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洛希從隱隱的宿醉頭痛感中醒來,翻了個身按掉鬨鈴,扶著額頭從床上坐起。縹緲的微光透進紗簾,外麵的天空還未完全亮起,套房外便已經能聽到來往的腳步聲,工作人員為即將到來的典禮做最後準備。
他坐在床上,感到渾身無處不酸痛,每一塊肌骨都像是拆開來重新拚接,還有些酥麻發軟。這似乎不隻是醉酒導致的,還得算上情欲的作用,洛希怔怔地抬起手指按在嘴唇上,回想起昨晚的夢,臉色一點點紅起來。
不知怎麼的他就夢到了鄧槐靈……雖然從前他也夢到過,在對方剛去世的那會兒,他把自己關起來酗酒時也做過類似的夢,可是沒有一個像這樣真實。其他夢境裡的鄧槐靈總是陷在朦朧的光暈中,但這一次對方把他抵在牆角,肆無忌憚地深吻,就像是凶蠻的野獸。
他竟然幻想出這樣沒羞沒臊的情節嗎?洛希略微慌張地想著,指尖忽然觸到嘴角開裂的痕跡,疼得眉心輕蹙。這總不可能是鄧槐靈咬的,夢終究是夢而已,也許是他醉酒後在哪裡撞到了。
洛希用力地搖搖頭,把這些不切實際的念頭從腦海裡趕出去。他按鈴叫了後勤官過來,接著拿出通訊器查看今天零點公布的大選結果,他最終以84.46%的選票占比當選塞西娜的市長,“術”則正式成為城內的執政黨。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術”連就職典禮都已經準備好了。後勤官敲門進來,在他的床尾放下今天要穿的禮服,裁剪合度的白色西服衣袖上綴著銀質袖扣,袖扣製成了百裡香的形狀,與之配套的還有相同樣式的發繩,像一件小而精致的銀飾。
洛希洗漱完,在後勤官的幫助下換好禮服,對方格外沉默地為他調整領帶和袖口的位置,做完分內的工作就退到了旁邊。臥室裡的氣氛異常靜謐,洛希注意到後勤官心虛地躲避著他的眼神,於是直截了當地詢問:“是有什麼事嗎?我記得你平時的話沒這麼少。”
“沒、沒什麼。”他選任的後勤官比他還不會撒謊,支支吾吾地扯開話題,“市長,我送您去化妝間吧,化妝師已經準備好了,您嘴角的傷應該遮一遮。”
“這個,是怎麼來的?”洛希撫摸著唇角的傷口,眼眸銳利地直視著對方,“你彆告訴我,是我喝醉後自己磕破了,我還沒有不省人事到那個地步吧?”
——何止不省人事,昨天鄧先生送您過來的時候您睡得可香了。後勤官表情訕訕,卻沒敢真的說出口,鄧先生說了會親自處理這件事,況且典禮馬上就要開始,萬一出了什麼岔子他負不起責任。
洛希注視著欲言又止的後勤官,一個極為離奇卻又能解釋疑點的猜想浮上心頭。他擋在對方和門之間,深深地呼吸了幾次,壓下心頭強烈的憧憬和深切的畏懼,小心翼翼地問,“……是槐靈嗎?”
“你告訴我,是不是他?”他的心臟劇烈地衝撞著胸腔,仿佛要跳出來,眼眸裡盈滿了使人心痛的急切,如同灑了滿地的水晶碎片。可是在後勤官頂不住壓力開口前,洛希卻先一步畏縮了,他倏地轉身,走出門外,“算了,還是不要對我說了。”
他害怕被對方證實昨天的夢的確是幻覺,是一個孤獨的人對另一個不存在的人的幻想。鄧槐靈再也不會回來的事實太讓他窒息,洛希攥緊了自己的手心,他不想懷著僥幸心理去試探冰冷的命運,塞西娜有千千萬萬的人在戰爭中失去了至愛,他憑什麼獲得萬裡挑一的好運?
後勤官默默無言地跟在他身後,兩人乘專梯來到下層的演播廳。就職典禮將在這一層舉辦,因為洛希進駐主城區時已經舉行過迎接儀式,故而這次典禮沒有設在金銀廣場,而是在演播廳內向全城轉播。
專梯打開,演播廳後側是化妝間和休息室,此刻已有眾多工作人員在忙碌。後勤官帶洛希穿過長廊,打開市長和副市長共用化妝間的門,化妝師正在給轉椅上的派珀上妝,她今天穿了深藍的套裙,為了搭配洛希的裝束也戴了銀色百裡香的首飾。
“早上好。”洛希抬眸斂去剛才的落寞神色,路過派珀背後時由衷地讚美,“你今天的造型很好看,深藍色很適合你的發色。”
“你也不賴嘛。”趁著化妝師換刷子的間隙,派珀笑著看了他一眼,隨即驚異地揚眉,“等等,你的嘴角怎麼了?昨晚你不會又被什麼極端分子襲擊了吧?”
洛希在她隔壁落座,無奈地笑了笑:“沒有,不是極端分子……說來話長,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可能是快瘋了吧,總是產生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派珀的臉又被化妝師扳了回去,她隻好注視著鏡子說:“怎麼,你看起來好像不太高興?今天是你走上政治生涯最高峰的日子,我以為你帶著‘術’走到了這裡,應該會鬆一口氣才對。”
“大概是因為想起了‘術’剛建立時候的事吧。”洛希並未提起昨晚的那個夢,他自己也覺得荒唐,派珀更不會相信的。他隻是順著派珀的話題聊下去,“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在結束的時候,你總會想到開始’?”
“我聽過,也深有體會。”派珀懷念地歎了口氣,“我這幾天也經常做同一個夢,夢見你帶人逃出主城區的那個冬天,我去邊境附近的教堂跟你們會合。那時我們隻有幾百個人,你、我、維克托、殺手、帕裡薩還有程文,我們在教堂裡劈碎了座椅烤火,在火堆上燙酒。”
她的眼神感慨,“十多年這麼快就過去了,如今大家都已經不在,帕裡薩把政務交給副手後也會辭職,洛希,我們是那間教堂裡最後剩下的兩個了……現在想想,那個晚上原來是所有人命運的分岔,在那晚過後,我們的命運就都注定了。”
“也許是我的選擇影響了你們的選擇。”洛希唇邊的傷口正在被化妝師塗塗抹抹,他不得不輕聲道,“我也曾想過,如果我當初選擇留在彼得羅夫任教,我認識的人們都會擁有什麼樣的命運呢?”
派珀笑笑:“彆人我不知道,不過我知道即便沒有你,我也會建立和‘術’類似的反叛組織,隻是有可能失敗罷了。往好處想,我們命運軌跡的改變使得更多人免於遭受更深的苦難……洛希,那些犧牲並不是白費,我們做了一番大事業呢。”
“是啊,我也覺得這趟旅途非常非常值得。”洛希的目光變得溫柔,在這一刻他暫時沒有被朋友和愛人死亡的陰影籠罩,沒有沉溺於悲痛和自責之中,而是名副其實的市長,“至少,對於塞西娜的民眾們來說。”
他嘴角的傷痕已經被遮蓋起來,派珀的妝容也恰好完成,兩人並肩走出了化妝間,繞到前端的演播廳,在熱烈的歡呼與掌聲中踏進去,迎向耀眼的閃光燈。
“術”將這一整個打通的樓層修葺成了寬敞的演播廳,能容納將近千人,潔白的弧形牆麵上嵌著玉蘭形的半燈,地麵是流淌灰紋的白色,座椅與其他擺設的顏色則是灰黑。會場內已經布置好花卉,入口處的接待區也堆滿了客人們贈送的禮物和花束,卻沒有一束是洋桔梗。
今天是周一降雨日,樓外下著大雨,演播廳內的氛圍卻熱鬨非凡。應邀來觀禮的嘉賓們都是各個黨派的首要人物,以及重要官員、知名記者和非政府組織的成員,會場內人聲鼎沸,到處都有衣冠楚楚的賓客在交談。
洛希和派珀剛進入演播廳便被擁過來的人群包圍了,他們邊和賓客握手寒暄,邊緩慢地往廳內走,在典禮即將開始時都沒能移動到自己的座位上。直到主持人走到台前,請工作人員引導客人們各自返回座位,演播廳內才慢慢安靜下來。
早晨七點整,就職典禮正式開始,直播畫麵傳向全城的所有屏幕。主持人介紹過新一屆政府班底的構成,又簡述了典禮流程,在上午的宣誓和演講環節結束後將舉行記者招待會,之後則是午餐和軍樂演奏會,晚上還有更加隆重的晚宴和慶祝遊行。
在全城民眾的觀看中,各個環節有條不紊地進行,派珀作為洛希任命的副市長上台,手按著嵌有紫藤花圖案水晶的鍍金刻板,進行就職宣誓。她站在台上麵對著眾人,神色端莊靜穆:
“我謹在此莊嚴宣誓,我將忠於城市憲法,誠實履行副市長職務,以最大的熱情、決心和勇氣,為城市謀求利益……”
她的聲音通過直播傳揚到城市各處,人們肅靜地聆聽。宣誓完畢後派珀走下台去,與洛希上台的身影交錯,洛希站到了那塊鍍金的宣誓刻板前,將右手放在紫藤花的圖案上。他的誓詞與派珀隻有職務的不同:
“我謹在此莊嚴宣誓,我將忠於城市憲法,誠實履行市長職務,以最大的熱情、決心和勇氣,為城市謀求利益。我將追隨城市傑出的開創者,塞西娜·馮·裡希特霍芬的腳步,竭儘全力探索科技的邊界,引領城市在殘酷的風暴中繼續生存。”
——塞西娜·格澤爾,這大概不是你的本意吧?洛希抬起頭來望向虛空,他念誦著跟曆屆市長相同的、據說是塞西娜本人起草的誓言,心底卻並不認同。曆來的執政者都把提升科技水平當成最高目標,但隨之而來的技術壟斷正是不平等的開端。
人類不該高估自己對道德的恪守,任何掌握至高技術的個人、團體甚至政府,即便隻是流露出一點自私貪婪的本性,也會被無限地放大。洛希撫摸著刻板上冰冷的紫水晶,他想起羅伯特也曾多次觸碰這塊鍍金的刻板,然而每一次觸摸,對方的心境都會大不相同。
或許羅伯特真的曾經是鮑勃……倨傲自負卻又急於證明自己的少年,內心藏著的陰暗情緒,也隻是人性中普通的惡。最後見到對方時,那人卻成為了被技術掌控的惡鬼,軀殼中鮑勃的靈魂已不存在,同他說話的是盤踞在幾千萬人的信仰之上的,科技的惡靈。
那是他永遠的敵人,它不會被徹底殺死,倘若不加乾預,便有可能在城中重生。隻是他絲毫不感到害怕,洛希坦然地笑了笑,繼續宣讀後半段誓言,他之所以沒有取消宣誓環節,正是因為他喜歡這半段誓詞:
“我會在風暴中掌舵行船,與惡劣的環境和城中的罪惡搏鬥,即便長夜漫漫,前途未卜;我將為船隻添加燃料,以進取的熱忱和堅定的信念,鼓舞城市向前航行;我將作出最審慎的判斷,以經驗與智慧開辟出可行的路途,直到——將人類的方舟引渡至幸福之境。”
在洛希溫和而有力的誓言完畢後,全場賓客集體起立,鼓掌聲如潮奔湧。從這時起他正式成為塞西娜的新一任市長,在名義和實質上都握有最高的權柄,他能夠依照自己的理念改變這座城市,在遺留已久的問題之下,填寫屬於他的答案。
下一個環節是就職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