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許壯言生活過的現世不同,這個世界, 有著明確的邊界。
碼頭是這個世界的邊緣區域, 而邊緣之外,則是無邊無際的黑暗。許壯言也曾試著步入這片黑暗之中,結果總是沒走多久,便又稀裡糊塗回到了二環或是三環。
而這片黑暗,也是唯一有可能刷新出出口的地方。
所謂的“出口”,指的就是門。古怪的是,那些門從外部看,或許是一直存在著的,但從內部觀測,卻往往無法看見。
隻有在有新的門打開,或是有新人通過“門”進入了這裡時,它們才會短暫地出現,持續一段時間後,又沉默地消失——進來的人卻未必會直接落在出口附近,更可能直接掉到一環、三環或者舊城。
進來的除了死人,就隻有怪物。對於怪物而言,落在哪兒差彆都不是很大;對於死人而言,落在舊城的,基本就相當於原地落戶,落在三環的,她或許還能去撈一撈,落在一環的,大概就再也沒有以後了。
而對那些被困於此的靈體來說,這些門的出現,也是正常情況下,它們唯一能夠離開的機會。
問題是,這地方又存在著另一條糟糕的規則——隻有靈魂完整的靈體,才能夠看見刷新出的“門”。
這直接打死了一大片的靈體,畢竟在這地方,靈魂的缺失就像外麵人的亞健康一樣普遍。就算有能看到的,死人無法隨意移動,也不可能以蛾子的狀態飛出去,能出去的隻有怪物;然而怪物比死人更容易瘋,也更容易丟失“離開”的想法。哪怕看到門,能不能想到“出去”兩個字都難說。
單純的想不到還算好。就怕自己不知道跑,還把出現的“門”當做食物誘捕器,躲在旁邊伺機去咬衝過來的其他存在……
許壯言沒有見過這樣的事。事實上,她唯一一次見到門出現,還是在她養女進來的時候。關於門的那些描述,也是以前獨自在舊城和碼頭探索時,從某些建築物中找到的。有人在那裡藏了不少字記錄——
有些是先她一步來到這裡的同伴留下的,有些則明顯出自陌生人之手。有的人敘述已經失去條理,卻還是努力記下觀察到的一切;有的人字跡難看,令人費解,留下的痕跡旁還跟著明顯的貓爪印。
有的人留下記錄後,義無反顧地往燈塔的方向走去,去搏一個機會。有的人選擇繼續在碼頭苟延殘喘,等著那不知何時會出現的門。許壯言不知道那些人最後都怎樣了,她隻知道等她摸到碼頭時,這裡基本已經完全空了,連一個死人都沒有,隻剩空蕩殘破的建築群。
……就像個死掉的村子一樣。
真的有人從這裡逃出去過嗎?
騎著車再次進入這片區域,許壯言感受著四周的寂靜冷清,無可抑製地冒出這個疑問。
隨即習慣性地揮揮手,趕開不知何時圍在她車子周圍的蛾子,麵無表情地調轉車頭,吭哧吭哧地朝著另一個方向駛去。
許壯言此行的目的地,是“碼頭”
內一棟完整的三層彆墅。
這是她專門為即將離開的“薯條”準備的中轉站。凡是被認為適合離開的靈體,都會被接到這兒先待上一段時間。
如果這段時間內,燈塔以及它的爪牙都沒什麼反應,許壯言才會正式安排它們離開。
這段時間同樣會被用來進行一些心理輔導,幫助穩定下情緒什麼的……方便它們在離開這裡後,能夠儘快適應新的環境。
……畢竟一開始,確實有因為直接把人送走導致人沒反應過來,回到現世後反而嚇得差點崩解的事。
而且這邊送回去的死人,或多或少似乎都有些靈魂不穩的問題。許壯言曾聽蘭鐸提過,不少死人回去後,張嘴就會噴撲棱蛾子,搞得許冥那邊還得費心幫它抓,抓回來再塞回去……怪費事的。
這似乎是一種不可避免的現象,所以為了避免給許冥那邊添麻煩,許壯言這兒現在都會控製一下偷渡的人數,一次隻送一兩個。這樣速度雖然慢,但至少更穩妥。
像這回,準備送走的就是兩個小姑娘的靈魂。許壯言進去時,她倆正坐在一樓的地板上,頭並頭玩著她先前送來的七巧板。
察覺到許壯言進來,一人齊刷刷地抬頭,慢吞吞地和她打了招呼。許壯言應了一聲,拎著包袱往裡走,聽見廚房裡傳出奇怪的聲響,好奇探頭看一眼,正見一個“蘭鐸”正站在灶台前,笨拙地戳著微波爐的按鈕。
微波爐是這棟建築物自帶的裝飾,除了會響外沒有任何功能。許壯言一頭霧水地偏頭看了會兒,忍不住開口:
“你是不用吃東西的。這你應該知道吧?”
“蘭鐸”被她嚇了一跳,慌忙回頭,露出空蕩蕩的眼窩。頓了下,才露出個有些拘謹的笑容:
“抱歉,我以前住的地方沒有這些。所以有些好奇。”
許壯言:“……好奇微波爐?你是貓嗎?”
“它讓我覺得親切。”“蘭鐸”認真道,“還有,嗯……那個,請不要侮辱我……”
許壯言:“……”什麼侮辱?我辱你什麼了?
莫名其妙,但看著又不像演的。許壯言嘴角微動,想想還是沒說什麼,轉而指了指客廳的方向:“那兩個小姑娘,最近怎麼樣?”
“很好。”“蘭鐸”不假思索,“情緒很穩定。也知道之後會發生什麼。”
“一號臥室和三號臥室的靈體呢?”許壯言又問道。
除了那兩個女生,還有其他靈體也被搬到了這裡,同樣處在觀測期。
“蘭鐸”緩慢地眨了眨眼,扳著指頭,一個個地給許壯言細數起來。說話很慢,但很細致,也很有條理。
許壯言平時要忙的事情太多,因此一些照顧“薯條”和心理輔導的工作,都是由他來負責。這也是為何他會被許壯言專門接到這裡。
……當然,另一個“蘭鐸”也被接過來了。
不過不在一樓。一般這個時候,他都縮在一樓的床上。
床還是那張大寢室的鐵架床,下麵帶張桌子的那種。因為將人接過來時,另一個“蘭鐸” 怎麼都不肯離開那張床,扒著床架死活不放手,許壯言忍無可忍,索性連規則書也不用了,直接連人帶床扛下樓,放在三輪車上,一路拖了過來。
那家夥死倔歸死倔,腦子卻不差。被拉到這棟彆墅後,當天就自己物色了一個沒人去的房間,自己吭哧吭哧把床搬過去,往上一縮,就再也不露麵了。
許壯言承認,自己專門去搬他,其實是有些盤算在內的。一方麵,他是自己女兒朋友的一部分,她不可能放著不管;另一方麵,她和本體的蘭鐸聊過,也知道這家夥某種意義上算是他負麵情緒的合集,保險起見,還是放到眼皮子底下盯著為好。
但不得不說,這家夥雖然自閉且死犟,但性子意外得還行,從來不生事。而且儘管一直縮著,對誰都愛答不理,對外界的氣息和變化卻很敏感,有時附近有捕獵的怪物路過,也知道及時提醒另一個“蘭鐸” 及時閉窗關門……
至少作為警戒犬來說,還是十分合格的。
許壯言感慨地想著,剛巧這會兒麵前的“蘭鐸”彙報完畢,她忙點了點頭表示了解。轉身正要往外走,忽似想到什麼,又猛地停下腳步,轉頭若有所思地看過來。
“我說。”片刻的沉默後,許壯言緩緩道,“你們兩個,似乎也差不多可以出去了吧?”
“蘭鐸”卻像是一愣。默了一會兒,垂下眼簾:
“如果您覺得,用不上了的話。”
“什麼鬼。”許壯言忍不住吐槽一句,“我是什麼資本家嗎?非得先把你們價值榨乾了才能放人?”
“蘭鐸”:“……可您這邊需要人幫助。”
“我隻需要彆給我添麻煩。”許壯言抬手,細長的指甲不容置疑地朝後一指,“行,那就先這麼訂下了。等這批靈體送出去,你和那個犟種就準備一下,到時一起出去。”
“蘭鐸”:“可如果這樣的話……”
“如果這樣的話,至少你們本體能先恢複完整。”許壯言道,“不然他每次來都得回去躺半個月,這叫個什麼事。還指望他多送些東西過來呢。”
“蘭鐸”不說話了,微微側頭,麵上浮出幾分迷茫。許壯言一錘定音,也沒再多說什麼,旋身往外走去。餘光掠過門框上停留的蛾子,又飛快收回目光。
其實還有一個理由,她沒說。
蛾子的聲音,有時是憑緣分才能聽見的。好死不死地,她正好能聽見“蘭鐸”分裂出的蛾子的聲音。
想見她想見她想見她想見她想見她……同樣的話,自打搬到彆墅後就一直沒完沒了地響,吵得人心煩意亂。
說得好像她不想一樣。這麼一想,更煩。
乾脆直接送走,起碼換個清靜……
況且,指向相同的思念,要是一個都實現不了,未免也太悲哀了。
許壯言默默思索著,轉眼已經走回客廳。
兩個小姑娘還坐在地上玩,蒼白的臉上掛著淺淡的笑意。
許壯言打了個嗬欠,熟練地打開包袱,從裡麵摸出好些供人消遣的畫冊與益智玩具,先上樓分給了其他“薯條” ,又找了個僻靜的地方,艱難地拎起自己胸口的工牌,努力往上麵寫字。
因為知道她經常會使用規則書進行搬運,許冥曾特意和其他複刻本的持有者打過招呼,不要隨意放出她這邊吸納進規則書的靈體;反過來說,如果她需要進行偷渡,也得先設法和許冥那邊打聲招呼才行。
因為蘭鐸最近沒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工牌上留下信息。隻是這對她來說有點困難——她現在的手異化得很嚴重,已經沒有辦法再握筆寫字了。
好在她有自己的補救方式——或許是因為異變的模樣比較像蜘蛛的關係,她指甲蓋下,還異化出了絲嚢。隻要努力一下,就能扯出細長且柔韌的黑色絲線。
她用絲線在工牌上拚字,努力把每一個字都拚得端正。絲線帶著些許活性,所以有時會自說自話地動彈兩下,每當這時,許壯言便會沉下臉,警告地用指甲敲兩下空白處——然後那些絲線便會微微瑟縮,垂頭喪腦地又回到原來的位置。
宛如被強行按在座椅上,卻還是耐不住寂寞的小孩。但好在還算聽話。
拚完之後,許壯言又仔細檢查了好幾遍。確認沒有錯誤,這才放心地截斷了線頭,起身又回到了客廳。
之後的事就很簡單了。兩個小姑娘早就有了思想準備,許壯言隻消和她們打聲招呼,而後在規則書上劃出兩塊專區,將她們吸納進去就行。
再之後,就看許冥那邊如何安排了。許壯言記得蘭鐸說過,他們那兒有三個可以用來安置的怪談,一個屬於員工自有,兩個是外包合作,域主和許冥的關係都很好,環境也都很不錯,自有的那個姑且不提,兩個外包怪談分彆是豪華酒店和熱心醫院,很適合他們這種久彆歸鄉的靈魂慢慢休養。
等它們養好了,還能自己決定之後的去留。可以選擇長留其中一個怪談內,也可以正式加入拆遷辦,去做一些簡單的工作。反正隻要不摘工牌,拆遷辦那邊總有辦法提供基礎保障的。
誒……這麼一想,我閨女也是創業大老板了呢。
望著麵前的規則書,許壯言閉眼深深吐出口氣。下一秒沒忍住,又打了個嗬欠。
好像更困了。她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很快又拎起桌上的包袱,出門騎上車,飛快往另一棟建築物趕去。
這棟建築比之前的彆墅要簡陋一些,就是一棟自建的小平房。門口落著鎖,隔著門板,可以聽見裡麵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許壯言駕輕就熟地從門口奶箱裡摸出鑰匙,笨手笨腳地打開門,進門的第一眼,就看見電視亮起的光。
準確來說,不是電視,而是台筆記本電腦。電腦的對麵,是空蕩蕩的沙發,沙發後麵,則是一株高大的枯樹。
枯樹的樹心被挖了個洞,洞口豎著柵欄,洞裡則放著個破布娃娃。這會兒,那娃娃正麵朝電腦,坐得端端正正的,屏幕的光打在它臉上,顯得奇妙又詭異。
電腦正在播放視頻,方才聽到的窸窸窣窣的聲音,正是來源於此。
“怎麼不開燈啊。”許壯言習慣性地抱怨一句,順手打開電燈。屋內一下明亮起來,她又往前幾步,看了眼電腦上的畫麵,忍不住“誒”了一聲。
“又是這部劇。你都刷幾遍了。”
屋內安安靜靜,沒有人回應她的話。許壯言也不在意,自顧自地找了個地方坐下,打開包袱,將一個個東西往桌上擺。
“知道你喜歡老劇,我讓閨女又給你買了些碟片,等會兒你看一下,有想看的我直接給你換上。還有那個什麼楊朵朵……我特意問了,改編的電視劇就一部。剩下就隻有廣播劇和書。看你這樣,書你是看不了了,就給你帶了個手機,裡麵有緩存好的廣播劇……”
她說得很細致,屋內卻依舊隻有電視的聲音,沒有任何人回應。
許壯言也沒在意,自顧自地將東西全掏出來,又按個兒找地方放好。
這裡說是單間平房,內部瞧著卻比之前的彆墅要精細許多。有專門的碟片架子和電器收容櫃,另一邊的櫃子裡,放滿了各式各樣的酒瓶,酒櫃的下麵,還有個很漂亮的盒子,盒子打開就是嶄新的麻將牌。
這也是許壯言托許冥弄來的。用她的話說,這叫正向刺激。是用來勾起某些人內心深處的欲|望的。
這也是整個碼頭唯一一間通了電的房子——當然,電是許壯言用規則書搞來的。不太穩定,但勉強夠用。目前僅適用於這間房子,連她自己的住處都沒法湧上,合理懷疑,是因為這間屋子離燈塔最遠,受到的乾擾最小。
許壯言不是個愛說話的人,這會兒卻是特彆話多,一邊抱著東西到處放,一邊自言自語般絮叨。嘮著嘮著,不知怎麼嘮到了昨天的夢,沒忍住嗤了一聲。
“那崽種又想在夢裡找我麻煩呢。”她邊從櫃子裡拿酒喝,邊漫不經心道,“這幾天老是做同樣的夢……還好我機智,第一次差點著了道之後就留心了。”
“也幸虧銘銘給了本規則書,能派上用場……誒你彆說,這種嘩啦嘩啦翻書的樣子,好像是比直接抱個根要拉風哈。”
“……”
屋內還是沒有說話,電視的聲音卻忽然停了。
許壯言轉頭一看,發現是碟片放完了。正要重播,卻聽哢啦啦一陣響——一旁的樹木,忽然微微扭動起來。
扭動之間,粗糙的樹皮上,一張模糊的人臉浮現。
“……廣播劇。”人臉艱難張口,終於發出聲音,聲線偏細,是女性的嗓音,“多少錢?”
許壯言:“……”
“不是。”她伸手電腦的手收回來,“我剛說了那麼多,你就聽到一個廣播劇?”
樹人:“……”
樹人:“手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