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些事情跟她有什麼關係呢?她的阿父四十九歲便死了,她再也沒有阿父了!
"可是,可是這有什麼意義?"鶴華嚎啕大哭,"沒了阿父,是大秦還是其他,是法家還是儒家,有什麼區彆嗎?"
“阿父才是最重要的。”
"沒有什麼比阿父更重要!"
贏政眼皮微抬。
小十一雖嬌氣,但卻不是一個愛哭的孩子,且很好哄,一塊點心便能讓她開心大半天。若她遇到傷心事,拿塊點心喂到她嘴裡,小奶團子臉上的淚還沒乾,眼睛便能笑起來。——真的很好哄。
但現在,點心失效,什麼都失效,她像是受到極大的委屈,惶恐不安,恐懼入骨,沒有任何東西能將此時的她哄好。
為什麼會這樣?因為天書告訴她,他會死於四十九。
嬴政靜了一瞬。
半息後,贏政伸出手,慢慢去擦鶴華臉上的淚,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這不是人力所能更改的事情。"
"不,一定可以更改的。"鶴華拚命搖頭, ”阿父不要死,我們一定有辦法的。"
她沒有經曆過死亡,但她知道死亡的恐懼。
那一年整個鹹陽宮的人都被清洗,她身邊的人全部換了一遍。
她太小,不知道這些事情意味著什麼,隻知道大兄跪在章台殿,一日一日又一日,無論是烈日還是大雨,大兄總跪在那。
她剛學會走路,蹣跚著去找大兄,地上很硬,跪在上麵膝蓋會疼,她想把大兄拉起來,大兄卻不起來,一句話也不說,隻緩緩把她抱在懷裡。
有溫熱的東西砸的後脖頸,把她的脖頸與衣服都弄得濕噠噠,她抬手去摸,卻摸到大兄滿是淚的臉。
"小十一,我再也沒有親人了。"大兄的聲音啞得厲害。
她不知道大兄為什麼要哭,更不知道大兄為什麼這麼說,隻知道那日的太陽很大,刺得她有些睜不開眼,她吃力睜著眼,剛學會說話的她把話說得很含糊, "大兄,不哭,有,我。"
但現在,她終於知道大兄為什麼哭了。——大兄失去了大兄最在乎的親人。
她終於體會到大兄當時的徹骨恐懼。
“阿父,你彆死。”鶴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不能死。"
"莫哭。"嬴政道, "再哭就不好看了。"
但一向愛美的小公主此時卻絲毫不在意自己是好看還是不好看,她的眼淚根本止不住,像是斷了線的珠子,順著嬴政的手往下砸。
"罷了。"
嬴政歎了口氣。
在哄孩子的事情上身為帝王的嬴政沒什麼經驗,隻依稀瞧過幾眼扶蘇哄鶴華時的模樣,便學著當時的扶蘇,把嗷嗷大哭的奶團子抱在懷裡,掌心輕拍著她的背,聲音溫和道, ”阿父以後會多注意身體,絕不死在四十九歲那一年,好不好?"
"真、真的?"
鶴華從他懷裡抬起頭。
哭得太厲害,小奶團子此時眼睛紅紅鼻子也紅紅,一抽一抽的,說話都說不清楚,嬴政拿了帕子抹了她臉上的淚, “真的。”
"朕會長命百歲,活到小十一不想讓朕活的那一天。"
“我要、我要阿父一直活著。”鶴華打了個哭嗝兒, “我才不要阿父死。”
“恩,不死。”
嬴政笑了笑。
得到嬴政的保證,鶴華這才慢慢止住哭。
阿父一定不會死的。老師那麼厲害,懂那麼多東西,她可以問老師,怎麼保養阿父的身體,讓阿父活得長長久久。
對,她問老師!她一定有辦法改變阿父的壽命的!
鶴華心裡有了主意,情緒慢慢平靜下來。
案幾處有寺人準備的茶水,嬴政斟了盞茶,喂到鶴華嘴邊。
小奶團子剛才哭了太久,此時有些口渴,紅著眼睛就著他的手小口小口喝水,一盞茶很快喝完,他又倒了一盞,仍喂到她嘴邊。
如此喝了三盞,小奶團子才不喝了,兩隻手緊緊攥著他胸口衣襟,水汪汪的眼睛看著他, “阿父不要死。"
"不死。"
嬴政又哄了一句。
鶴華吸了吸鼻子,身體帶著慟哭
之後的輕顫,顫顫巍巍對著嬴政伸出小手手, "拉鉤。"這個動作孩子氣得很,但嬴政卻難得沒有拒絕,伸出小手指,勾了勾鶴華軟乎乎的小手。
拉鉤之後,鶴華把自己拇指按在嬴政拇指上。
很幼稚的動作她卻做得很認真,她認真拉鉤,認真蓋章,等所有的動作都做完,她抬起臉看向嬴政,臉上仍掛著淚,眼裡還閃著淚花,小奶音還帶著哭腔,但她卻無比鄭重其事,像是在立誓, "拉鉤蓋章,阿父要長命百歲。"
贏政心裡有些異樣。
早年扶蘇對他也是這般儒慕,眼裡心裡都是他,後來他雷厲風行收拾宗室外戚,蕩平六國一統天下,他成了功蓋三皇五帝的始皇帝,高高在上的帝王,他便不再是扶蘇的阿父,而是君父,皇父。
小十一,又一位楚國公主生的孩子。又一個想要將他置於死地的楚國公主。
恨他的人太多,想殺他的人也太多,以至於在麵對枕邊人的背叛時,他竟能做到無動於衷,心裡沒有任何波瀾。
楚國公主自裁,留給他一個剛剛出生的小十一,他為小十一取名鶴華,留在身邊養著。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荷,中通外直,出淤泥而不染,寧折而不彎。
這種品質很可貴,但他不希望他的孩子為了所謂的氣節稀裡糊塗送命,所以他改荷為鶴。
鶴,長壽之鳥,通靈通透之鳥。他希望小十一喜樂安泰,百歲無憂。
贏政伸手揉了揉鶴華有些散亂的小揪揪, "阿父會長命百歲,小十一也會。"
"恩!"
鶴華重重點頭。
鶴華崩潰慟哭的情緒慢慢穩定下來。穩定下來之後,她才把自己在楊思琪那裡聽到的話一字不落說給嬴政聽。
“老師說,說阿父隻能活到四十九。”
說起這件事,鶴華又忍不住紅了眼, “我才不信,阿父才不會這麼短命,阿父一定能活得很久很久。"
贏政莞爾, "朕與小十一都會活很久。"
"還有,老師還說章邯是很厲害的將軍,像蒙恬一樣厲害。"
鶴華吸了吸鼻子,繼續道, "還
有王離那隻野猴子,他也很厲害,阿父讓蒙恬打匈奴,他在蒙恬手下當副將。"
“可惜他們遇到的皇帝很昏庸,所以他們的下場都不太好。”
鶴華輕哼一聲,小聲嘟囔, "這個皇帝肯定不是阿父,也不是大兄。"“阿父和大兄才不是昏君。”
嬴政鳳目輕眯。
有王琯李斯蒙氏兄弟幫助的扶蘇竟沒能順利登基?還是說被他寄予厚望的長子完全不具備掌權天下的能力?
嬴政眸色微沉, "小十一,這些話除了朕之外,你不可以告訴任何人。"
“我知道的。”鶴華點頭, "方才人多,我都沒有說的。"
"乖。"
贏政揉了揉鶴華粉/嫩/嫩/小臉, “若再見天書,不必問大秦國祚,更不必問大秦未來如何,朕已知曉,你無需再問。"
"你隻需跟隨天書好好學東西。"“看大秦百年之後,九州運勢又如何。”
"好。"
鶴華打了個哈欠, “我才不要問大秦,沒有阿父的大秦根本不叫大秦。”
嬴政挑了一下眉, “孩子氣。”
"我才不是孩子氣。"
鶴華揉了揉眼,有些犯困。
她是半夜被驚醒,然後哭著來找嬴政,方才又哭了一大場,消耗不少體力,等她情緒逐漸平複,困意便席卷而來,她打著哈欠趴在嬴政懷裡,小聲低喃著, “我說的是實話,沒有阿父的大秦就是不是大秦。"
嬴政伸手拍了拍小孩的背兒。又累又困的小奶團子很快進入夢鄉。
大概是被嬴政死於四十九的消息嚇到了,她在睡著之際都不忘緊緊抓著嬴政的衣襟,像是害怕自己一旦鬆手便再也見不到自己阿父一般,將嬴政的衣襟攥得緊緊的。
嬴政眼皮微抬,沒讓寺人將她抱走,而是調整了一下姿勢,讓懷裡的小團子睡得更香。
等懷裡的小團子徹底睡熟,嬴政才將人放下。小團子貼在他身邊,無意識地用臉蹭了蹭他手背,黏黏糊糊在夢裡喚著阿父。
嬴政便順手捏了捏
軟乎乎的小臉。
手感很好,始皇帝陛下滿意收回手,拉了下自承塵處垂下來的條幔。
王琯上了年齡,有些熬不住,方才已出宮還家,殿外還剩蒙恬蒙毅李斯三人在候著,看到贏政傳召,便魚貫而入。
三人皆眼尖,哪怕嬴政把鶴華放在靠近牆的那一側,眾人也一眼便瞧見貼著嬴政呼呼大睡的鶴華,方才哭個不停地小公主此時正睡得香甜,兩隻小手還抓著嬴政衣物,十足的依賴模樣,而他們威加四海的始皇帝,此時表情難得柔和,淩厲迫人的眉眼舒展著,頗有種天邊星辰浸了水的熠熠生輝。
眾人眼觀鼻,鼻觀心,對小公主的受寵程度又有了新的認知。
——小孩子容易鬨夜,若是跟著陛下睡,則會影響陛下的休息,所以哪怕再怎麼受寵的公子公主們,也不可能被陛下帶在身邊,當年扶蘇公子那麼受寵,陛下也不曾為他破例,鶴華公主是第一個,也是獨一個。
蒙恬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對此不發表任何意見。
李斯是法家不是事事都講究個規矩體統的儒家,鶴華又是位公主,再怎麼受寵也影響不了扶蘇的
地位,況又與扶蘇關係極好,她受寵,對扶蘇也有助益,便也為此事保持沉默。
隻有蒙毅皺了皺眉。
陛下晚上要批閱奏折,小公主怕是休息不好。
且這個年齡的小孩子睡覺時都翻騰,等陛下批完奏折睡覺時,怕是也會受小公主影響,同樣休息不好。
——何必呢?折騰得倆人都睡不好。
"蒙恬,你觀章邯王離二人如何?"贏政開門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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