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世子回來了!”

北境軍中軍大帳內,定淵王謝蘭峰正在同麾下部將議事,聞言,怔了一下,方問進來傳信的親兵:“你說什麼?”

“世子爺回來了!”

親兵又激動重複了一遍。

這下,不僅謝蘭峰,連北境軍一眾大將都露出意外之色。

上京城的一番天翻地動自然早就傳到了北境,坐在眾將之首的三爺韓雲濤道:“這個時候,唯慎不該在上京麼,怎麼突然回來了?莫非上京又有什麼新變動了?”

一人輕哼:“咱們這位世子爺,如今可是大有出息了,還能紆尊降貴踏足北郡,還真是教人意外呢。聽說朝廷封其為定王,待會兒見麵,王爺是不是都受不起這位定王的禮了。”

是夏青。

被韓雲濤橫一眼,才不服氣閉嘴。

謝蘭峰沒說話,接過副將遞過來的帕子,眉眼間看不出情緒,如常擦了擦手,方起身出了帳。

到了轅門外,果見一行人風塵仆仆,策馬駐立,為首少年將軍一身烏色玄甲,容色俊美犀利,染著些霜塵,正是謝琅。

後頭則是李崖、趙元、雍臨和昔時陪謝琅一道進京的定淵王府親兵。另有隨行兵馬若乾。

軍隊最講究領地,這裡畢竟是北境軍駐地,便是謝琅自己帶的兵馬,也不好隨意進入,故而隻能在轅門外等候。

謝蘭峰停住了步。

“王爺!”

李崖、趙元驚喜喚。

謝琅自然也看到了同樣一身重甲的謝蘭峰,立刻翻身下馬,近前雙膝著地,伏拜下去:“孩兒見過父親。”

李崖等人緊跟著下馬跪落。

嗅著熟悉的泥土氣息,聽著熟悉的軍營號角,謝琅鼻子才後知後覺一酸。

這一刻,他方相信,自己是切切實實回到北郡了。

他心心念念,魂牽夢繞,做夢都想回來的家鄉。

經曆了兩世光陰,謝琅甚至都有些記不起來,離開北郡時是何光景了。

謝蘭峰打量著兒子,沒有動。

而是問左右:“誰給你們的膽量,讓堂堂定王爺跪在此處?”

“……”

守在轅門口的士兵麵麵相覷。

謝琅忍著心肝顫抖,悶聲道:“當著這麼多部下的麵,父親如此說,是讓孩兒無地自容麼?”

謝蘭峰沒理會,卻是吩咐站在身後的副將:“取我的馬鞭來。”

副將一愣。

李崖、雍臨三人亦是一驚。

副將很快將馬鞭取來,遞到謝蘭峰手裡。

謝蘭峰方慢慢踱到謝琅麵前,問:“北境軍的規矩,還記著麼?”

謝琅抬起頭,一聲不吭解了甲,轉身跪了過去,背脊挺拔如鬆,背對著謝蘭峰道:“孩兒不孝,胡作非為,讓父親母親擔憂了,孩兒任憑父親責罰!”

李崖見狀不好,忙開口:“王爺,世子爺他一忙完

手頭的事,就馬不停蹄趕回北郡來見王爺,一路上高興得連覺都不舍得睡,王爺高抬貴手,饒了世子這一遭吧。”

謝蘭峰冷哼:“你們倒是體諒他,你們且看看,他自己有臉給自己求情麼?”

謝琅被噎了下,偏頭下命令:“都閉嘴。”

謝蘭峰握著鞭子轉一圈:“謝唯慎,你膽子夠大啊,性子夠狂啊,連造反都敢,這天底下,還有什麼事兒是你不敢的,你還知道回來,你怎麼不躥上南天門打到天宮去!”

謝蘭峰說一句,便抽一鞭子。

一鞭鞭下去,謝琅後背布料裂開,直接便是一道道血口子。

謝琅知道憑自己闖出的滔天禍事,肯定躲不過這頓打,直挺挺握拳受著,也不敢吭氣。

李崖趙元素來知道王爺軍法嚴厲,見怪不怪。

跟隨謝琅一道回來的西北軍將士卻是不掩驚愕。

他們起初以為定淵王隻是做做樣子,沒料到竟真打得這般狠。

“你還有臉提你娘,你知不知道,因為你的事,你娘日日垂淚,一雙眼睛都險些哭瞎。你娘是造了什麼孽,生出你這般的混賬東西!”

謝蘭峰又是數鞭落下。

十幾鞭下來,謝琅背部已然血淋淋的,額角亦滲出冷汗。

這間隙,北境軍諸將已經跟著從帳中出來看情況,夏青等一部分大將原本還對謝琅有意見,見到這情景,俱是一愣,倒也不好說什麼了。

還有人求情:“王爺,這事兒也不全怪唯慎,您稍稍教訓一下便是了,怎麼下這麼重的手。”

謝蘭峰不為所動。

道:“你們都不要管,今日,我便要他知曉什麼叫天高地厚。”

那條馬鞭上已經沾滿了血。

謝蘭峰還要繼續抽,一道身影分開眾人,慢慢走了過來。

少年郎玉冠琳琅,素色廣袖在風中飄揚,一身秀淨文雅之氣,與北郡粗獷的風沙形成鮮明對比,仿佛沙漠中乍然出現的一朵雪蓮。

這樣獨一無二的氣質,隻要看過一眼,就不會忘記。

謝蘭峰立刻認出了少年。

昔日見時,少年尚是督查院一名禦史,乖順立於鳳閣門前朝他行禮,如今卻是乘雨化龍,今非昔比。

短暫一驚之後,謝蘭峰迅速恢複慣常麵色,隻是手中的鞭子到底不好再揚起來。

隱含威懾看了兒子一眼,方單膝跪落,鄭重行禮:“微臣叩見陛下。”

轅門內一眾大將除了夏青,並不識得衛瑾瑜,便是夏青本人,亦未反應過來,直到謝蘭峰跪下行禮,方遽然明白,原來這光風霽月的少年郎,就是明睿長公主之子、已經奉先帝遺詔繼承大統的新君。

新君駕臨北境,何等大事,竟無一絲消息透出。

眾人驚愕之下,也忙跟著跪了下去。

衛瑾瑜上前,親自扶起謝蘭峰,道:“北境大捷,滿朝文武為之振奮,王爺勞苦功高,不必多禮。”

“陛下言重了。”

新君微服而來,顯然不同尋常,謝蘭峰沒有當眾詢問緣由,直接展臂道:“請陛下先入營內歇息吧。”

謝蘭峰直接視仍跪著的謝琅為無物,儼然是打算把謝琅繼續晾在外頭。

李崖和趙元見狀,不免有些著急,可礙於謝蘭峰威嚴和謝琅命令,也不敢再輕易開口。

謝琅早料到自家老爹會有這一出,老實跪著,也不敢動。

暗暗咬了下後槽牙,忽察覺有視線落來,抬頭一望,就見衛瑾瑜正趁謝蘭峰轉身引路之際,似笑非笑望來,清透烏眸裡帶著幾分明顯的幸災樂禍。

“……”

謝琅挑眉,看著他這般模樣,心裡無端有些發癢。

衛瑾瑜唇角小小翹了下,不著痕跡收回視線,與謝蘭峰道:“定王雖然有錯,但收複西京,勞苦功高,還請王爺高抬貴手,饒了他這一遭吧。”

謝蘭峰好似剛想起來外頭還跪著個人。

淡淡看了謝琅一眼,道:“看在陛下麵上,權且饒了你這遭,滾起來吧。”

“謝謝爹!”

“這裡是軍營,誰是你爹。”

“……”

謝琅能屈能伸,迅速起身,穿好甲,讓大部隊留在外頭安營紮寨,隻帶著李崖、趙元和幾個親衛跟了上去。

北境軍駐地綿延十數裡,除了謝蘭峰所率主力軍,尚有左翼右翼大軍分布在其他兩處,雖然剛經曆過一場惡戰,營中毫無頹靡之息,反而處處充斥著肅殺之氣,衛瑾瑜目之所及,皆是一張張精神抖擻煥發的硬朗麵孔。

這是在上京看不到的麵貌。

衛瑾瑜也終於明白,北郡謝氏威名從何而起,謝琅一身蓬勃氣息從何而來。

也隻有北境沙場,一場場屍山血海的殘酷磨煉,才能淬煉出這樣強健的筋骨與強大的意誌。

到了中軍大帳,謝蘭峰先例行稟報了此次與北梁作戰情況。

半道一人進來,與衛瑾瑜、謝蘭峰依次行過禮,方道:“王爺,給陛下的營帳已經收拾妥當。”

“陛下舟車勞頓,不若先去帳中休息片刻吧。”

衛瑾瑜看對方雖為武將,卻生得白皙,眉目間有一股武將罕有的文士之氣,便猜出這多半就是謝蘭峰的另一結義兄弟,北境軍中人稱三爺的韓雲濤。

便道:“有勞韓將軍。”

韓雲濤似有意外新君會猜出自己身份。

笑了笑,道:“是末將分內之事。”

衛瑾瑜知道謝蘭峰與謝琅父子相見,必有許多體己話要說,便沒再久留,起身道:“朕恰好有些疲累,有勞韓將軍帶路了。”

“陛下請。”

韓雲濤和煦一笑,掀開帳門,自在前麵引路。

帳中隻剩下父子二人。

謝琅起身,再一次撩袍跪落,跪伏在地:“孩兒見過父親。”

謝蘭峰歎口氣。

便是麵上再嚴厲,父子許久未見,甚至險些陰陽相隔,又豈會真的

不掛念兒子。

道:“起來吧。”

謝琅笑著起身。

謝蘭峰拍了拍兒子肩膀,問:“還疼麼?”

這一下拍到肩上的傷,謝琅嘶一口涼氣,忍不住道:“爹您還知道心疼您兒子啊。”

謝蘭峰冷哼。

“依我看還是打得輕了!”

“眼下是什麼時候,你也敢不吱一聲就把陛下帶回北境,若是陛下有個好歹,你擔待得起麼。”

謝琅道:“兒子帶他回來,是有正事。”

謝蘭峰自然已經從長子謝瑛口中了解到一些情況,眉峰不由擰了下,問:“那梁人的巫醫,當真可靠麼?”

“無論可不可靠,孩兒都要儘力一試。”

“若是不行,孩兒再尋其他法子便是。”

謝琅道。

謝蘭峰豈不了解兒子的秉性。

便道:“今日天色已晚,等明日你大哥把人帶過來了,你再仔細盤問盤問便是。”

謝琅應下。

又慢吞吞問:“娘還好麼?”

謝蘭峰斜他一眼。

“你不會自己回去看麼?”

“……”

“知道了。”

謝琅自知理虧,揉了揉鼻子,悶聲應了句。

謝蘭峰到底還是道:“你娘是習武之人,身體沒問題,就是因為你的事耗了不少心力,前陣子與人賽馬摔傷了腿,不便行走,不然今夜怕就要跑到營裡來看你。”

謝琅一怔。

他娘騎術在軍中也是出了名的,能發生墜馬這種失誤,多半是心神不寧。

多半還是因為他的緣故。

他自小獨立慣了,喜歡在軍營裡摸爬滾打,不似老三喜歡膩在娘身邊,以前一心想建功立業揚名立萬,其實與娘的感情遠不如大哥與老三。

甚至覺得娘太過偏心老三。

如今聽了這話,心中不禁升起一絲愧疚,道:“等此間事了,我一定回去好好跟娘賠罪。”

那廂,韓雲濤已經折返回來。

謝琅與他見過禮,想起另一事,與謝蘭峰道:“二叔他——”

“我與你三叔已經知道。”

謝蘭峰神色倒平靜。

“他視文卿為親子,一時之間接受不了事實、過不去那道坎也正常。”

“可他也是朝廷的將軍,若一味陷在舊情不能自拔,也萬萬不該。他既請命鎮守寧州,便由他去吧,你不必因此自責。”

韓雲濤亦歎氣。

“你二叔當年受過陸相之恩,才會在西京慘案發生後,冒死救出陸相唯一血脈。”

“可惜,好好的忠良之後,移心改性,成了助紂為虐的劊子手。你二叔心裡難過,也在情理之中。給他些時間,讓他自己冷靜一下吧!”

“如今他待在行轅裡,不願見人,隻讓李梧幾個親兵守在跟前,除了痛惜,怕也是覺得愧對陸相,愧對你父親,未儘好教導之責,無

顏見我們。”

謝琅點頭。

要告退,謝蘭峰忽道:“站著。”

謝琅隻能停步。

“爹還有事?”

謝蘭峰上上下下打量他幾眼,問:“你許久未見你三叔,不陪你三叔說說話,著急忙慌要去何處?”

謝琅:“……”

謝琅清了清嗓子,道:“我不得去安置一下隨我一起北上的部將們。”

謝蘭峰一臉鬼才信的表情。

措辭半晌,皺眉說出一句:“彆怪我沒提醒你,這是軍中,他是君,你是臣,你若再敢——”

“知道知道,我若再敢犯渾,您就打斷我一條腿還不成麼?”

“行了,爹,孩兒真的還有要事處置,先退下了。”

謝琅一邊說一邊後退,說完,一溜煙兒就滑出了帳門。

謝蘭峰:“……”

謝蘭峰氣不打一處來,到底衝著帳外道:“讓李崖給你抹點藥!”

“知道!”

還有回聲。

“這個混賬東西!”

謝蘭峰忍不住罵了句。

韓雲濤搖頭而笑,道:“行了,大哥就彆與這混賬小子一般計較了。”

“今夜難道有空,正好咱們兄弟喝一杯。”

“你呀,還跟以前一樣,慣會護著這混賬。”

二人一道在案後坐了,親兵立刻端了新燙好的酒和肉食上來。

韓雲濤倒了兩碗熱酒出來,將一碗推到謝蘭峰麵前,道:“唯慎如今也封了王,也是要臉麵的,大哥豈能還如以前一般,在人前那般教訓他。”

謝蘭峰咂摸了一口酒,道:“若不這樣,我如何同整個北境軍交代。”

“你不也這般想麼,你若想阻止,早就站出來了,何至於等到現在才心疼。”

韓雲濤又是一笑。

“不過要我說,這小子是該打,隻帶著兩營兵馬就敢跑到西京打霍烈,誰給他這麼大的膽子,便是大哥當年,也沒這般冒進過,也虧得這小子運氣好,沒把命交代在西京。大哥嘴上不聞不問,還放話要斷絕父子關係,心裡其實也掛念著這混小子吧?”

謝蘭峰默然。

沒正麵回答這個問題,而是道:“今日我瞧了兩眼他帶回來的那批騎兵,他們配備的戰甲和武器,與北境軍大為不同,看來,與霍烈交手這麼長時間,這小子成長了不少。”

韓雲濤道:“所以古人常言福禍相依,誠不欺人。你我領兵打仗這麼多年,深知兵家大忌便是故步自封,這些年北梁來勢洶洶,野草一般難以撲滅,不就是因為李淳陽苦心鑽研咱們漢人的文化兵法麼?唯慎能去西京闖出一番天地,是好事。”

“若他一直留在北郡,有你這個威震四方的定淵王在,他這個毛頭小子,不知何時才有出頭之日呢。再者,這小子領兵打仗自我意識太旺盛,不按套路出牌,有時能出奇製勝,有時也要栽大跟頭,隻靠軍法是管不住的,倒不如讓他自己去拚,

自己去闖(),?????????敧?()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這小子可沉穩多了。”

“自然,這小子領兵造反,雖然太過叛逆了些,可到底也是做了件好事。”

帳中一靜。

韓雲濤道:“這些年,世家當政,既要拉攏謝氏,又要打壓謝氏,光是軍餉糧草兩項,不知耗費了大哥多少精力去與朝廷周旋,有時候簡直比行軍打仗還累。便是先帝,亦為穩固權勢,把謝氏當做與世家博弈的工具。而今唯慎這份從龍之功,也算是給北境三十萬大軍最強大的一份保障了。”

“要說擔心,也不是全然沒有。”

“如今這位新君,身世複雜,經曆複雜,能以罪臣之子身份登極帝位,可謂前所未有,想來心性亦非同一般。自古君王,最忌諱的便是‘功高震主’四字。唯慎年少,鋒芒畢露,我有時也不免擔憂。”

謝蘭峰心情複雜道:“這倒是不必擔憂。”

韓雲濤意外望著這位以謹慎著稱的大哥。

謝蘭峰冷哼。

“我現在不怕他功高震主,就怕他無法無天,太以下犯上。”

“……大哥的意思是?”

謝蘭峰:“你以為這混賬東西是為什麼造反?”

“……”

韓雲濤細細一思量,便隱有所悟,登時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這小子,當日賜婚聖旨下來時,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如今怎麼就轉了性兒?”

“誰知道,大約是瞧著人家生得好看吧。這混賬東西,打小挑馬就要挑最好看的那一匹,何況人。”

“……”

正說著話,副將從外進來,手裡捧著一封信。

“王爺,上京顧閣老來信。”

副將恭敬將信呈到謝蘭峰麵前。

謝蘭峰與韓雲濤對望一眼,眼底均不掩意外。

顧淩洲身為首輔,在朝中威望與影響力非同一般,且這位閣老出了名的清正,從不結黨營私,如今竟會寫私信與謝蘭峰一個鎮守一方的異姓王,怎能不讓人意外。

謝蘭峰立刻拆開信封,展信而閱。

看完,默然不語,若有所思。

韓雲濤問:“顧閣老可是有什麼指示?”

謝蘭峰合上信,壓到案上,道:“閣老說,請本王照看好新君,儘力幫著尋找到解毒之法。還說,新君微服而來,不宜張揚,讓本王封鎖消息。”

韓雲濤一詫之後,立刻領會其中深意。

“這些事其實不必特意吩咐,顧閣老此舉,是怕北郡怠慢新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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