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裴朔正在吃糕點,薑青姝支著下巴望著他,緩緩道:“朕記得近日無事,你此刻來見朕,可是有什麼事?”

裴朔笑道:“臣近日在茶樓喝茶,無意間聽說了一件事,臣覺得很有趣,想來與陛下說道說道。”

“哦?”

“奏章要先過門下省,臣若記得不錯,陛下今日處理的奏章裡應有趙將軍遞上的折子?”

薑青姝:“的確有。”

趙德成是彈劾鄭寬。

這件事,說起來有些離譜。

門下侍中鄭孝近日身體越發不濟,已經向天子遞了奏章,決意在天子誕辰之後便告老還鄉。而他的兒子鄭寬雖然已經拜相,但絲毫沒有狂妄自大,而是十分謹慎小心。

左右二相,最理想的狀態自是互相掣肘、保持平衡,將矛盾隱藏於暗流之下。但相對於張瑾,鄭寬顯然是弱勢的那一方,他在尚書省做事兢兢業業,不敢出一絲一毫的差錯,以免落了把柄在張黨身上。

此外,將相不和。

不管是張瑾,還是這個新上任的鄭寬,因近日北方戰事已有勝利的征兆,為了避免軍權過重,他們近日的主張都很一致——遣朝廷其他將領前去接任,以遏製趙氏軍權。

趙家對他們都非常不滿。

這是前情提要。

裴朔本來不知是什麼矛盾,居然鬨到了禦前去,直到昨日,他和好友一起在茶樓喝茶聽曲兒,就聽到有人在談論一件事。

“聽說了嗎?最近剛當了宰相的那位鄭大人,想讓他的兒子入主中宮呢。”

“你說的滎陽鄭氏一族?人家可是大官,在想什麼你怎麼知道?”

“嗐,你們問我怎麼知道?還不是聽說鄭家最近派人去求簽……問鄭家子可有入主中宮的機會,結果好巧不巧,這話恰好被人給聽到了。”

“嘶……不會吧,鄭大人想送兒子入宮?我還以為這新任君後又會是趙家的……”

“先君後在今上心裡如此重要,肯定會朝局有所影響,這誰不想來分一杯羹啊……聽說這鄭大人最近不是在朝政上針對趙家了麼……”

“……”

裴朔把玩著手裡的空酒杯,聽得漫不經心。

他的好友,金吾衛中郎將申超,本就是金吾衛將軍趙玉息的親信,聞言神色有些怪異,壓低聲音冷哼道:“入主中宮?我看是癡心妄想。”

裴朔一合扇子,用扇柄敲了敲桌麵,示意申超噤聲,繼續聽著。

約莫就是鄭家暗暗派仆從去相國寺求簽,一心想要讓其子這一次入主中宮,那仆從言行魯莽,甚至說出什麼“趙氏功高震主,當年因君後才得到天子偏信,現在君後薨了,天子豈還會繼續給他們臉麵”這樣的話。

好巧不巧,淮陽大長公主來相國寺上香。

這話就被聽見了。

公主年過七十,每日都會按時來上香禮佛,祈禱趙家子孫平平安安,特彆是她那還在打仗的二兒子,結果,

正閉著眼睛默默禱告,

就聽到有人一邊說她最疼愛的孫兒趙玉珩死了,

一邊又咒他們趙家被天子猜忌。

換成其他人,必然是不敢在相國寺裡鬨事,但淮陽大長公主出身皇族,是當今天子的親姑姥姥,當即勃然大怒,讓人把那說話之人捆起來。

然後鄭趙兩家就結梁子了。

趙家人覺得這簡直是豈有此理,君後薨逝不足兩個月,天子對他們趙家還如此倚重,怎麼到了他鄭家家奴嘴裡就成了功高震主氣數已儘?一個家奴能有多少見識,有什麼樣的主子就有什麼樣的奴才,這必然就是鄭寬自己說的!

鄭寬算什麼東西?還想送子入宮分一杯羹?做夢!

一口惡氣都咽不下去的趙德成,直接寫了奏章去跟女帝訴苦。

大致意思是:“陛下您看這個鄭寬他背刺我,他居然散播謠言,說陛下您不愛我們趙家了,君後屍骨未寒,臣和陛下之間感情深重,他這是在挑撥我們君臣關係啊!陛下您快來評評理,給我們主持公道。”

薑青姝:“……”

薑青姝看到折子時,屬實是滿頭問號。

而另一邊,鄭寬又懵又冤。

雖然他的確是在準備安排兒子入宮,但他沒派人去相國寺啊?趙家這是在搞什麼?因為他最近的主張,實在是沒地兒發泄了就故意找他茬是吧?

這是誣陷!純純的誣陷!

有本事他們去惹張瑾啊!他們怎麼不去?就欺負老實人是吧?

老實人也很生氣。

但,趙德成抓著鄭寬不放,說的是他“散播謠言離間君臣、擾亂朝綱,因利而圖謀後位,其心可誅”,此事極為嚴重,且證人乃是淮陽大長公主,天子又怎麼會質疑自己的長輩?

這令鄭寬有些慌張。

他很怕天子猜忌。

將相不合十分平常,但一方若落了把柄,便是致命。

這件事,往小了說,隻是口角之爭;往大了說,便是狼子野心、不敬天子。

薑青姝當時看到奏章時,便暗道一聲不妙。

鄭寬確實沒做錯什麼,旁人未必看不出一向謹慎的鄭寬是受人構陷,但此事妙就妙在,就算是這樣,鄭寬也沒法自證那家仆不是自己指使。

臣子若表現出有所圖謀,最容易讓天子猜忌,如果鄭寬想向天子證明自己沒有這份心思,那唯一補救的辦法,便是主動放棄送子入宮。

然而。

在薑青姝看來,趙家極可能是在自導自演。

他們想讓鄭寬主動放棄機會,為即將入宮的趙氏子弟鏟除障礙,並因為這件事,在帝王心中埋下一顆猜忌的種子。

趙家有動機。

她將自己的想法,毫不避諱地告訴裴朔。

裴朔卻似乎早有預料,聞言淡哂了聲,道:“陛下日理萬機,若無要事,臣也不想貿然打擾,但臣思慮再三,還是想跟陛下說說臣的看法。”

薑青姝好奇,“裴卿覺得朕看錯了?”

朔頷首。

“趙氏一族雖有理由這麼做,

但有一種,

最易令人忽視。”他清聲道:“趙家近來軍功不斷,陛下勢必會給足麵子,趙氏子弟入宮必受額外優待,此一點,便已不是其他家族子弟可以比擬。他們並無必要在此時鬨到禦前。”

沒有必要。

薑青姝目光微動,若有所思。

“何況……陛下認為,如此計策,符合趙將軍以往作風嗎?”

——不像。

薑青姝隱隱也覺得不對。

趙家做事一貫直白,不像是如此沉得住氣的,況且相國寺之事看似小事,實則是最毒辣攻心之計,意在離間君臣關係,稍有不查,可能會斷送整個鄭家。

若趙玉珩還在,暗中教趙家這麼做,尚有可能。

可如今他們未必有這份城府。

她看向裴朔,隱隱明白了他想說什麼,“你是想提醒朕,此事另有其人?”

裴朔頷首,起身一揖:“陛下穎達。”

“何人?”

“臣隻是揣測,但若無把握,絕不敢向陛下言明。”裴朔抬眼,俊秀的臉被照入殿中的日光切割成明暗兩麵,烏瞳幽暗一片,低聲道:“……張司空。”

張瑾。

此二字,令她眸光微跳,眼底霎時寒了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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