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華死在了牧白死後的第三年。
往後,又過了十三年。
他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這裡,此地如此荒涼,渺無人煙,無人祭拜的荒墳,早就長滿了雜草。生前那般風光無限,死後卻淪落至此。
牧白沉默不語,走上前去,用手把墳上的雜草,一點點清理乾淨,這雜草柔韌得很,上麵還長了密密麻麻的尖刺。
沒有工具,他直接徒手拔草,尖刺紮在掌心,出了血。他竟也不覺得痛,隻覺得好像是師尊,短暫地握住了他的手。
【小白,墳都荒成這樣了,你拔不拔草,都不影響明年荒草繼續長滿墳頭。】"我知道,但我願意。"
牧白輕聲道,把雜草清理乾淨後,又用衣袖,一點點擦拭墓碑上的浮灰。一點點擦拭乾淨。
擦到奚華的名字時,他突然擦得很用力,手心裡的血,都浸透了衣袖。
“我還不知道,師尊的真名叫什麼呢。”
牧白神情悵然:"從前忘了問,總覺得和奚華來日方長,不急於一時,後來,我回家了,想為他在寺廟裡點一盞長生燈,卻突然發現,我連他到底叫什麼,都不知道……"
“我是個笨蛋。”他自嘲般地搖了搖頭, "和奚華師徒一場,又夫妻一場,連他的名字,我都不知道。"
【他隨父姓的話,應該姓慕容,單字一個離,是他母親給他取的,但是,慕容家容不下他,所以,他母親一氣之下,就把容字去掉了。】
"慕……離?"
離字本就不好,偏偏又把複姓中的“容”字剔除了,慕,羨慕,可是,天底下哪有人會羨慕離彆?
這個名字就好像是奚華一生的縮影,也像是個詛咒,他從小就一直與最親的人分離。好像離彆,已經融入了他的骨血裡。
有風吹過的地方,散落一地的黃葉,都是那時奚華在絕望下死去的枯骨。
奚華似乎早就該死了。死在痛苦的童年,母親的利刃下,死在那年屍冥府陰冷潮濕,又臭氣熏天的地牢中。
死在無數曾經毫不留情傷害他的人手裡。
可奚華沒有死,他的命像野草一樣,隻要偷點風,很快就能長起來。
最終,他還
是死在了牧白手上,溺死在了愛裡。
風雪壓他又何止兩三年。
【小白,這座墳其實是師伯立的,他終究還是割舍不下奚華………從前廢奚華靈力也好,囚|禁也罷,看似懲罰,實則保護……】
“我知道,我明白。倘若師伯不那麼做,其他人是不會放過師尊的。”牧白表示理解。換做任何人都會擔心奚華死灰複燃,東山再起。
斬草除根,以絕後患,這可是多少個前人才總結出來的至理名言。
倘若不是奉微把奚華囚|禁在了山裡,隻怕曾經與奚華結仇,或者,比不上奚華的人,都會紛紛落井下石,趁機狠狠踩上一腳。
踩了奚華,就好像贏了奚華。
踐踏奚華,就似乎能證明自己站在正義的一方。
沒有奚華這種喪儘天良的大魔頭,又哪有那麼多“正義凜然”的修士橫空出世。他們曾經多麼仰仗,敬慕奚華,唾棄時,就會有多麼不留情麵。
少年纖細白皙的手指染血,滿臉認真,又一筆一劃,在墓碑上寫下“慕離”二字。這是他亡夫的墓碑,本就應該由牧白親手來立,不該假手於人的。
【小白……】統子欲言又止。
牧白悲從中來,突然俯身擁抱住了墓碑,還把臉埋在上麵。他想感受一下,師尊的溫度,哪怕隻是片刻也好。
統子神情複雜,一副要說不說的樣子。在牧白頭頂飛來飛去。眼巴巴地看著牧白跪在墳前,抱著墓碑失聲痛哭。
眼淚順著麵頰滴落下來,
他抱住墓碑,就仿佛隔著十六年的光陰,擁住了奚華。
可奚華的懷抱是寬厚溫暖,富有十足的安全感,而墓碑冷硬,死氣沉沉。和師尊半點也不像。
不像。
【小白,彆哭,彆哭啊……我嘴笨,我不知道該怎麼哄你!】統子急得團團轉,兩扇翅膀撲棱撲棱亂擺,【要不然,你再問問我點彆的?】
牧白確實滿心疑問,但他現在沒心情去問,隻覺得自己費儘心思,才封鎖起來的心,一瞬間就潰不成軍了。
他的呼吸又開始急促,摸索著口袋,下意識想掏藥出來吃。
可摸了一圈,什麼也沒摸到,口袋裡空空如也,彆說是藥了,就連手機都不翼而飛。
/>沒有藥物控製,他的情緒崩潰得很厲害,跪倒在墳前,突然上手,瘋狂扒墳,一邊扒,一邊喃喃自語:“我要再見一見師尊,再見他一麵……”
"就一麵……看一眼,我就能死心了,就一眼……"
"再看一眼……"
【小白,其實……】
"算了。”牧白還是停了手,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 "師尊他一定不想讓我看見,他最醜的樣子罷……"
兩手抓著微濕的泥土,他怎麼扒的墳,又怎麼親手堆上去,哭到最後,整個人都蜷縮在墳邊。渾身弄得臟兮兮的。
統子實在看不下去了,終於還是說了實話。【好了!我實話告訴你罷,這墳裡什麼都沒有!】牧白哭得一抽一抽的,茫然抬頭:"什麼?"
【師伯根本沒把奚華的屍骨,放進墳裡,這墳是做給外人看的。師伯哪裡忍心再拆散你們?】"什麼意思?"
牧白擦了擦眼淚,結果糊了滿臉血泥,看起來就更可憐了,像極了為夫君哭喪的小寡婦。不對,他本來就是為夫君哭喪的小寡婦。
【奚華死後,他的屍骨抱著你的屍骨,抱得太緊了,要是師伯強行將你們分開,就得硬生生打碎一具屍骨。】
【師伯雖然氣奚華,但也不至於恨他入骨。】"所以……就打碎了我的?"【倒也沒有,隻是把你倆一起冰封在了蓮池裡。】
牧白:"……"
所以,他又是拔草,又是扒墳,還抱著墓碑好一通小寡婦哭墳。最終卻被告知,他哭、錯、了、墳?!
這墳裡沒奚華的屍骸,那裡麵躺著的,又是誰的屍骸?
【誰知道師伯打哪兒弄來的無名屍?反正不是奚華的。】
"……”牧白咬牙切齒,又抹了一把眼淚, ”那你怎麼早不說?"【我看你哭得很可憐,怕說了你會尷尬……】
牧白:"……"
現在分明更尷尬!幸好他沒把墳真扒開來,掀開棺槨看屍骸,要不然還真是太罪過了。
"抱歉,抱歉。"
牧白雙手合十,低聲道歉,又
湊過去用衣袖,把墓碑上的血字給擦了。
回身看統子時,牧白真想掄起拳頭給他一下,但想起已經十六年沒見了,就給一下,太見外了。
不過,他終究還是沒找統子的麻煩,隻是低聲問:“可不可以帶我過去看看?”
【當然可以了,隻不過……】
統子圍繞著牧白轉了幾圈,不停地感慨。
【小白,說句不合時宜的話,你現在的樣子,也好好看啊……十六年沒見,你更好看了……不過,在修真界,你這麼打扮不行的……】
牧白心道,你這話真的很不合時宜。
我在這寡婦哭墳,傷心又難過,簡直是淚如雨下,肝腸寸斷,痛不欲生。可你倒好,一開口就誇我長得好看。
這不離譜麼?有沒有對死者抱有一點點的尊重?
牧白用哀怨的眼神,望向了統子。
統子渾然不覺,抬爪在半空中一揮,一陣光芒散儘之後,牧白就換了身孝服,披麻戴孝,連頭發都長過了腰。
胸口甚至彆著一朵小白花。
方才對統子的埋怨,也隨之消散了。統子雖然是豬,但還是懂點人情世故的。還知道寡婦上墳,要披麻戴孝,彆小白花。
由於奉微在青華峰設下了重重結界,一般人是無法出入的,牧白現在是身穿,半點修為都沒有。幸好統子厲害,居然能帶著他直接穿透結界。
【你走後,我就從頭到尾淨化了一遍,苦修了十六年,我現在不僅可以隨意放電,還擁有穿透結界,穿越時空,以及變裝變|性的功能。】
牧白心情沉重,沒怎麼聽,隻聽見“變|性”兩個字,當即有些震驚地問:"變誰的性?"
【想變誰都可以啊,你要不要試試看?】
牧白果斷搖頭拒絕了。
時隔十六年。
峰上的景致全變了,從前分明是那般花團錦簇,姹紫嫣紅,亭台樓閣,水榭瓊樓,美輪美奐。而現如今卻一片蕭條。
似籠罩在了一層灰蒙蒙的死氣之中,到處都彌漫著腐爛又陰濕的氣味。牧白憑借著記憶中的路線,很快就找到了蓮池。卻見蓮池已然被冰封,到處都是冷硬的冰雪。
蓮池中的紅蓮早已慘敗,枯枝爛葉垂在冰下,原先
奚華用人肉喂養的鯉魚,現如今也不見蹤跡。隻怕早就死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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