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太傅府邸氣氛壓抑。
屋脊下的風鈴急急亂鳴,混著下人婢子們匆忙來回的腳步聲,四下連呼吸都被放得靜悄悄的,春風送來潮濕的杏香,依稀殘留著一絲血腥氣。
陸方拿著傷藥和水盆推門進屋,聽到男人冷峻的嗓音,“出去。”
“郎君……”
“聾了麼?”
陸方深吸一口氣,看著榻上坐著的男人,他身側燃著一盞孤燈,映著全身斑駁交錯的鞭痕,道道深可見骨,支零破碎的衣衫幾乎快和肉黏在一起,觸目驚心。
而他神色陰鷙,好像感覺不到痛一般坐在那,目光盯著一處。
陸方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恰好看到郎君昨夜畫毀了那副丹青。
——是皇帝。
那一瞬間,陸方感覺到郎君盯著那畫的眼神,好像是在盯著女帝一樣,濕漉漉的、冰涼涼的,陰森幽暗,像陰溝裡的野獸,壓抑著凶狠噬咬的欲望。
片刻。
他又閉了一下眼睛。
“把藥放下,出去。”
陸方默不作聲地把藥放下,對於這種情況,陸方已經很熟悉了,郎君並不是第一次被太傅在祠堂鞭笞。
不過上一次打的這麼狠的時候……還是在四年前。
四年前,郎君被逼著娶王家六娘的晚上。
那一日,除了謝府極少數的下人外,幾乎無人知曉發生了這麼一件事,他們隻知謝郎很快就答應了迎娶王娘子,不知謝郎衣衫下全是血跡淋淋。
謝太傅以德高望重聞名朝野上下,卻萬事為了謝族榮耀。
對其子,也要求其以家族為先,為了謝氏一族世代興盛不衰,是以王謝兩家聯姻勢在必得,不可推拒。
陸方記得,那一天郎君幾乎被打掉了半條命,第二天他拖著病體上朝,因為長時間沒有換衣服,肉和衣衫都幾乎長在了一起。
隨後他答應了。
再後來,王六娘暴斃。
世人眾說紛紜,自然也有懷疑到郎君身上
來的,不過再來一頓鞭笞,郎君可能性命不保,謝太傅雖也懷疑是他做的,但也沒有去問。
這是第二次傷這麼重了。
又是因為女人。
一個是他不想娶,一個是他太想要。
這次陸方就站在外頭,看著謝太傅在祖宗祠堂裡打他,硬生生抽斷了三根鞭子,大罵他不忠不孝,罵他專權跋扈,罵他罪業深重。
他都認了。
就在謝太傅抽斷最後一根鞭子,決定罷手時,雙手撐地的謝安韞突然抬首,臉色蒼白,儘是冷汗,那雙黑黢黢的眼睛裡隻有冰冷的諷意,“那父親呢?流於表麵的偽君子罷了。”
“你!”
謝太傅又揮起木杖,狠狠打了下去。
“唔!”
謝安韞被打得咳了血,幽幽的燭火在他烏黑的眼睛裡跳動,比嘴角的血跡還猩紅。
又是這樣。
一言不合就打。
嫌他敗壞家風,嫌他有辱名聲。
明明可以殺了他,卻又由得他在朝中植黨謀權,拉攏黨羽,因為謝氏一族這代,委實是沒什麼可用的後輩。
朝中幾方製衡,一方若是勢弱,便會被迅速打壓出局。
謝安韞早就看透了,大家都是流於表麵的虛偽、沽名釣譽,無論是父親、將他養大的叔父、他的族兄弟們,在外麵都是剛正不移的君子,實際上算計的是什麼隻有他們知道。
他低笑:“父親……你這次怨的是我對陛下有意麼?你不早就猜到了?就像我幼時你不曾管我,後來卻又怨我不受教養,你怨的分明是少了個謝家的……”又是一杖下來,打得他軟倒在地。
謝太傅高舉著木杖,冷冷罵:“孽障!你還敢口出狂言!”
謝安韞看著以溫潤仁德之名著稱的父親麵目扭曲,就覺得好笑。
最後他被打暈了。
還好族內其他人及時趕到,攔了謝太傅,一乾仆人又把人抬到常住的院子裡,陸方守了片刻,才見郎君轉醒。
醒來就一直盯著那幅畫看。
陸方把手中的傷藥放在桌上,又把水盆巾帕端進去,這才默不作聲地退下,臨走時,他
又飛快地瞥了一眼那幅被墨跡浸透的絕妙丹青。
這是九五之尊啊。
龍椅上坐著主宰江山的那個人,豈是輕易可以染指的?
陸方無聲歎氣,退了出去,僅留一盞昏暗的孤燈照著男人冰冷的側顏,他睫毛微微垂著,扣著炕桌的骨節泛白,近乎出血。
一夜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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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謝安韞不同,薑青姝當夜心情很好。
她和君後秉燭夜談,二人共同翻閱內侍省名冊,一個個勾劃,篩選可信之人。
不得不說,兩個人乾活的效率就是高,她對內宮之事並不了解,也不熟悉那些人,有趙玉珩幫忙,她能很快篩選出幾個背景清白、不牽扯朝中勢力、能力和忠誠都可觀的人出來。
有男有女。
當夜,薑青姝就暗中召見了他們。
其實她當時已經很困了,趙玉珩約莫看出她不適,讓她去歇息,但她卻拒絕了。
“趁著今夜無人有閒工夫監視朕,事情最好辦妥,明日朕要忙於殿試之事,恐怕沒有時間。”
她不愛拖延,一旦有什麼事就一定要立刻辦好,否則她心裡不安。
很快,秋月傳喚來了那幾個內侍省的人,幾名男女拘謹地跪在她跟前,不敢抬頭望著上首的天子。
薑青姝溫聲說:“抬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