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塔之上,風動不止。

被斬碎的巨神降下血雨傾盆,天邊濃雲翻湧,一片刺目殷紅。

不管怎麼看,都不是告白的好時候。

但施黛還是問出了口。

她了解江白硯的性子,瞧上去清潤疏朗,其實彆扭得很,把自己封閉在逼仄一隅,難以對人交付真心。

江白硯對她說出那句“不想離開”,已然逾越了他固守的界限。

在江白硯看來,她是不是與其他人不同?

這個問題的答案不言而喻。

江白硯不會和彆人牽手逛燈會,不會心甘情願贈彆人鮫淚。

更不會主動化出鮫形,讓彆人摸他尾巴。

一樁樁一件件,他的偏私太明顯,施黛不是愚鈍的人。

從高處往下墜時,耳邊盈滿清冽的風。

她被江白硯牢牢抱在懷中,之所以對他做出回應,源於本能的悸動。

壯著膽子把話說完,施黛放緩呼吸,等待答複。

江白硯沒即刻應聲。

在以往,無論置身於九死一生的絕境,亦或重傷瀕死奄奄一息,他總能鎮定自若,尋得脫身之法。

今時今日,卻因施黛短短一句話,破天荒地茫然無措。

僅僅因為一句話。

在他看來,情之一字好似薄紗。

朦朧虛幻,遙不可及,像水中望月,霧裡看花。

何為喜歡?

心儀,傾慕,鐘情,因對方而心生歡愉。

江白硯想,他應是喜歡殺伐的。

劍入咽喉,皮肉撕裂,鮮血噴湧,暢快淋漓。

這是純粹的感官享受。

然而施黛不同。

與她相處,有惹人沉溺的歡愉,也有惶惑不安的澀意,喜怒哀樂全放在她身上,織出密不透風的網。

隻施黛一人,便將他的愛與欲填得滿滿當當。

原來這是喜歡。

怎麼可能不喜歡。

心中似有驟雨狂風,聲囂鋪天蓋地,邪思被滌蕩得一乾二淨,唯餘轟鳴。

江白硯啞聲:“……喜歡。”

尾音藏著顫,像懸崖邊搖搖欲墜的枯鬆。

他停頓須臾,輕聲重複:“喜歡施黛。”

睫毛飛快一眨,施黛揚起唇邊。

這回她沒打算把嘴角往下壓。

如果這裡不是懸在半空的通天塔,施黛大概已經原地跳了下。

思量再三,她隻歡歡喜喜露出一個笑,用拇指蹭蹭江白硯後脊。

一抬頭,就望進他眼底。

在江白硯眼梢,是抹胭脂般的紅。

四目相對,施黛微怔。

她沒想到這個時候,江白硯眼尾會泛紅。

更沒料到他能露出此般的目光。

桃花眼自含三分情,江白硯垂了眸,雙目如煙絡橫林,迷蒙之餘,竟有偏執的癡意

。()

像暗潮洶湧的海,隨時要把人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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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雙眼睛著實懾人,施黛被他看得一瞬宕機。

靜靜看她幾息,江白硯語調更輕:“我帶你下去。”

高處寒涼,又有紊亂的靈壓,心魔境內危機重重,此地不宜久留。

把懷中人抱緊,江白硯嗅到淡淡血腥氣。

施黛擔心他的安危,一路借用符籙,隨他上了通天塔,不可避免地,身上被罡風刮破幾條口子。

所幸隻是小傷。

江白硯蹙起眉。

轉移痛楚的邪法時限將至,施黛不喜疼痛,待嘗到痛意,不會好受。

他若再動用一回邪法……

“對了。”

謖謖風聲裡,施黛正色說:“不管血蠱還是邪術,都要解開哦。”

她把江白硯的心思拿捏了六七成,想起他“永遠不解開血蠱”的言論,知道這人對自己極狠。

稀奇古怪的邪術對他沒好處,早日拋之腦後才行。

被施黛戳中所想,江白硯低眉:“好。”

右肩生痛,江白硯看向她染血的臂膀。

過去讓他百般困厄的難題,時至今日有了解答。

因鐘情於施黛,她給予的一切,都令他心覺歡喜。

無論糕點、梅花、撫摸,還是疼痛。

躍下巨塔,足底穩當落地。

施黛離開江白硯的懷抱,看清周遭景象,後背發涼。

兩尊偽神從天墜落,被攻破命門後,化作小山般的殘肢和汙血。

有的落在玉樹上,有的滲進瓊樓裡,大多淩亂鋪散,把地麵染作腥紅。

比十八層地獄的幻境更駭人。

“受傷了嗎?”

從一座瓊樓頂端跳下,沈流霜掀起臉上的儺麵具。

她與紅裙陣師通力協作,經由靈線直上雲霄,在剛剛擊潰了女仙。

薄唇抿起,沈流霜確認施黛並無大礙,眼風一挑,落在江白硯臉上。

這小子……

她可看見了,是江白硯一路把她妹妹抱下來的。

迎上沈流霜的視線,江白硯淡笑頷首。

沈流霜:……

“總算解決了。”

紅裙陣師握著一把靈線從半空落下,尾音噙笑:“這兩尊神,也不是百裡泓的心魔本體吧?”

身為江南第一,百裡泓的實力應要更強幾分。

她打得痛快,隨手拭去嘴角血漬,遙望天外,眯起雙眼。

不知從何時起,五彩祥雲迸湧如潮,朝兩邊散開,空出中央一條長痕。

像在為了某個人開道。

幾聲鶴鳴驟起,鐘磬之音杳杳不絕,祥雲迸發金光。

電光石火間,施黛感到前所未有的重壓。

江白硯上前一步,擋在她身前。

白玉京裡,漸有風起。

起初隻是不易察覺的微弱氣流,隨鐘聲

() 愈響,風速愈疾。

玉樹枝芽亂顫,一雙雙血紅的眼珠次第睜開,宛如朝拜,眺望天邊。

一道人影自祥雲中來,由金光凝成,看不清身形與五官。

施黛渾身戒備,注意到這人手裡拿著把長槍。

……槍?

施黛心一跳。

沈流霜的爹娘,恰是被人用神乎其技的槍法一擊斃命。

在孽鏡地獄呈現出的影像裡,十八年前,百裡氏幾人商討奪權時,聲稱找到一位實力很強的高人,可以敵過百裡策。

就是眼前這個?

可他怎麼會出現在百裡泓的心魔裡?

“救我,救我!”

被靈線牢牢綁縛,百裡泓奮力掙紮,跪倒在地:“淩霄君!”

見他這副模樣,閻清歡一驚:“真是淩霄君?”

莫含青一言不發,若有所思。

“百裡泓認識淩霄君,在十八年前,委托淩霄君助他登上家主之位。”

沈流霜腦子飛快,沉聲分析:“而且……百裡泓把他視作神明?”

“難怪百裡泓的心魔境,是白玉京。”

被磅礴靈氣壓得不大舒服,施黛默念一個清心咒:“他不會被淩霄君糊弄,以為真能登仙吧?”

身為位高權重的百裡氏家主,百裡泓信這個?

“淩霄君……”

紅裙陣師斂眉:“此人不簡單。”

幾人交談間,金影漸近。

傳聞淩霄君不露長相,因而這道人影十分朦朧,像團聚攏的霧。

沒誰敢小瞧他。

當他行近,強烈的壓迫感幾乎讓人窒息,即便是沈流霜,也不由麵色發白。

“心魔本體。”

施黛問:“是他?”

“單打獨鬥,我們贏不了他。”

紅裙陣師勉強擠出一個笑:“一起上?打垮他,心魔就解了。”

她沒指望和這位“淩霄君”友好溝通。

心魔境裡的邪祟個個難纏,不具備理智,隻剩殺戮的衝動。

淩霄君作為心魔的本源,隻怕瘋得更凶。

通體金光的仙君踏入凡塵,輕裘緩帶,衣袂翻飛。

淩霄君手中長槍一振。

江白硯:“我去探。”

他沒給對方反應的時機,劍尖疾掠,直取淩霄君咽喉要害。

劍氣如虹,快若閃電。彈指間,斷水已至淩霄君眼前。

下一刻,長槍橫掃,借力上挑,槍劍相交,發出金石撞擊的脆響。

沈流霜下扣儺麵,揮刀疾行。

施黛以符為陣,金光乍現。

她清楚江白硯和沈流霜的實力,因此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心魔很強。

加上陣師,他們四人都用了十成氣力,淩霄君身法如鬼魅,出槍詭譎莫測,竟將攻勢逐一化解。

符師不擅長近身戰鬥,她立在旁側運符輔助,在淩霄君騰挪閃

躲的間隙,瞥見江白硯的神情。

施黛一頓。

不是錯覺。

稍縱即逝的瞬息,江白硯目色驟冷,抬眸看向淩霄君模糊的臉。

江白硯發現了什麼?

施黛來不及多想,猝不及防,察覺另一股更為強勢的氣息——

如罡風卷地,萬物服折,一刀橫掃而至,直抵淩霄君槍尖!

來人一身青衫,風姿澹澹,生了張滿含書卷氣的文人麵,揮刀乍起,卻似蒼鷹撲擊,勢不可當。

刀槍相接,他麵色未改,青光上撩,劃開一泓明弧。

幾息間已有數招攻下,速度之快,無法用視線捕捉。淩霄君身形不穩,很快落了下風。

話本主角級彆的出場方式。

閻清歡一點點睜圓眼珠。

施黛一驚:“爹?”

刀槍繚亂,光影如織。

施敬承居然分神側了下腦袋,在滿目肅殺裡,朝她頷首一笑。

“黛黛,流霜,白硯!”

孟軻的聲音接而響起:“怎麼傷成這樣?”

施黛扭頭,看見她娘。

孟軻身著簡易常服,長發隨意挽起,垂頭見著滿地汙血,倒吸口氣。

施黛主動小跑上前:“您和爹爹怎麼來了?”

“我們不是在查江南神棍的事嗎?”

孟軻努努下巴,示意與施敬承交手的淩霄君:“查著查著,覺得他和百裡氏有關係,便來拜訪了。”

沒成想剛入百裡府,就聽聞這地方發生了大案。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無巧不成書。”

孟軻笑笑,把幾個孩子上上下下端量一遭:“沒出事就好。”

她說著掀起眼皮,望向交手的兩道身影,有些納悶:“怎麼了?和他打這麼久。”

學過點兒武,孟軻看得出來,施敬承沒用全力。

要破心魔,擊散淩霄君是最簡單粗暴的手段。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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