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句話讓雲兒平複了不甘的心情,是啊,她連鋪子裡常做的菜還沒學全呢,再學餘杭菜的確是心有餘力不足。
以前不在武家的時候,她隻知道吃飯就是吃飯,彆說各地的菜係,就連肉都吃不上幾回。
可現在跟著梅娘,她在同齡人之中也算是見多識廣了,出去買菜,還有人叫她雲姑娘呢!
這要是放在以前,她連想都不敢想!
雲兒心裡越發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好好學做菜,以後也要成為二姐那樣優秀的人!
梅娘跟娟娘交代了幾句店裡的事,就帶著雲兒去了宗府。
宗府的看門人聽說梅娘是來給宗大人送吃食的,便讓她倆在門房稍候,自己則進去稟報。
很快,看門人就帶著宗大人的話回來了。
“眼看要秋闈了,我們老爺近來忙得很,聽說你來了,老爺說叫你不必謝她,倒是他該謝你的,要不然還不知道學裡竟有那樣品行敗壞的學生……”
這個時代的師生關係是非常緊密的,尤其宗大人身為學官,若不能對自己的學生有所了解,嚴加督促,以後學生出了事,外人也會認為是先生沒教好學生的原因。
所以宗大人得知梁坤竟是這樣的人,心情很是複雜,一來覺得自己的學生做出這樣的事,他竟毫無察覺,實在是教導不嚴,過於疏忽,二來又慶幸梅娘讓自己及時得知真相,使他沒有被梁坤蒙蔽,也沒有被連累得影響自己的名聲,第三,他又覺得對梅娘有些愧疚,除了責罰梁坤,卻不能為梅娘主持公道,解決梅娘被退親的事。
梅娘並沒有想得那麼多,聽說宗大人在忙,就把吃食交給看門人,托他轉交給宗大人。
宗府正房中,宗大人剛換了常服,正坐在高背椅上閉目養神。
宗餘氏親手給他端了溫好的茶水,又幫他捏了幾下肩膀。
宗大人擺擺手,說道:“你也累了一天了,坐下歇歇吧,我沒事兒。”
宗餘氏沒有聽他的,又換了個方向幫他捏。
“老爺,不是我說你,你也這把年紀了,成日裡隻想著多教些學生,說什麼要為國家多培養幾個棟梁之才,怎麼就沒想過自己這把身子骨呢?你呀,也該歇歇了,我不求老爺能桃李滿天下,名揚四海,隻盼著你能身體康健,平平安安的,我也能多陪你幾年……”
宗大人聽得動容,抬手拍了拍宗餘氏的手。
“我知道,你說的話我都記著呢,隻是今年這些新秀才著實讓人操心,你瞧瞧那梁坤,乾出來的是什麼事,簡直禽獸不如!就這種人也能進學?要是依著我年輕的脾氣,就該當場革了他的功名!”
宗餘氏苦笑道:“瞧你,說不上幾句,又想起你那些學生了,你都這麼大年紀了,還是這麼一個嫉惡如仇的脾氣!依我說啊,你打了他板子就算罰過了,何必再為這些事得罪人?”
宗大人歎了口氣,說道:“罰雖罰了,卻難消我心頭之氣!那梅姑娘你也見過,多好的孩子啊,生生被那梁坤害成這樣!她方才還說要來謝我呢,唉,我都沒臉見她!”
“好了好了,老爺消消氣,梅姑娘是個好孩子,往後我們幫他介紹幾個主顧什麼的,也算是幫襯她了。”
兩人正說著話,小廝把梅娘的禮物送了進來。
宗大人見了點心盒子,不禁皺起了眉頭。
“這丫頭的心眼也太實誠了,我都說了不要她謝我,到底還是把東西送進來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連聲叫小廝,把東西趕緊送回去。
宗餘氏攔住他,笑道:“不就是一匣子點心嘛,又不是金銀綢緞,有什麼收不得的?”
她打發小廝出去,自己去揭開點心盒子。
“上次老爺您說那荷花酥好看又好吃,意頭又好,我都沒敢多吃,這回我可要多吃幾塊。”
看到盒子裡滿滿的點心,宗餘氏眼睛一亮。
“老爺您快瞧瞧,除了荷花酥,還有好幾樣好吃的呢。”
宗大人嘴裡說著不要不要,眼睛卻很誠實,早就不自覺地溜過去了。
看到那些精致無比的糕點,回憶著之前那荷花酥甜美絕妙的滋味,他那到嘴邊的推辭就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唉,這梅姑娘真是又可憐又可敬,回頭你拿些東西,給她回個禮。”
“這還用你說?”宗餘氏嗔怪地瞪了宗大人一眼,“前兒我翻東西,找出幾樣顏色鮮豔的首飾,還有幾匹綢緞,花樣太新鮮了,我上了年紀的人穿不得,還想著回頭送給梅姑娘呢。”
宗大人聽了嗬嗬一笑:“你還說我操心呢,我看你呀,一點兒也不比我省心!”
兩人說笑了幾句,宗餘氏一回頭,就看到點心盒子旁邊還有兩個油紙包。
“咦,這是什麼,莫非也是糕點?”她一臉疑惑,伸手拿過了油紙包。
入手沉甸甸的,還熱乎乎的,摸著不像是塊狀的點心。
宗餘氏解開繩子,紙包才掀開一條縫隙,一股濃鬱的香味就飄散出來。
待看到裡麵的東西,宗餘氏的神色變得激動起來。
“老爺您快看,這是茶香雞啊!”
“茶香雞!?”
饒是宗大人嚴肅沉穩,聽到這個名字也不由得神色一震。
“京城裡竟然還有人會做茶香雞!?”
宗餘氏顧不得油膩,把紙包完全打開,露出來給宗大人看。
“你瞧瞧這雞,再聞聞這香味!真的是茶香雞!”
兩人不約而同地閉上眼睛,深深陶醉在這熟悉又陌生的香氣之中。
“這是……咱們老家的龍井茶做的!”再次睜開眼睛,宗餘氏的眼中隱含淚光,“那還是小時候,我娘給我做過一次茶香雞,我想跟我娘學,卻怎麼都沒學會。”
宗大人感歎地說道:“是啊,多少年了,我都沒再見過茶香雞了!”
宗餘氏把另一個紙包打開,裡麵同樣是一隻茶香雞。
“你說說,這梅姑娘心眼多實在,怕咱們老兩口不夠吃,還做了兩隻!”宗餘氏又是好笑,又是感動,“要不是她想起這個菜來,我都忘了這個吃法了!”
“誰不是呢!”宗大人深感讚同,“你說說,這京城也有茶葉,也有雞,怎麼就沒人能想著,把這兩樣放在一起做呢?”
夫妻倆常年居住在京城,還真沒聽說過誰家有賣茶香雞的。
“彆想那麼多了,咱們趁熱吃吧,正好也該吃晚飯了!”宗餘氏已經被這香味饞得食指大動,迫不及待地叫下人去擺飯。
宗大人生性儉樸,老兩口吃飯一向簡單,今日有茶香雞這個主菜,不過是再配兩碗米飯,幾盤青菜豆腐之類的小菜,廚房很快就做好了。
那兩隻茶香雞已經被切成了小塊,經過廚子細心的擺盤,越發顯得精美誘人。
油亮的雞皮,裡麵是白嫩的雞肉,雞肉的油汁已經被煮出來了,混合著茶葉獨有的清香,聞著濃香襲人,卻毫不顯油膩。
宗餘氏夾了一筷雞腿肉,放在宗大人碗裡。
“快嘗嘗看,是不是你記憶裡的味道?”
宗大人夾起肉,卻遲遲不敢放入口中。
他努力回憶在老家吃過的茶香雞的味道,那味道跟麵前的雞肉層層重疊,越發勾起他對故鄉的回憶。
所謂近鄉情怯,連家鄉的美食,吃起來都有種彆樣的滋味。
他看了半晌,在宗餘氏的催促中,才把肉放入口中。
甫一入口,那皮滑肉嫩的口感立刻征服了他的味蕾。
茶葉的香味完美地中和了雞肉的油膩,卻將雞肉的鮮香激發了出來,吃在口中是一種全新的感覺,比他記憶中的味道更加鮮明美味。
他在口中嚼了好幾下,才戀戀不舍地咽下。
“好吃,好吃!”
自詡滿腹才學的宗大人,此刻卻找不到任何一句詩詞能夠描述這種滋味,隻有最原始的形容詞。
好吃!
見他神情既滿足又留戀,宗餘氏按捺不住好奇,也夾了一塊吃下。
“真香啊……”
宗餘氏沉浸在這絕妙的口感中,微微眯著眼睛,滿臉都是陶醉。
此刻,她仿佛嘗到了餘杭特有的味道。
家鄉那裡山青水秀,那裡長大的雞鴨魚蝦滋味都格外鮮美,家鄉那裡的龍井茶,品上一口便心曠神怡。
如今,這兩種記憶深處的滋味融合在一起,在她的口腔中徐徐綻放,仿佛一雙溫柔的手,引著她回到那魂牽夢繞的故鄉。
兩人一時間都忘了說話,隻顧著吃那茶香雞。
不知不覺,兩隻茶香雞竟被他們吃了一多半。
直到宗大人打了個飽嗝,宗餘氏才驚覺他們吃了太多了。
“哎呀,都怪我,怎麼一下子吃了這麼多?老爺,您沒事吧?”
宗大人年紀大了,郎中叮囑過要注意養生,說過叫他們晚飯要吃少,一頓七分飽之類的話,宗餘氏一直牢牢記著。
可今天他們卻一個不小心,吃了這麼多雞肉!
宗大人放下筷子,嗬嗬笑了起來。
“不就是多吃了幾口肉嗎,偶爾吃這麼一次也不打緊。”
畢竟能吃到茶香雞的機會可不多啊,既然吃到了,那就要吃個夠!
宗餘氏還是不太放心,讓下人撤了飯菜,泡了消食的茶水,喝過之後又陪著宗大人在院子裡走了幾圈消食,這才放心。
唉,以後可不能這麼貪嘴了,要是天天這麼吃,可怎麼了得!
宗大人和宗餘氏吃到了家鄉的味道,心裡很高興。
梅娘送出了對宗大人的謝意,又暫時解決了梁家的問題,也很高興。
可是梁家人就不那麼高興了。
“這是個什麼破地方,都八月份了,還這麼熱!”梁鵬坐在天井裡的一個小板凳上,一邊用力閃著蒲扇,一邊皺著眉頭抱怨道。
梁付氏忙著收拾屋子,累得滿頭大汗。
“那史家也真是的,就嘴上說得好聽,說是幫咱們收拾房子,你瞧瞧,這門窗都沒擦乾淨,那些下人也不聽使喚,糊弄幾下就跑了!”
這宅子之前是鐵頭母子倆住的,有幾間屋子是放草料的,他們搬家匆忙,就沒來得及好好打掃,裡麵全是厚厚的灰塵和草屑,掃了好幾遍也掃不乾淨,還把她弄得灰頭土臉的。
梁坤疼得爬都爬不起來,梁鵬又是個甩手掌櫃,這些活自然就都落在了梁付氏身上。
梁付氏乾了一會兒,就覺得腰酸背痛的。
她往門檻上一坐,一邊擦著汗一邊抱怨道:“家裡缺了好多東西呢,史家也不給我們買!還有那車夫,明明是史家叫他來幫忙的,居然還有臉跟我要賞錢!我叫他去三條胡同把剩下的東西拉過來,他說什麼也不乾,扭頭就走了!”
在梁付氏看來,那車夫和小廝們就是史家派來乾活的,他們這些低賤的下人,能給秀才公一家幫忙那是燒了八輩子高香才有的福氣,怎麼還能跟她要賞錢呢?
連他們的主子史家老爺太太和小姐,都沒說跟她要錢呢!
梁付氏又累又氣,罵道:“一群仗勢欺人的狗東西,回頭我就去找親家告狀,讓親家好好打他們一頓!”
梁鵬瞥了她一眼,說道:“叫親家打人家,算什麼本事,有本事你也弄幾個下人來,不就不用這麼累了?”
梁付氏見他不但不幫忙,還在一旁說風涼話,一下子就跳了起來。
“你個老東西,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一個婦人家有什麼本事,上哪兒去買人來,我連自己都養活不起呢!老天啊,我的命咋就這麼苦,嫁了個沒出息的男人,兒子又被打傷了……”
眼看著她就要乾嚎起來,梁鵬一臉厭惡地打斷了她。
“你跟我嚎有什麼用?那現成的下人就擺在你麵前,你都不知道使喚!”
“哪有現成的?你倒是指給我看看啊!”
他們才搬到狗尾胡同,彆說下人,連左鄰右舍都不認識,去哪兒找人來幫她乾活?
梁鵬搖著蒲扇,一臉的胸有成竹。
“咱家沒下人,可是親家有啊!”
梁付氏這才知道他說的是史家,不禁一臉疑惑。
“那也是史家的下人,怎麼會聽我使喚?”
“說你笨,你是真笨!”梁鵬指著她,滿臉都是恨鐵不成鋼,“你早點兒把兒媳婦娶進門,不就有人伺候坤兒了嗎?那史家嫁女兒,難道還不陪嫁幾個下人?”
梁付氏聽得眼睛一亮,立刻就來了精神。
“貞娘要是進了門,我就是她婆婆,彆說她的下人,就連她自己都得聽我的!”
梁付氏越想越高興,可轉眼又灰心起來。
“可是咱家目前這情形,連聘禮都拿不出來,怎麼娶兒媳婦啊?”
梁鵬嘁了一聲,說道:“聘禮?!她一個商戶女,能嫁給秀才就是天大的福氣,還要什麼聘禮!”
“對對對,彆說聘禮,就連嫁妝也得準備得更豐厚才行!”一句話提醒了梁付氏,她連忙說道,“你想啊,她那堂姐丟了嫁妝,鬨得整個南城都知道了,兵馬司都派人來查案,可見她堂姐的嫁妝是多麼貴重!貞娘家裡還開著酒樓呢,應該比她堂姐家還有錢,她的嫁妝肯定少不了!”
史家有錢又怎麼樣,不過就是個低賤的商戶,史貞娘無才無貌,要不是嫁妝夠多,能嫁給梁坤嗎?
梁付氏越想越是這麼回事,起身說道:“那我現在就去史家,商量婚事去!”
史家連宅子都白給他們住了,那成親不就是遲早的事?
這種事還是儘快說定,早一天成親,她就早一天可以當婆婆,就有下人使喚了!
這一屋子的活計就有下人去做,那病歪歪的兒子就有兒媳婦照顧了!
梁付氏這麼想著,興衝衝地去了史家。
史延貴去了酒樓,史二太太接待了梁付氏。
史二太太跟她客套了幾句狗尾胡同的宅子住得可習慣,是否還缺什麼東西,有什麼事隻管跟史家說之類的話,梁付氏就順勢提起了搬家之後的種種不便。
她抬起胳膊,作勢用袖子抹了幾下眼睛,裝出一副可憐相。
“我們家落了難,多虧親家出手幫忙,要不然我們一家可就要去睡大街了!”
史二太太麵帶微笑,說道:“梁太太客氣了,我們家老爺心善,哪怕是不認識的人遇到了麻煩,都要慷慨相助呢,更何況咱們是一家人,互相幫忙本就是應該的。”
“說起來這個,”梁付氏抬起頭,看向史二太太,“我就是為這事兒來的,貞娘應該跟你說過了吧,坤兒被打了板子,昨兒搬家又顛破了傷口,這會兒趴在炕上都起不來呢!”
史二太太笑容微滯,神情變得有些僵硬。
這事兒,她是該說知道呢,還是該說不知道呢?
她當然聽說梁坤被打了屁.股,昨兒管事媳婦進來回稟,說是車夫送梁坤去的醫館,連診費藥費都是車夫他們墊付的,要找史二太太銷賬。
可是那梁坤傷的是下身,史貞娘還沒嫁過去,對那裡的傷處就算是知道,也不能跟人說啊。
更不用說她隻是個準丈母娘,要怎麼評價未來女婿的爛屁.股?
不管是裝不知道,還是關心,都不是她該有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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