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兵仔細打量了一番來人麵目,不敢大意,揮手示意一人進去通稟。

中軍大帳一片清寂,帳內甚至點著安神的清香。

裴北辰正坐在案後擦拭隨身佩戴的那柄長劍。即使外麵已經亂成一團,即使上京已然翻天覆地,此間依舊軍紀嚴明,身為裴氏大公子,他依舊維持著屬於自己的風度與鎮定自若。

章之豹獨自一人被帶入帳中。

連日奔逃,他自然已不複身為錦衣衛指揮使的風光。他行一禮,望著案後人道:“裴氏滿門下獄,大都督還能穩坐此處,當真令章某佩服。()”

裴北辰動作徐徐。

章之豹與這位裴氏大公子打交道不多,不清楚對方脾性,但他聽過這位裴大都督酷烈薄情之名。

“裴氏的事,還輪不著外人操心。?()_[()]?『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

“我更不喜彆人繞圈子,有話直說。”

章之豹揣測之際,聽案後人開了口。

對方頭也不抬。

舉手投足間,儘是慢待。

章之豹視線落在案頭擺著的一塊玉佩上,覺得此物溫潤,和這位裴大都督的冷峻氣質實在不大符合。

“上京變故,大都督想必已然聽說。”

“逆賊弑君登位,實乃大逆不道,我欲聯絡各地勤王軍隊,攻入上京,為陛下複仇,將亂臣賊子誅滅。”

“大都督手握雄兵數萬,難道便甘心裴氏一族淪為旁人刀俎下的魚肉麼?難道便想看那謝唯慎在上京執掌大權耀武揚威?在下來此,自然是欲與大都督合作,共謀大事。”

章之豹知道裴北辰與謝琅不合,故意提起此節。

帳中安靜,唯聞雨聲。

裴北辰繼續擦著劍,道:“容我考慮一下吧。”

章之豹皺眉。

覺得對方態度和自己預想中有些出入。

但他也想不出裴北辰拒絕合作的理由。

便問:“兵貴神速,不知大都督要考慮多久?”

裴北辰沒答,而是道:“我這軍營,不是旁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在我考慮清楚之前,章指揮暫在營中做客吧。”

章之豹眉皺得更緊。

他還要聯絡其他勤王軍隊,他自然不想在此地耽擱太久。

但裴北辰所率部眾,便是他想要聯合拉攏的最重要的那一隻。

章之豹隻能忍氣吞聲道:“好,章某等大都督的好消息。”

——

甘寧送來的證人是一名老兵,姓鄭,名鄭放,西京十三城落入狄人之手後,便淪為奴隸,在狄人軍營裡做最下等的苦役。

謝琅收複西京時,這些飽受狄人奴役的百姓聯合起來,燒了狄人軍營裡最大的一處糧倉,讓狄人自亂陣腳。領頭人正是鄭放。

十年奴隸生涯,鄭放落下一身傷病,早不複年輕時的健壯。在西京各城陸續收複後,他沒有靠謝琅臨時成立的州府衙門接濟度日,而是選擇主動投身

() 軍中,做一名鐵匠。

因為技藝精湛,鍛造出的武器格外鋒利結實,引起了甘寧的注意。

多方了解之下,甘寧才知,這位名叫鄭放的老兵十年前竟曾是驍勇善戰的西北軍一員。而十年前那樁舊案發生前,西京城中竟發生過一起規模巨大的兵變。

甘寧又設法找到了更多幸存的西北軍將士,進一步印證了這個消息。

兵變曆來不尋常。

何況是那樣敏感的時間節點。

甘寧直覺,這場兵變,很可能牽涉到十年前那樁舊案。

雖然那樁舊案發生時,甘寧還是一正在鄉野間寒窗苦讀的窮書生,但甘寧卻經曆過新政,也和其他寒門學子一樣,十分崇拜當時的新政推行者陸允安。

時至今日,甘寧都不願相信,曾經一心為國為民的陸允安,會做出投敵叛國之事。

甘寧知道謝琅一直在尋找當年西京一案的知情者,了解這個情況後,立刻派人將人送來了上京。

——

隻是,鄭放似乎並不願提及當年事,自被帶進上京,便一言不發,隻望著窗外出神。

明棠如實將情況稟報給衛瑾瑜。

衛瑾瑜思索片刻,換了便服,與謝琅一道來到了北鎮撫值房。

鄭放遠遠見過謝琅這位帶兵收複西京的世子,他沉默朝兩人行過禮,依舊伏在地上,不置一言。

衛瑾瑜看著他,忽道:“西京收複之後,平西侯命州府出麵,安置幸存的百姓,但你沒有接受官府接濟,而是選擇繼續投身軍中,日以繼夜地鍛造兵器,若我沒猜錯,你並非為了升官發財,也並非要證明自己的價值,而是在贖罪,對麼?”

鄭放依舊沒吭聲,肩膀卻狠狠顫抖了下。

衛瑾瑜:“當年西京十三城落入狄人之手,一夜之間,數十萬手無寸鐵的西京百姓都淪為狄人鐵蹄下的草芥,甚至連草芥都不如。狄人入城之後,燒殺搶掠,大肆屠殺,多少還在睡夢中的百姓,都沒能見到第二天的太陽,而那一夜,僅僅是一切苦難的開始。雖然陸允安獨自一人承擔了所有罪過,但其實那一切的始作俑者,並不是陸允安,不是麼?”

“那一切,僅來源於一場報複。”

“一場失去理智、為整個西京招來滅頂之災的報複。”

“你要贖罪,為死去的西京百姓,為死在那場災禍裡的袍澤,為滿目瘡痍、盛滿了西京百姓血淚的西京。”

嗚咽哭聲在狹窄的值房內響起。

鄭放終於顫顫抬起頭,布滿風霜傷痕的麵上已經滿是淚痕。

他其實才四十出頭的年紀,但外表看起來滄桑佝僂,說是六十歲,也無人懷疑。

“沒錯。”

“我有罪,我有萬死難恕之罪,我便是下地獄一百次,一千次,也贖不完自己的罪啊。”

“我悔啊,悔啊!”

鄭放捶地痛哭,摧心裂肺。

便是明棠在一側看了,也不禁覺得惻然。

謝琅這時道:“據我所知,西北軍和其他駐軍不同,幾乎都是由寒門子弟組成,對陸允安這個首輔可謂敬重有加。陸允安到西京督戰後,與西北軍的配合也一直十分好,否則在朝廷故意拖延前線糧草的情況下,西北軍不可能一次次抵擋得住狄人的進攻。”

“所以,當年那場兵亂,究竟是怎麼回事?隻是因為朝廷撥下的種糧,讓良田變作枯田麼?”

謝琅說出了衛瑾瑜心中盤桓的另一困惑。

西北軍是陸允安與世家抗衡的重要力量,陸允安能在西京實施新政,一定程度上也得益於西北軍的支持。

這樣一支軍隊,緣何會輕易聽信世家挑唆,將劍鋒指向陸允安。

鄭放已經平複了一些情緒。

聞言,他目中盈滿悵惘與悔恨,道:“沒錯,西北軍會發生兵變,的確不止因為種糧一事。”

“而是為了——給徐將軍報仇。”

“徐將軍?”

謝琅想了想,道:“昔日的西北軍主將,徐安陵?他不是因違反軍令,畏罪自殺了麼?”

鄭放搖頭,悲切道:“徐將軍自刎而亡不錯,卻不是畏罪自殺。”

另外三人皆露出意外。

鄭放已道:“西北蠻荒苦寒之地,素來不受朝廷重視,各地駐軍裡,西北軍更是出了名的窮困,一營裡大半都是光棍,連媳婦都娶不上,大家參軍,不過為了混口飯吃而已,根本沒想過建功立業。徐將軍與我們一樣,出身窮苦,性情耿直,不受世家待見,每回打贏了仗,朝廷的賞賜,不僅全被主管軍政大權的世家私吞,徐將軍還要跪在世家官員的府門前,挨訓挨罵,給他們當馬鞍使。可徐將軍待我們這些士卒是真的好,寧願自己挨罵挨罰,也不願我們受委屈,還把僅有的賞賜和薪俸全部分給將士們。可縱然西北軍上下低聲下氣如此,世家仍舊克扣軍餉糧草,讓士兵們餓著肚子打仗。每到這種時候,徐將軍便隻能繼續跪在總督府的門口求,任那些惡仆往他身上抽鞭子。什麼時候那些官員高興了,解氣了,才肯在撥糧文書上簽字。”

“後來朝廷派了首輔陸允安來西京督戰。西北軍自然聽過這位首輔的事跡,對其很是敬重,徐將軍特意下令,讓各營全力配合這位首輔作戰。但那時因為狄人偷襲太突然,世家又克扣軍餉,我們已經連打了數場敗仗,士氣很是低靡。陸允安到西京後,先以瀆職罪名革了總督府一批官員的職位,又大力提拔寒門將領,軍中上下無不歡欣鼓舞,一掃之前頹靡之氣。之後幾場戰役,西北軍奮勇殺敵,大大挫敗了狄人銳氣。陸允安便趁著閒暇之際,開始在西京推行新政,頭一樁事,便是重新丈量土地。”

“朝廷重新編製魚鱗圖冊之事,我們早就聽說,隻是沒想到這麼快就能在西京推行,大家自然高興不已。隻是丈量推行的並不順利,不僅世家極力阻撓反對,很多在軍中有些軍銜、強占了百姓田畝的百夫長、校尉也反對,最後是徐將軍出麵,以軍法彈壓,才將這些人的怨氣強壓下去。”

“那時朝廷已經很久沒往西

京發軍糧,日子其實很艱難,但因為新政實施,大家仍對未來抱有期望。隨著新的魚鱗圖冊編製,陸續有不少士兵家裡奪回了被世家或宗族勢力強占的田畝,閒暇之餘,大家最關心的事便是土地清丈進行到了何處,何時能輪到自己家,就在大家信心十足、以為好日子終於要到來的時候,猝不及防發生了一件事,讓一切都改變了。”

謝琅問:“什麼事?”

鄭放道:“有徐將軍同鄉,實名檢舉徐將軍仗著權勢在家鄉強占鄉鄰土地。”

“徐將軍品性如何,我們再清楚不過,自然不會相信這等鬼話。可告狀的人帶了物證,直接告到了陸允安麵前,再加上之前部分武將因為強占田畝被清理的事記恨將軍,此事越鬨越大,陸允安便和總督府一起審理此案,以平息眾議。”

“我們都以為,此案必是那鄉鄰受人指使,故意誣告,徐將軍一定能得到清白,誰料數日後公布審訊結果,竟是那鄉鄰勝了。”

“我們不信,到總督府抗議,才知除了那鄉鄰,不少同村人,甚至是徐將軍的同宗長輩兄弟,都站出來指證徐將軍強占田畝,仗勢欺人,且證據確鑿,總督府甚至在徐將軍家中搜出了那些田畝的田契,上麵有徐將軍老母親手按下的手印。”

“之後,徐將軍被停職,徐家名下的田畝,也都被收走,分給其他人。”

“我們自然為徐將軍不平,可當時狄人卷土重來,戰事正吃緊,徐將軍反而勸我們,要擺正心態,全力作戰,勿要為他鳴冤。徐將軍還說,如果以他當典型,威懾眾人,可以保證新政順利推行,他無怨無悔。”

“我們姑且忍了,想著等戰事結束,總能找到新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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