,就會露出小兒女情態的人。

“他當然是……”雲夫人有點悵然地道,但很快又笑了,道:“總之你也彆把敬程說得太死了,好歹榜眼呢,學什麼學不會,慢慢教就是了。”

“是啊,他學什麼學不會?偏偏一直不知道我要什麼,這根本不是笨,就是不上心罷了。這京中那麼多大人,官場逢迎能弄出花來,上司一個眼神就能悟出三層意思,但哪個夫人活得輕鬆恣意了,是他們不知道怎麼樣能讓自己的妻子更開心嗎?他們隻是不願意罷了。”

嫻月一番話,把雲夫人說得無話可答,隻能帶她去吃飯。

嫻月老待在雲家,連婁二爺都看出來了。其實嫻月和婁二奶奶之間,確實不及卿雲和淩霜她們和母親親密,尤其花信宴以來,婁二奶奶一會兒忙著四處推銷卿雲,一會兒忙著管教淩霜,嫻月又厲害,自己又會為自己謀劃,再加上來來回回幾次意見,母女倆一直有些生疏了。

但要從根上說,其實早在嫻月小時候,她在姐妹中,就是婁二奶奶最不親近的一個,她這樣聰明的人,當然也不會因為這個自苦,而是轉而投入這世界,向外尋求。以她的美貌聰慧,這世界早早就對她張開了懷抱,她如遊蝶一樣流連在外,也是常事,但和雲夫人好得還是過了分。雲夫人獨居多年,又無親生子女,賀南禎早已成年,雖然對她敬重,但也不過例行請安,京中夫人們也和她不好。遇到個嫻月,性情相投,又這樣漂亮親昵,簡直當成了自己女兒。什麼珍貴東西,都不吝惜,拿出來給她自己選。這幾天京中刮大風,雖然嫻月出入總有丫鬟婆子跟著,又是侯府的馬車接送,但也難免有吹到風的時候。婁二奶奶畢竟是親媽,還是有點怨言的,晚上在給卿雲挑嫁妝單子的時候,在熏籠邊就忍不住說:“一天天早出晚歸的,比赴花信宴還辛苦,哪天惹了風寒,怎麼得了?”

誰知道她這話說完沒多久,嫻月就在天擦黑時到了家,去的時候原本披著紅色羽紗鬥篷,回來卻變成了一件雀青色的,當時已經吃過晚飯,一家人都在熏籠邊坐著聊天,聽著外麵雨聲,室內燈火也暗,她一進來,黃娘子連忙上來招呼,眾人隻看見這嫻月周身在暗中瑩瑩地帶著光。

桃染把嫻月鬥篷取下來,黃娘子伸手去接,隻覺得這鬥篷的麵子又涼又滑,但是細摸下去,又帶著羽毛的澀感,饒是她跟著婁二奶奶走南闖北,見過的皮料布料無數,一時竟也摸不準這是什麼料子。

“二奶奶你來看這個。”她立刻拿去熏籠邊給婁二奶奶看,也有為母女倆找話說的意思,驚奇道:“這是什麼料子,我竟不知道。”

婁二奶奶有點懶懶的,看了一眼,也認不出來,丫鬟便移了燈過來,嫻月正接過手爐暖手,便笑道:“可彆靠火太近,這東西最怕火的,稍微一燎就要留痕跡的,所以隻能在雨裡穿穿罷了。”

黃娘子知道肯定是雲夫人給的,連忙讓丫頭把火移開了,自己也連忙離熏籠遠點,湊近看了看,又認真摸了摸,原來這鬥篷的麵子竟然全是一片片的羽毛連綴而成,摸起來像是水鳥,有點像翠鳥,但更暗些。再摸下麵,似乎是緯緞,心中有數了。

“這是錯羽緞吧?”黃娘子笑道:“珍貴得很,聽說早十來年就失傳了,沒想到今日能見著。”

“哪有什麼失傳,不過是工不抵費,犯不著費那麼大人工做這樣東西罷了,像緙絲這樣真正的好東西,哪怕再費工,也失傳不了的。”嫻月烤著火笑道:“不過是把水鳥的羽毛去了羽管,一片片拈起來織進緞子裡罷了,除了擋風避水,什麼作用都沒有,尋常人家用不起,真富貴人家,也沒有要頂風冒雨的時候,狩獵也用不上,樹枝掛一下就壞了,不上不下的,不就失傳了麼,不是什麼好東西。這東西貴是貴在裡子,你摸摸。”

她也遺傳了婁二奶奶的經商頭腦,心中自有一套標準,不會因為什麼“珍貴”“罕見”“隻有宮裡有”之類的說法就買賬,至於和荀文綺她們一樣整日爭豪鬥富,更犯不著。

但黃娘子一摸裡子,臉上才真正變了臉色。

失傳的工藝千千萬,她剛剛誇錯羽緞也有些湊趣的意思,但這東西她可是不會認錯的,畢竟所有裘皮裡,最珍貴的就是這個。

“二奶奶。”她把那鬥篷下擺一角折上來,這是開過毛料裘皮鋪子的娘子的手法,直接遞給婁二奶奶看了看。

婁二奶奶這才上了手。剛剛看的時候多少有點意興闌珊,這下一看鬥篷裡子那種特殊的茶褐色皮毛,細密柔軟,表麵浮著一層銀針,這才坐直了。把鬥篷裡子的接縫認真摸了摸,又把手指伸進皮毛深處摸了摸,聞到了一股極淡的白礬味。

“魚鱗走刀,白礬栽針,這還真是海龍皮?”饒是她正因為雲夫人和嫻月的親密在生著氣,也不由得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海龍皮是隻有官家能用的,宗室用都是僭越,怎麼安遠侯府會有海龍皮?還讓你穿回來了。”

“京中王侯裡,隻有他們秦賀兩家有,是當年文遠和安遠兩位老侯爺征蠻時官家賞賜的。隻有上百年的世家還記得這事。如今海商不通,海龍皮早就絕跡了,宮中都沒幾件了。賀家的海龍皮也隻剩這件鬥篷了,是之前先安遠侯在的時候,因為雲姨愛看花,春日雨多,就給她做的,其實用不用錯羽緞都沒什麼,海龍皮本身就是防水的,雲姨見我天天頂風冒雨的,就讓我穿回來了。讓我等春天過去再還她。”嫻月烤著火道。

她說得雲淡風輕,但婁二奶奶和黃娘子卻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正如嫻月所說,有些手藝,失傳了就失傳了,什麼錯羽緞不錯羽緞的,也不過是見沒見過的區彆。但有些東西,就算一輩子見不到一件,但開鋪子做生意,就得知道。不然說出去,你這鋪子就是沒見識,沒見過真正的好東西。就好像京中雲晟街那家瓷器鋪子,常年供著一件秘色瓷。也不為賣,就是告訴人,這鋪子的底氣有多足。“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這是做瓷器的人人都知道的詩句,雖然秘色瓷早已失傳百年,但做這行,誰能不知道秘色瓷?

海龍皮也是一樣,魚鱗走刀,白礬栽針,都是拚海龍皮的手藝,也是鑒彆的方法,婁二奶奶從小就背下來的。從江南鋪子開到京城,主仆二人都是第一次見海龍皮,沒法不驚訝。

婁二奶奶手上摸著那件海龍皮,沉吟道:“雲夫人倒真是一片實心,咱們什麼時候也請她來咱家的園子玩玩才好。”

“犯不著,她近來除了正宴,都不出門的。”嫻月淡淡道:“等姐姐辦婚事的時候再說吧,她還說要替姐姐備份大禮呢。”

她像是也累了,烤了一會火就回房了,更顯冷淡。淩霜見她近來情緒不高,也早早回來,見嫻月已經梳洗好了,卸了妝容簪環,素著臉在床上思考什麼,笑道:“你真要氣死她?”

換了以前,嫻月一定不用她明說,就知道她說的是婁二奶奶,但這次卻愣了一下,道:“什麼?”

淩霜這才意識到事情似乎有點不對勁來。

都說她不明白世情,其實她非常明白,隻是不遵守,比如她就知道,一般家中父母最不喜歡的那個孩子,往往都憋著一股勁,未必表現出來是討好父母,但一定是有一股勁在的。

但嫻月的那股勁好像泄了。

她不僅這股勁泄了,似乎連把王孫公子玩弄於股掌中的那股勁似乎也泄了,這些天不知道在折騰什麼,也可能是家中在預備卿雲的親事,看了心煩,所以躲了出去。

“你最近怎麼這麼疲倦,是不是累著了?”淩霜坐在床邊問她。

嫻月搖搖頭。

“那是張敬程那邊實在沒什麼潛力?”淩霜問。

“也不是。”嫻月坐在床上,抱著腿,她身形纖細柔軟,俯下身去的時候,那些烏雲般濃密的頭發鋪在她的後背上,她像是真的犯困了:“就是覺得挺沒勁的。”

什麼沒勁呢?她沒告訴淩霜,但第二天說給了雲夫人。

過兩天就是麥花宴,嫻月卻不如以前上心,從麥花宴開始,花信宴便漸漸轉淡,轉暖,這時候便不再適合穿那些儂豔鮮妍的顏色了,翠色,天青色,淡藍色,藕合色,還有各種深深淺淺的黃色衣衫就適合了,春日風暖,最踏青賞景,千山一片青翠,天也藍得清清爽爽。這是卿雲的季節了。

要是換了以前,嫻月一定彆出心裁,做出許多適合她自己的衣衫來。她雖然穿淺妃色胭脂色這些顏色好看,但如果能用翠色間金帶,或者用杏紅與水藍色相撞,也是很漂亮的。

但這次她隻是一日日泡在那些花鳥之中,做她的發簪。雲姨不免問她幾句,她隻是笑著敷衍。

到了那天傍晚,落日熔金,大家在琉璃閣外吹著晚風,一棵垂柳長滿嫩綠色的新芽,在風中搖擺著。桐花已經落了一地,雲姨搖著扇子,和紅燕說著話。嫻月也拿扇子擋著臉,走了過來。

不知坐了多久,嫻月忽然道:“-->>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