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正午的日頭也烈,曬得人皮發疼,乾慣了農活的自然不怕,但新下鄉的知青們就有些受不了了。
“沈致命真好,下鄉不到一個月,又是生病又水土不服,折騰完了輪到他乾活,拍拍屁股嫁人了。一天罪沒受,一天福沒少”,說話人語氣充滿了羨慕,他看著脫皮的手歎了口氣,認命地繼續掰玉米。
旁邊拎著柳筐的知青胳膊被玉米葉子劃出一道道細長鋒利的紅痕紅腫刺痛,抹了把汗,氣不順道:“那你也嫁傻子,他豁得出去,你跟他比什麼,我以後可是要回城的。”
說的也是,為了不乾活嫁人,以後可回不去了。
但他望著一望無際的玉米地,已經收了三畝地了,還有幾十畝地,還要收八九天。
大日頭曬得他頭暈,鏡片模糊地看不清視野,他摘下眼鏡用衣擺擦了擦,舔舔乾澀到破裂的唇瓣,嫁傻子就可以不乾活其實也挺好的,如果真的不用乾活的話。
“溫言,沈致嫁到你們家,怎麼也沒見他出來乾活,嫁人也不能在家裡天天吃白飯吧”,他重新把眼鏡帶上,詢問後麵跟他們知青一樣賣力乾活的祁溫言。
沈致總得乾點活吧,要不然也太讓人嫉妒了,怎麼他就那麼好的命,難不成有人天生就是生下來享福的?
祁溫言是穀芽村土生土長的人,他嫁給了蔣家老二,沈致是後進來的嫁給了蔣家老大,算的上是祁溫言的大嫂。
祁溫言赧然笑笑,“沈致年紀還小,大哥心疼他,他就在家裡喂喂雞、做做飯。”
戴眼鏡的知青腳尖踢著乾巴巴土地,鬆散的土瞬間化成飛揚塵,沾在褲腿上,他不在意地移開眼,繼續重複自己未完成的勞動,感歎道:“真好啊。”
要是嫁給傻子的人是他……算了,想不來他還是接著掰玉米,晚上就沒時間了,還得看書呢。
祁溫言垂下眼,黝黑的皮膚泛著健康的色澤,其實沈致在家裡是什麼都不用做的。
蔣家已經分家了,老大老二往家裡拿錢或者糧食,下工後就會有飯吃,剩下富餘自己可以存下來,供自己小家。
老大雖然小時候受過傷腦子不好,但他天生長得就比彆人高大,一身腱子肉,頂天立地跟座小山似的,乾起活來四五個老爺們都比不上他一個。
沈致不需要下地,老大自己就能把手裡的十六畝地乾得明明白白。
老大每個月要交五十斤糧食,他每次總是再多交三十斤,這樣蔣家二老就會管他們一日三餐,順便幫他們喂雞,沈致隻需要等著吃就行。
祁溫言說不羨慕是假的,真的要論他嫁的老二也不錯,在村裡教書,每個月能有三十五塊錢還有二十斤麵粉二十斤精米,很不錯的收入。
就是教學生太忙了,隻能他自己下地收家裡的八畝莊稼。
他們家每個月隻要交十塊錢再交十斤麵粉或者十斤精米就行,就是得跟蔣家二老輪流做飯。
終歸自家男人體麵,祁溫言自己苦點就苦點,
嫁個傻子在家裡在怎麼享福到外麵還不是被外人看不起。
柳筐已經被裝滿了,剛才一直聽著兩人對話的知青放下筐子,聞言嗤笑道:“好什麼好,那是傻子,發狂的時候會打人的。你真以為什麼便宜都能占到?彆白日做夢了。()”
小眼鏡被嚇得膽寒,惶惶求證道:“真的嗎?溫言,你大哥會瘋打人啊。?()_[(()”
祁溫言笑而不語。
“我該回去做飯了”,祁溫言套好板車,垮在自己肩上將下午掰的玉米拉走。
小眼鏡不解地望著祁溫言離開的背影,聯想到祁溫言剛才的沉默,忽然明白了什麼,要是隔三岔五挨頓打,他這活不是也不能乾。
人還得是靠自己。
祁溫言把板車放在車棚裡,蔣家一個大院子,分為北、東、西三間大房,北邊是蔣家二老住的,兩個屋子,一個是二老臥房,一個是廚房。
西邊是老二家,也是兩個屋子,一個住一個給蔣家老二當書房備課。東邊就是老大家,同樣是兩個屋子,一個住一個用來讓沈致洗澡。
城裡來的知青都愛乾淨,娶了人家理應好好對人家,蔣家就特地給他騰了個屋子。
祁溫言卸下玉米就去做飯,幾隻雞圈在東邊的柵欄,嘰嘰喳喳叫著,祁溫言熟若無睹,用公用米缸舀了兩勺米放進鐵鍋煮。
兩勺米夠保證蔣家六個人每個人都有一小碗底米,再多就隻能喝米湯了,五個男人吃得多,祁溫言蒸了八個窩窩頭還有兩個饅頭。
蔣家二老,祁溫言和沈致,一人一個窩窩頭,老大兩個,剩下兩個饅頭是祁溫言給老二蒸的,他們家自己交的麵自己吃沒問題。
主要是開學了,祁溫言怕丈夫辛苦,才單獨做了點精細的麵食。
都弄好了之後,祁溫言點燃柴火,煙囪裡冒出濃濃的黑煙慢慢轉成白煙,祁溫言洗好手,望著外麵暗下來天,烏雲密布的,八成是要下雨。
學校離穀芽村很遠,祁溫言想著拿著傘去接人。
“娘,我去接一下年哥”,祁溫言衝著北屋喊道,“你看下飯。”
不久北屋傳來回應,“好,你去吧。叫上小致,從屋裡待了一天了,帶他出去透透氣。”
祁溫言擦了擦手,抿唇道:“好,我知道了。”
沈致比他還小兩歲,說是大嫂,其實都是祁溫言帶著沈致,他比沈致更像大嫂。
中午還熱得不行,傍晚一下子就冷了下來,天黑壓壓地沉著,好像墜在人的頭頂,莫名的壓抑。空氣中塵土飛揚,夾雜著獨屬於泥土的腥味。
樹葉颯颯作響,枝條擺動舞蹈,水汽似乎愈來愈重,有些潮濕的意味。
真的要下雨了,先是幾滴雨珠迸濺在臉上,後來河麵泛起漣漪,逐漸劈裡啪啦劈裡啪啦,水麵敲響急促的鼓點。
雨越來越大了。
大到看不清前麵的路,河水也湍急起來,嘩啦啦地流淌,奔騰向前,在大雨下無端讓人想起古老河神帶走落難遊子的恐怖故事。
() “小致(),你要跟大哥好好過日子?(),不要再惦念年哥,我已經嫁給年哥,我跟年哥才是……”河邊傳來縹緲的聲音,滂沱的大雨使人無法再聽仔細。
隨後另一道清越的聲音響起,冷嘲熱諷打斷道:“你把破爛當寶貝,不要以為彆人都想著你那點破爛,說得彆人稀罕似的。”
兩人爭執不下,其中清越的男聲,顯然占據上風,然而雨太大了,沒有分出高低勝負,反而在看不清路的河邊,兩個人雙雙跌倒在河裡。
祁溫言在河邊長大,會水,豆大的雨點砸得他睜不開眼睛,河水衝得太快,他穩不住身形,祁溫言順著河水隻能攀附著石頭才勉強能呼吸。
轉頭剛才同他爭吵的沈致沒入河流,已經看不到人了。
活命的幾率估計很小了。
祁溫言心跳得都快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了,他用胳膊蹭了下臉上的雨水,不怪他。
當初蔣年喜歡沈致,想要娶他,家裡給不起足夠的彩禮,蔣家同意再加二百但是要求沈致嫁給傻子老大,沈致不顧蔣年的勸阻執意嫁給了蔣家老大。
祁溫言趁機得到蔣年,祁溫言太害怕蔣年被沈致奪走。
蔣年那麼優秀的男人,嫁給傻子的沈致怎麼把持的住,即便沈致剛才衝自己嚷嚷,在祁溫言看來沈致就是被戳中心虛。
他得看好蔣年,誰都不能把他奪走,尤其是跟蔣年好過的沈致。
何況沈致先推他的,他隻是跌倒把沈致帶入河中,死了也不能怨他。
“救命,救命”,爬在石頭上的祁溫言耗儘了力氣,他大聲呼救,試圖可以遇上回村的人得到救命的機會。
祁溫言聲嘶力竭,就在他以為快沒有希望的時候,遠處雨水朦朧中好似有一團黑影。
祁溫言大喜過望,“快來人,救命,這裡有人落水了。”
那團黑影肉眼可見加快了速度,祁溫言忍不住笑起來,果然老天爺還是眷顧他的,收不走他這條命。
“救命,救……”祁溫言的呼救聲卡在嗓子眼裡,嘴角的笑容徹底僵住了。
來人大概快一米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