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陸易深吸一口氣,推開了書房門。
一道樸實無華的木門,隔開了兩個世界。
門的這一邊陸易麵露驚愕。
門的另一邊厄瑞斯表情淡淡。
占據整麵牆的書櫃空了四分之三,本該被妥善安置於書櫃的書籍此刻雜亂地攤倒鋪有毛毯的地上,原本整潔有序的書房亂得讓人一時間無處下腳。
陸易看著地麵上堆滿的書籍,頓時反應過來這估計就是昨夜那聲巨大響聲的來源。
書房裡鋪著厚厚的地毯,一兩本書落下來也隻會發出悶悶的輕響。但若是近乎整麵牆的書都倒了下來,那造成巨大響聲也是情有可原的了。
就是不知道厄瑞斯到底是怎麼讓這麼多本書同時倒下的。
要知道他的書櫃可是嵌在牆壁裡的,而室內明顯隻有書籍落下的痕跡。
難道是魔力失控了?
陸易略過書籍,視線落在書堆中的厄瑞斯。
厄瑞斯枕著書,也不嫌棄身下方方正正的書籍硌人,安然躺在交疊的書堆中。
他睜著眼睛,注視著空曠的天花板,臉上沒什麼表情。
直到聽見門口傳來的響聲,直到聽見另一道呼吸聲傳來。
像是一台年久失修的僵硬機器,厄瑞斯緩緩扭過頭,朝陸易露出一個浮在臉上的笑。
“陸易,你終於來了,我等你好久好久了。”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像是許久沒有開口。
陸易走到厄瑞斯身邊,半蹲下來拉近了同他的距離。
厄瑞斯的眼裡有很明顯的紅血絲,在慘白臉頰的襯托下顯得有些執拗可怖。
“你昨晚沒睡嗎?小沙發上有毯子的。”陸易道。
陸易在某些方麵稱得上是懶惰的。
他看書的時候,喜歡端端正正地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也喜歡裹著毯子窩在書房裡那張長沙發上。
偶爾困倦了,哪怕書房距離臥室隻有幾步的距離,他也懶得挪動,隻將那柔軟的毯子蓋好,在沙發上或在椅子上都能睡著。
陸易昨晚會把厄瑞斯鎖在書房也是想著書房裡有長沙發有毛毯子,湊合睡一晚上並不是什麼問題。
可現在看厄瑞斯的模樣,顯然是睜著眼睛到天明,一宿都沒睡。
果然,厄瑞斯點點頭回答道:“沒有睡,我睡不著,陸易。”
深淵洞穴沒有時間的概念,那兒對他而言就是永久漆黑的長夜。
一朝出逃,厄瑞斯看什麼都覺得新鮮有趣。
他沒有合上書房的窗簾,於是天光時間的流轉得以完整呈現在他眼前。
他看見漆黑的夜,看見零零散散的閃爍星點。
他看見晨曦是怎樣灑進來的,看見朝霞暈開了絢爛的天際,日光猶如潮水從地平線的另一頭開始迅速蔓延,吞噬了夜晚最後的蒙蒙暗。
等到日頭高高懸掛在正
上空,門外終於傳來了一點動靜。
隻是那動靜隻響了一瞬就停歇了,倘若不是厄瑞斯從始至終分心關注著,是決發現不了那一點輕微動靜的。
不過發現了也沒有任何作用,門外那人在片刻的停頓後還是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了。
他說話時烏黑的眼眸望著陸易,有股說不出的乖巧親昵。
陸易被他的目光看得愈發心虛歉疚。
“抱歉,昨晚有點突發情況,委屈你在書房待了一夜。”陸易歉疚道,“隔壁有客房,你現在是想去休息一會兒還是直接去吃飯?”
因著心虛,陸易說話時無意識多了幾分關心與縱容。
厄瑞斯沒有問陸易昨天到底去乾嘛了。
因為他是知道的。
厄瑞斯和阿瑞斯本就屬於同一本源,兩人都對彼此的存在心知肚明。
隻不過是在陸易的希望下,維持著勉強的和平罷了。
仿佛隻要一天不真正麵對麵,就可以繼續將對方忽視掉。
誰也不知道這種平衡能維持多久,但此時此刻沒有人選擇去主動打破平衡。
厄瑞斯直勾勾地望著陸易。
“呃,或許你想先去吃頓飯再睡覺也是可以的……”
厄瑞斯舔了舔上顎的血,得寸進尺道:“是陸易親手做的飯嗎?”
他並不知道陸易到底會不會做飯,但還是這樣問了。
對於向來用鮮血果腹的厄瑞斯來說,就算陸易做出一頓黑炭毒藥來,他也能欣喜滿足地吃完。
陸易聞言麵露猶豫。
他原本是打算讓人送些飯來的,但是看厄瑞斯這副“不是他做就不吃”的模樣,陸易還是妥協了。
“是我親手做的。”陸易道。
厄瑞斯眼前一亮,立馬朝陸易伸出手:“要陸易拉我起來!”
陸易站起身,如厄瑞斯所願把他拉了起來。
他讓厄瑞斯先在客廳的沙發等著,自己則是轉身進了廚房。
廚房裡剩的食材不多了,陸易探出個腦袋詢問厄瑞斯道:“煎個牛排,再加個蔬菜沙拉可以嗎?”
厄瑞斯當然不可能說不。
煎牛排和蔬菜沙拉都不怎麼耗費時間,陸易很快就把兩樣東西做好了。
厄瑞斯已經從沙發坐到了餐桌邊,正滿臉期待地廚房。
見陸易走出來,厄瑞斯連忙上前接過了他手上的盤子。
長餐桌足以供給八人同時用餐,但厄瑞斯貼在陸易右手邊的位置坐下,兩人之間的距離非常近。
“陸易不吃飯嗎?”厄瑞斯明知故問。
陸易訕笑,“我已經吃過了,你吃吧。”
“好吧。”
厄瑞斯沒有再追問,隻是垂眸時顯得有些落寞。
陸易雖然有所察覺他可能是在裝可憐,但仍是不免心軟。
他轉身給厄瑞斯端來杯溫牛奶,無聲放到他手邊。
“你接下來想做
什麼?既然已經代替了他的身份,要留在布蕾賽德好好學習嗎?”陸易輕聲問。
留在布蕾賽德=留在陸易身邊≈“要留在我身邊嗎?”
厄瑞斯自動過濾陸易的話,欣然道:“要!我要留在陸易身邊!”
陸易瞅他,糾正道:“是留在布蕾賽德,而不是留在我身邊。雖然昨晚你待在了我的寢室,但是今天你就得回你自己的寢室去。”
厄瑞斯假裝什麼也沒聽見,專心吃起了盤子裡的牛排。
“牛排好好吃,我明天還能吃到陸易親手做的牛排嗎?”
厄瑞斯期待地問道。
“彆給我裝傻,你今晚就得回自己寢室,明天可以去食堂吃飯,聽見了嗎?”陸易重複道。
厄瑞斯被陸易毫不留情地望著,當下眉眼低垂,整個人散發出一股可憐巴巴的氣質。
陸易給厄瑞斯親手做了一頓飯,自覺足夠抵過昨晚對他的忽視,於是根本不吃他的賣慘。
“你不用這樣看著我,沒有用的,該往哪兒去就往哪兒去。”
還想著登堂入室呢?
想也不要想。
見陸易堅決拒絕毫無商量可能的模樣,厄瑞斯隻能失望地收回目光。
“果然,我對陸易什麼也不是……”
陸易瞥他一眼,也沒有順著他哄他幾句的意思。
陸易把厄瑞斯手邊還沒喝的牛奶拿回,自己喝了起來。
“恭喜你,終於清楚自己的定位了!”
很多事陸易可以去做,可他不喜歡被彆人逼迫著去做。
叛逆的勁上來了,越是要他如何他便越是不如何。
主打的就是一個對著乾。
阿瑞斯和厄瑞斯都有點重要。
但不多。
“快吃吧,我下午還有點事,我想你應該也有計劃?”
厄瑞斯注視著他嘴角沾上的奶白的牛奶漬,眸光微暗。
……
年級試煉賽結束後。
一切都開始步入正軌。
這裡的步入正軌特指一年級學生會。
空蕩蕩的一二樓層,終於在陸易之後迎來了一批又一批的常駐人員。
副級長的人選在陸易謹慎的考量後,選定了弗蘿和菲爾丁。
弗蘿作為陸易後援會的會長,擁有極其豐富的管理協調的能力,在之前的新生賽中也取得了令人眼前一亮的優異成績,毫無疑問是實力與能力並存的最優選之一。
她唯一值得詬病的可能就是她那毫不起眼,甚至是叫人輕慢的平民背景了。
陸易選擇弗蘿作為副級長時,十二席會議有不小的反對聲音。
但是好在支持的聲音同樣不小。
貴族出身與平民出身的席長唇舌相譏,你說不行我就偏要說行。
陸易再次深刻意識到所謂的十二席會議隻是表麵上聽起來高大上而已。
其實本質上就是各個利益集團各自為
營,聚集在一個房間裡吵架罷了。
一時半會吵不出結果就等二會三會,最終總會吵出結果的。
而這次會議吵到最後,大家爭論的已經不再是副級長的人選問題了。
還有升入十二席的候補人選,各個學院乃至年級年度資源的分配,甚至是兩年後的學院總選參賽小隊的劃分問題等等。
因為資曆尚淺,對布蕾賽德也遠沒有其他十二席席長了解,後麵這些話題陸易大都發表不了什麼意見,隻能安靜聽著。
至於最開始引起爭吵的副級長人選問題,反而是最不起眼的小事了。
當然,副級長這件事能被順利揭過有極大因素來源於陸易的另一位副級長人選。
菲爾丁·博格。
博格家族的菲爾丁勳爵,毫無疑問的大貴族之後。
陸易會選擇菲爾丁倒不是因為他的身份,或者說不全是因為他的身份。
從小接受著貴族繼承人教育的菲爾丁,雖然偶爾看起來中二沒心眼,但是陸易可以肯定他的能力是被人低估了的。
人家平日裡接觸的可都是偌大家族的繁雜事宜,一個小小的年級事務絕對不在話下。既然他遞了簡曆,說明他也是有心加入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出色的身世帶來的長處,恰好可以彌補弗蘿因為身份經曆不足的短板。
這兩人搭配著乾活,絕對能發揮出一加一大於二的效果。
陸易規劃的十分完美,全然沒有預想到這兩人不按他的預料出牌,後續給他鬨出了不少哭笑不得的小麻煩。
這些都暫且不表。
而一年級十二席的候補人選在一番爭論之後最後落到了菲爾丁的身上。
陸易有心讓弗蘿頂上,但貴族黨派的姿態格外果決,甚至大有如果陸易不讓菲爾丁上的話,就聯合學院強製頂上另一位一年級貴族。
就像薩曼一年級時一樣。
陸易雖然有些不爽,但還是順著他們的意思推選了菲爾丁。
畢竟如果非要選的話,菲爾丁怎麼也比起一個完全不可控的陌生貴族靠譜。
搞定副級長和候選席長人選的陸易無事一身輕,樂得看起了接下來的笑話。
包括但不僅限於:《驚!二年級的首席級長與席長關係惡劣!到底是內鬥還是表演?!》,《三年級級長攜副級長再次重拳出擊,請主席長回答平民十二問!!!》,《四年級的落幕,剩餘的輝煌究竟該何去何從?》《風雨飄搖的布蕾賽德!十二席的未來或成最大笑話!》……
會議之上,沒有一個席長是吃素的。
語言的藝術在這裡發揮到了極致,稍不留神就可能踏進了對方的坑裡。
陸易聚精會神地聽著,時不時感歎一句精彩。
彆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都忍不住一邊聽著,一邊指揮著857記起筆記來。
最後的最後。
是三年級級長依耶塔的離席結束了混亂的會
議。
“如果還是這樣混亂沒有意義的爭吵,今天的會議停在這裡就夠了,我沒有那麼多時間拿來浪費。”
麵容冷豔的高挑女子冷冷拋下這段話,率先轉身走出了會議室。
十二席的會議大部分時間都是這樣草率地結束,正式宣告“會議結束”的次數少之又少。
坐在首座的克倫威爾表情有些不善,放在桌麵下的拳頭捏緊了又鬆開。
緊接著薩曼和陸易一並離席。
薩曼的腳步有些急切,像是在追趕前方的依耶塔和伊卡洛。
陸易雖然略為疑惑,但還是沉默地跟上了他的速度。
他們沒趕上依耶塔搭乘的那趟電機樓梯,便往普通樓梯趕去。
等他們出了學生會議大樓,兩位女士已經走到了他們前方一兩百米處。
依耶塔察覺到急促的腳步聲,回頭望向身後。
她的目光同陸易對視上。
陸易朝他眨了眨眼睛。
於是兩人停在原地。
“有什麼事嗎?”依耶塔問。
她是看著陸易問的,然而回答的卻是薩曼。
“依耶塔學姐,你是不是很快就要趕回羅賽樵邊境執行鎮守任務?”薩曼表情有些凝重。
依耶塔的目光從陸易身上移向他,眼底藏了幾分細微的深意道:“是,你有什麼想說的嗎?還是你知道了些什麼事?”
陸易聞言,心裡的疑惑更甚了,不動聲色打量起身旁的薩曼。
薩曼臉上的凝重之意卻消失了,表情複雜道:“也許我是知曉了一些事,也有可能隻是我荒謬的猜測……”
依耶塔不置可否,挑了挑眉道:“猜測而已,哪有什麼荒謬不荒謬的。”
現實本就是一場荒謬怪誕的戲劇,她們都是被裹挾著前進的木偶罷了。
薩曼點了點頭,露出一個像是苦笑般的笑容。
“學姐你說的對。”
“你找我隻是為了問這一句話嗎?”依耶塔道。
薩曼點頭緊接著又搖了搖頭,他拿出一個小盒子遞給依耶塔,“我有些東西想要給依耶塔學姐,希望依耶塔學姐不要拒絕我。”
依耶塔看著那緊閉的木盒,一時間沒有立刻伸手去接。
薩曼的表情露出一些哀求——這還是陸易第一次在他的臉上看見這樣的表情,叫陸易暗暗有些吃驚。
“這隻是我作為學弟的一點小心意,無關任何人或事物。”
“也無關阿芙洛家族嗎?”依耶塔緊緊追問道。
“無關。”薩曼毫不猶豫道,“這隻是薩曼的禮物,僅此而已。”
“謝謝你。”依耶塔頷首道謝,最後還是收下了木盒。
陸易以為他們的交流本該到這裡為止,可依耶塔頭一轉,繼而對他開口道:“年級試煉賽的事很抱歉,我也是試煉賽開始之後才知道竟然還有三年級生湊合進去了。”
陸易沒想到她說的是這件事,不太
在意地搖搖頭道:“學姐不用向我道歉,我知道這件事背後是誰在搗鬼,我們都是受害者罷了。”
怎麼不算一石二鳥呢?
既能給陸易的年級試煉賽添堵,又能讓他對三年級心生不滿,甚至是對三年級的級長依耶塔心生不滿。
隻是恐怕克倫威爾也沒想到百密一疏,最後還是讓陸易知曉了事情的真相。
“克倫威爾……”依耶塔微微頓住,最後還是歎了一口氣道,“雖然我也很想揍克倫威爾學長一頓,但更多時候我還是不太明白為什麼事情會走到現在這個地步。”
陸易麵露疑惑。
“不,沒什麼,你就當我是在說胡話吧。”
一個兩個都是謎語人,陸易無奈地看向她。
依耶塔卻不再多言,轉而便要同他們道彆。
“學姐。”薩曼表情叫住她,“保重。”
依耶塔朝他們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聲音輕柔卻帶著如同她本人一樣的力量。
“好,我會的,你也保重。”
……
告彆了依耶塔兩人,陸易和薩曼並肩而行。
陸易想問薩曼依耶塔是怎麼一回事,但是見他表情不算好看還是什麼也沒問。
他不問,薩曼卻主動開起口。
“你是不是現在有很多疑問?”
陸易實誠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