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燈塔。
許冥記得很清楚,自己第一次聽到這個詞,還是從門後“蘭鐸”的嘴裡。
當時他正在給自己描述那個到處送工牌的好心人,特意提到,那人的旁邊有蛾子跟著——而且那個蛾子還在不停地說,“不要爬燈塔”。
令人在意的是,這也是許冥唯一一次聽到“爬燈塔”這個關鍵詞。
不論是一開始就接觸的快樂,還是之後遇到的“蘭鐸”,勸告自己是說的都是,“不要看燈塔”。
當然他們的建議也沒錯。事實證明,看燈塔的代價確實是相當炸裂……但許冥總覺著,這種代價,應當不是旁人勸告不要“爬燈塔”的理由。
另一個有力的證據就是,當“蘭鐸”提到“爬燈塔”這個詞時,自己恰好將快樂背在背上——因此,她能清楚感覺到,快樂當時前所未有的緊張。
……而現在,對麵快樂的反應,更讓許冥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蘭鐸’描述的,是他見過的阿姨。那個蛾子的話,也應當是說給阿姨聽的。”
等待片刻,見快樂依舊在顧左右而言他,許冥索性也不再兜彎子了,直接把自己的猜測說了出來:
“它在勸說阿姨不要去‘爬燈塔’,反過來想,就是阿姨有去爬燈塔的可能。那麼問題來了,她為什麼要去做這件事?
“沒有意義的事,我阿姨不會去做。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一堆靈體的自我意識都栓在她手中那一張工牌上,她更沒有貿然冒險的理由。所以爬上燈塔這個行為,大概率是可以給她帶來某些可預期的收益的。
“對阿姨而言,值得冒險的收益又有哪些?”
許冥頓了下,探詢的目光從快樂臉上緩緩劃過,語氣愈發篤定:
“最有可能的,隻有四種
“離開的機會、能力的提升、某種精神上的滿足和愉悅,以及某種她追尋很久的真相。
“其中,離開的機會可以首先排除。我離開門後時,明明可以將她帶走,可她拒絕了。
“那隻可能是後麵二種。
“再結合你聽到‘蘭鐸’說這話時的緊張反應,說明這種可預期的收益,對我的誘惑也是非常大的。如果隻是單純的精神愉悅,比如幻覺什麼的……你隻要和我說清就好,沒必要緊張成那樣,甚至到現在還在試圖隱瞞。
“所以,更大可能,就是剩下兩種——能力上的提升,以及真相。”
許冥說到這兒,再次頓住。
質詢的目光,也又一次看向了對麵的人。
“所以,黃阿姨,到底是哪種?”
又或者,是她猜錯了?
許冥不確定。她隻能緊抿著唇,牢牢盯著麵前的人,生怕錯過她的一絲表情。
桌子的對麵,快樂卻還在認認真真地剝她的蟹。
動作靈活地剔出一條完整雪白的腿肉,她默了一會兒,不太情願地將那塊肉放進了許冥的盤子裡。
“給你吃的,把嘴閉上。”她撇了撇嘴,“還有,什麼黃阿姨……真心想問,應該說‘公主請賜教’,明白?”
許冥:“……”
嘴角微不可查地抽搐一下,許冥遲疑了一下,剛要說話,便聽快樂再次開口:“至於你猜的東西……
“嗯,二八開吧。算不錯了。”
“……?”許冥微微挑眉,“怎麼說?”
“關於燈塔的真相,有,也確實隻有爬上燈塔才能知道;能力的提升,也有。但和你想的不同……”
快樂拆開桌上的濕巾,緩緩擦了擦手,眉眼微垂,似是在斟酌著措辭。
略一停頓,才聽她繼續道:“這麼說吧。它提升的,並不是個人的能力。因為在你爬上去後,你的意識裡,就將再也沒有‘個人’的概念。”
“意思是……被同化嗎?”許冥不由一怔,“可如果是這樣,那又為什麼還要爬……?”
腦海中似有什麼一閃而過,她再次頓住。
隨即漸漸瞪大眼睛。
似是看出她的想法,快樂淡聲:“你之前不是好奇,規則書這種東西到底是怎麼來的嗎?
“這就是答案。
“靠自己能力爬上燈塔的人,會被燈塔吸收、同化——但不是作為食物。
“他們會融入燈塔的‘腦’,成為燈塔意識的一部分。然而這種吸收並非是一蹴而就的,在漫長的同化過程中,他們仍能保持一定的自我意識,而同時,他們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使用燈塔的力量——當然,無法自我攻擊。但可以發揮在彆的地方,比如……”
“影響現實。”許冥怔怔地接過了她的話,“或者說,修改現實的規則。”
“準確來說,是修改燈塔一方的力量規則。”快樂平靜糾正,“隻是……清醒的時間有限,殘存的自我有限、能夠調用的力量也有限,所以很難做出什麼扭轉乾坤的變動……
“但我知道,他們已經儘力了。”
修改畸變特性的存在規則,將規則的覆蓋範圍推廣到全體的通靈人士,並建立最基本的生成規範,讓人類麵對進化的怪談,擁有更強的自保能力;
取消人類對根的直接使用權,轉而創造更為安全的規則書,為人類高效的使用根的力量創造條件。
從數量上來看,他們做的或許算不上多。也算不上儘善儘美。但就像快樂說的,他們儘力了。
“具體的發展我不清楚,畢竟我都是從大壯那裡聽說的,當時因為時間關係,她也沒說太細……
“但我琢磨著,規則書這東西,多半就是扒手搞出來的。他對於魔法書一直非常執念。畸變特性我倒是確定,應該就是小白。”
許冥:“……那個叫白麗的阿姨?”
“對,就她。”快樂看上去高興了些,像是很開心許冥能記住這個名字,隻是這點淺淡的快樂,很快又因為並不美好的回憶而消減了下去。
“她……她在我死之前就已經失蹤了,時間恰好是在單元樓封閉沒多久之後。”快樂說著,不自覺地再次拿起筷子,從盤子裡挑走一大塊甜點,“我生前一直在找她,可惜一直沒什麼進展。前陣子回了大力除草那邊,也在讓他們幫忙找,然而依舊沒有更多消息。”
從時間線來看,大概率是在單元樓封閉之後,獨自進入了門內,又上了燈塔。
就那樣悄無聲息地消失了。就連曾經最要好的同伴,也再抓不住一絲痕跡。
快樂說得平靜,中間甚至抽空咬了口春卷,腮幫子填得鼓鼓的。許冥卻是陷入沉默,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她遲疑地再次開口。
“燈塔的真相,又是什麼呢?”
“你問我我問誰。”快樂理所當然地搖頭,“有些事情,不走到儘頭,便不會知道,而一旦知道,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燈塔是活的。
“大家都還在的時候,也曾討論過這個事。當時大家的猜測各有各的花俏,什麼負麵情緒死亡力量的聚集體、混亂的本質、來自外太空的邪神、高緯度的存在、未來人類創造的巨大變態仿生機器人……反正就是猜唄。
“但不管怎樣,有一點可以明確——那東西很強大,而且不屬於這裡,至少不屬於我們所在的這個現實。”
燈塔是外來者。攜帶著混亂力量的外來者。
所以它想進來,想要從自己的世界跨進這裡。它像一個沒禮貌的、拿著斧子企圖強行破門而入的鄰居,怪談就是它一刀一刀劈在門上留下的痕跡。
而就像他們過去推導出的——這個世界會自我保護。
秩序和理性是人類永久的屏障,就像科會消除膽怯,務實會打消恐懼。而當這種保護的力量和入侵的能量相撞,便誕生了規則。哪一方擁有更高的修改和否決權限,哪一方便更占優勢。
“所以燈塔也並非無所不能。”許冥抿唇,“阿姨真的隻和你說這些嗎?可按照她的性子,怕不是在知道這事的第一時間,就在盤算怎麼爬上去?”
“你倆半斤八兩。”快樂不客氣道,“知道我為什麼要對你隱瞞爬燈塔的事嗎?”
許冥:“……?”
“這是在和你阿姨見麵後,她特意叮囑的。”快樂一字一頓,“她說你知道了這事,肯定什麼都不管了,光在盤算該怎麼爬上去。”
許冥:“……”
“那不一樣。”她忍不住咕噥。
如果光她一個人,她肯定會這麼琢磨。但她現在還綁定著一群人呢,總不至於不管他們的死活。
“這不怪你阿姨。她又不知道她的小洋樓裡現在變鬼屋了。”快樂聳肩,“哦對了,她還說了,如果你非要刨根問底,那就讓我多提醒一句——”
“有些時候,比起想做什麼,更重要的是該做什麼。”
這也是為何許壯言的旁邊,總有靈魂在警告盤旋。
爬上燈塔,修改規則,建立優勢,這固然很重要——但在那個瘋狂的世界裡,用儘全力奔跑,用一張工牌去維護儘可能多的人的意誌, 難道就是微不足道的事嗎?
至少在快樂看來不是。她相信在許壯言看來, 答案也是同樣。
“……”許冥再次陷入沉默,麵上浮上幾分思索。
快樂默不作聲地看著她,片刻後,又輕輕笑了起來。
“你知道嗎?”她邊夾春卷邊道,“其實自打我恢複記憶之後,就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
“怪談,到底是什麼時候出現的?那個燈塔,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滲透進這個世界的?根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為什麼以前從來沒有過相關記錄,恰好到我們這一輩,突然有了畸變特性這種東西,又恰好接觸到了那些可被利用的根?”
“根是燈塔力量的衍生,這點毫無疑問,可為什麼有的死人會自然擁有根?而且你有沒有發現,死人的根,和怪談的根,其實有著天然的區彆?”
“……”許冥思索地看她一眼,緩緩開口,“童話?”
“對,就是這個。”快樂打了個響指,“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還是在看到鬼樓的展示櫃時才意識到這點的……但仔細一想,那些降臨在死人身上的根,無論是能力還是形態,似乎是都和童話有些關係哈?”
錫兵的心、打火匣與狗、會讓人瘋狂舞蹈的紅鞋子……哪怕她自己,這一身閃閃發亮的樣子,都很難不讓人想到快樂王子。
……甚至出來吃個飯,都得裹一層大風衣。
然而燈塔是不懂童話的。隻有人類才會聽說、記住、並相信這些夢一般的故事。
而這種特征,又是從何時開始有的?
會不會,早在他們發現之前,早在他們無可避免地邁向那片黑暗之前,就已經有人先行一步、踽踽向前;就已經有人被汙染、被折磨、被拖進那個瘋狂的世界徘徊彳亍,最後卻還是掙紮著選擇了一條最難回頭的路,隻為了給身後的世界,稍微留下一點喘息和夢?
“說起來,菟絲子這套說法,倒是現在的小年輕自己琢磨出來的。”快樂似是想到什麼。又輕輕笑起來,“但我對這套名詞,還挺喜歡的。”
“胡楊……他們是這麼稱呼那些友善的死人的,對吧?”她抬眸看向許冥,“仔細想想,人們種植胡楊,是為了防風固沙沒錯,可防風固沙,遠不是最終的目的,不是嗎?”
生機、希望、未來。有些字眼很土,說出來也很矯情,但道理確實就是那麼簡單。
沒有哪片沙漠是靠一片胡楊林就能拯救的。沒有哪片綠洲是靠一個勇者就能創造。
至少在他們這個現實不是。
但人類總有自己的辦法。隻要尚未滅絕,他們就還有歲月。哪怕一人一生隻能種一棵樹,時間長了,也能留下浩瀚的防風林。
許冥:“……”
“我懂你意思了。”又過一會兒,她深深呼出口氣,“放心吧,我知道接下去我該做什麼。”
快樂笑了下,卻沒再說話。
她隻是又給自己夾了一份春卷,啊嗚一口咬下去,仍憑滾燙鮮香的餡料在口中爆開。
很開心的樣子。
而就在和快樂見麵的兩天後,許冥又委托顧雲舒出了個差。
她現在規則書的力量提升不少,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蝴蝶大廈那邊。特意讓顧雲舒帶上複刻本過去看看,說不定能幫上什麼忙。
顧雲舒答應得很快,又專門問了下時間急不急,說方便的話,自己想順路去接一個人——
她在鬼樓時,曾經遇到過一個戴著拆遷辦工牌的異化根,但不知怎麼,脫離鬼樓後就再也沒見過了。
好在她大概記得對方的名字,對方也一直沒有摘工牌,費了一番工夫,這兩天總算又聯係上了。
隻是對方的記憶似乎依舊殘缺,說話也有些懵懵懂懂,搞不清自己在哪裡。顧雲舒本想讓他自己順著工牌的紅線找過來,但考慮到對方的形象有可能嚇到人,還是寧願自己多跑一趟。
說來慚愧,但許冥其實不太清楚她說的是誰——顧雲舒和她描述過,可她一點印象沒有,思來想去,隻可能是之前在蝴蝶大廈大發工牌的時候碰巧接觸到的。隻是對方不知怎麼一直保留著那張工牌,又不知怎麼也進了鬼樓還失去記憶,誤將自己當成了拆遷辦的員工……
既然顧雲舒這麼上心,對方又確實因為失憶無處可去,索性就由著顧雲舒安排了。
於是顧雲舒安排好日程,當天上午就出了門。又一天後,陸月靈看看暫時沒什麼事,也和許冥打了聲招呼,打算出趟遠門。
她似乎終於想開了,決定趁著記憶還完好,再回自己的家鄉好好看看。和她同行的還有邦妮——這妹子本身就是個喜歡旅遊的性子,而且早就想去陸月靈的家鄉那邊旅遊,兩人正好搭個伴。
許冥自己則抽空帶上了蘭鐸,又去了一趟天宇眼科醫院。
原本還想叫上貓的。然而貓知道他們打算去眼科醫院後,愣是提前一天跑掉了,信誓旦旦要先回來做準備,給許冥留下一個前所未有的好印象。
……許冥一開始還不知道它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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