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離飛快瞟了眼被王賁一腳踹翻的案幾,案幾旁邊是七零八落的美味佳肴。——這不是馬肉嘛?都被陛下做成飯菜送過來了。

王離心裡腹誹著,但沒敢出聲——怕自己那位此時正在氣頭上的父親暴打自己。

散落一地的美味著實香,王離咽了咽口水,慢吞吞移開視線,催促被暴怒的父親嚇傻了的侍從們,"愣著乾嘛?"

"還不快去給父親準備快馬!"

走,趕緊走!

自己不吃馬肉,還不許旁人吃,當著他的麵把這麼大一桌子的飯菜全給糟蹋了,這跟當著他的麵把馬給殺了有什麼區彆?

父親愛馬如命,可他也喜歡吃美味佳肴啊!王離憋憋屈屈。

"喏,小人這便去備馬!"

侍從飛快跑出去。

王賁踢開倒在地上橫在自己麵前的案幾,冷著一張臉回房間梳洗換衣。

快馬備好,王賁也梳洗完畢,英武的男人飛身上馬,如離弦之箭一般衝出通武侯府。馬蹄卷起黃沙,驚起一片議論紛紛——

"這是……通武侯?!""他不是病得起不來了嗎?!""這是、這是遇到了能起死回生的神醫?!"

而與王家交好的人家,則比較簡單粗暴,帖子一遞,登門拜訪。

"神醫?"

王離果斷搖頭, "沒有。"

"若是有能起死回生的神醫,隻怕父親早就給送進宮了,哪裡還輪得到我們自己?"

"那,沒有神醫的話,通武侯的病是怎麼好的?"來人小心翼翼試探。

王離微微一愣,反應過來了。

——對哦,他那除了揍自己時格外精神,剩下時間迎風咳血的父親怎麼突然就能健步如飛甚至飛馬疾馳了呢?!

"這個,這個,我也不太清楚。"

王離張了張嘴,隱約明白陛下為什麼送馬肉過來了——他那位好父親犯了欺君之罪!

自己明明身體健壯得能一拳打死牛,但偏偏在世人麵前裝得弱不禁風走

一步喘三喘,為的就是降低陛下對王家的猜忌,好讓功高震主的王家成功隱退,而不是落個武安君的下場。

父親,你糊塗啊!

陛下何等自負的一個人?

莫說咱們王家了,隻怕所有武將立的戰功全部綁一塊也震不住這位功蓋三皇五帝所以自稱始皇帝的皇帝陛下。

王離坐不住了, "抱歉,我還有事,不能陪您了。""待我辦完事回來之後,再去您家登門道歉。"

"送客,備馬!"繼王賁之後,王離也飛馬趕赴上林苑。

“陛下何在?”

王賁抵達上林苑,翻身下馬,將韁繩扔給衛士,冷聲問駐守在殿外的嬴政的親衛。

"陛下在與小公主一同用餐。"

親衛瞧了瞧不再裝病的王賁,再想想此時正在吃全馬宴的皇帝陛下,心情極為複雜, "您現在過去,怕是多有不便。"

"不便?"王賁抬眉, "陛下殺了幾匹馬?"

這種問題哪是他一個小小親衛便能回答的?

劉季剔著牙走過來,解了不方便回答問題的親衛的圍, "哎呀,這不是上將軍通武侯嗎?""您不是病得起不來嗎?怎麼突然能健步如飛神采奕奕了?"

"這是遇到了神醫?"“神醫好呀,陛下現在正遍訪神醫——”

劉季聲音微微一頓。——他看到一張黑如鍋底的臉。

對於一個戰功赫赫又簡在帝心的上將軍來講,殺他易如反掌。

劉季笑了笑, "彆啊,通武侯,您現在過去真的不太合適。"“陛下在吃什麼,您心裡比誰都清楚,您現在過去,是想一腳把陛下的食案都踹翻嗎?”

"您若是這樣,您這次來的目的便——"“閉嘴。”王賁冷冷打斷劉季的話。

"瞎,知道您現在心情不好,不想聽我囉嗦。"

劉季笑眯眯, "但是有些話,我建議您還是聽一聽,比如說,您這次過來是以什麼身份來勸阻陛下?"

“是以解甲歸田的通武侯?”

劉季雙手背於身後,慢悠悠圍著王賁轉了一圈,笑著打量著昔日讓六國聞風喪膽望風而降的上將軍, "還是不日便替陛下領兵出征的上將軍?"

"若是解甲歸田的通武侯,我勸您不必過去。"

"您已經決定歸隱山林,幾匹戰馬的死又與您有什麼關係?"

“莫說隻是幾匹戰馬死了,日後縱然庸才領兵,讓秦兵血流成河大敗而歸,也與您沒有任何關係。"

王賁眼睛輕眯,墨色瞳孔清楚映照著語氣輕快的男人的臉。

屍堆如山的殺伐,瞬息萬變的戰場,在男人看來不過是幾句話便能略過的輕鬆事跡,他不會在乎,陛下也不會在乎,他們在乎的是掃平一切的雄心壯誌,至於領土瘋狂擴張之下的累累白骨,則無人問津。

“因為您不再是上將軍,您決定不了幾十萬人的性命。”劉季歎了一聲, "您所能決定的,不過是一方土地,些許侍從,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王賁抬眸。

"若是所向披靡的上將軍,那便大不相同了。"

劉季話鋒一轉, "身為上將軍的您,大可衝進去與陛下理論,戰馬對於軍士來講是不亞於性命的存在,隻能死於疆場,而非上位者的口腹之欲。"

“正如將軍您,您的歸宿應當是戰場,而非鄉野山村,碌碌無為。”

“戰無不勝者便該戎馬為戰,天縱奇才者本應叱吒風雲,萬眾矚目的將星應高懸星空,而非一閃即逝!"

劉季斂去麵上笑意,慵懶聲音陡然變得嚴肅,對沉默良久的王賁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上將軍,陛下等您許久了。"

“上將軍,敵軍來襲!”“上將軍,我們無路可退!”"上將軍,您果然料事如神!""上將軍,我們贏了!"“上將軍——”

一聲又一聲清朗的高呼響在王賁腦海。

那些浴血奮戰的畫麵,那些城牆倒塌的時刻,那些旌旗高高飄揚在雲層將雲層都染得猩紅一片的絢麗在王責腦海不斷上演。

他已記不太清,究竟從何時他們開始喚他上將軍

,隻依稀記得,最開始他們喚他少將軍,帶著探究的質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略顯輕挑態度已說明他們的心思,戰場是血和死亡的世界,沒有人能憑借家世便能獲得彆人的尊重,隻有帶領他們穿越生與死的邊緣,踏平敵軍走向勝利的人,才能被他們恭恭敬敬稱上一聲將軍。

少將軍這個稱呼是蔑稱。

少,是他的年齡。

將軍,是他父親的職位,而並非他的。

但他並不急於擺脫這一切。

他在軍營裡住了下來,聽著軍士們喚他一聲又一聲的少將軍,嬉笑的,輕蔑的,調侃的,他全盤接受。

他們講他的父親愛兵如子,與他們同吃同睡。他們講他不過是借著父親的名頭來混軍功,他的能力不值一提。

他們講他永遠做不到他父親的程度,他高高在上,他驕矜自傲,他不是一個能打仗的將軍,若讓他領軍作戰,他便是下一個紙上談兵的趙括。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哪一場戰役?

他打了太多仗,已記不清究竟是哪一仗,隻依稀記得大勝之後自己從親衛手裡接了錦帕,細細擦拭著自己臉上的血汙,一群人突然衝進來,將他扔上天空——

"少將軍,我們贏了!"

"將門虎子,您不墮上將軍的威名!"他們興奮著,呐喊著,讓少將軍這個稱呼不再是一個蔑稱。

他剛擦乾淨的臉再次被弄得滿是血汙。

不止臉,還有身上的甲衣,剛剛換的嶄新的披風,他的一切一切被弄得亂七八糟,與這群在血水與泥濘中打滾的軍士們沒有什麼不同。

——儘管他喜潔且挑剔,儘管他鮮少與民同樂,是將士們眼中高傲矯情且事多的“趙括”。

此役之後,趙括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顆冉冉升起的將星。

哪怕他身上帶著貴族子弟的種種惡習,哪怕他與父親的性格截然不同,但那隨他出生入死的幾十萬大軍依舊接納了他。

後麵的事情便水到渠成。父子聯手滅五國,天下九州歸於大秦,而他們父子也成了能止小兒夜啼的存在。

再之後呢?

再之後是父親油儘燈枯。

陛下親至上將軍府,帶來醫官無數,但父親的身體早就敗

了,之所以硬撐著,是因為他答應了陛下,要為陛下開疆擴土,助陛下成就千秋霸業,而今陛下為九州主,稱始皇帝,父親終於能放心西去。

"終老臣一生之力,助陛下九五至尊。"父親慢慢合上眼, "陛下,老臣死而無憾。"

執掌天下的帝王眼瞼微斂,一言不發。

“祖父,祖父!”

小小的王離哭得撕心裂肺, “祖父您還沒有帶我去打仗,您說話不算話!”

皇帝伸出手,慢慢揉了揉小王離的發, "九州已平,上將軍再不必打仗了。"“他可以長長久久休息了。”

"不,我不要祖父休息!"

小王離不住搖頭,聲音斷斷續續, “我要祖父教我打仗,教我做常勝將軍!”

帝王沒有再說話,隻是靜靜看著安詳閉眼的他的父親,眸色深深而哀傷。

他站在帝王身後,眼睛紅得厲害,卻遲遲沒有眼淚掉下來。

他不是不難過父親的離去,也不是見慣生死的人早已看淡生死,而是父親昨夜時交代他的話一遍遍在她腦海響起,讓此時的他心驚又心涼,以至於連眼淚都落不下。

“功高震主者,能有幾人保全性命?”

“賁兒,武安君的前車之鑒,我們不能不放在心上。"九州已平,陛下大業已成,我們這些沙場飲血的將軍,已經沒有繼續存在的意義。"

父親的聲音很輕,帶著沙場宿將獨有的沙啞沉重,飽經風霜的臉並未疆場的刀鋒磨平,在燭火的映照下依稀能看到當年揮斥萬千的豪情,隻是說出來的話,卻沒有沙場飲血的悍不畏死——

“賁兒,你該病了。”

“病得迎風咳血,奄奄一息。”“唯有這樣,我們王家才能得到保全。”

鮮少聽父親之言的他,將這些話聽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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