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杜莎的攻擊終於把鄧槐靈震出機櫃縫隙外,他借著後跌的餘勢重重蕩開一刀,斬斷在空地上窺伺的小蛇們,黑戒形成的風場環繞在身側,將濺起的銀色液體轟散。
鄧槐靈半跪在空地上,透過樓頂破洞落進來的大雨淋濕了他破爛的衣衫,混合著滿身的血汙往下淌。自毀式的戰鬥損毀了他的身體,即便是回光返照的氣力也已耗完,他單手撐地,踉踉蹌蹌地想要站起,膝蓋卻沉重地跌落下去。
“你曾經對我說,要做個善良的人,”他低頭注視著唐刀的刀刃,雨水將上麵的血跡衝刷殆儘,映出那雙脆弱的棕眸,“很多時候我都沒能做到。我有太多的私心,以至於沒能阻止殺手的犧牲。我對你說不習慣把愧疚展露出來,但有個念頭始終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
“今天我的死,何嘗不是在償還那時的過錯?我辜負了你的期望……和我恪守了多年的原則,就該受到懲罰,否則怎麼配站在你身邊?”
銀光閃閃的潮水從機櫃的縫隙中漫出,拔地而起凝聚成了美杜莎的形狀。鄧槐靈抬起渙散的瞳孔,仰望著詭異的妖魔,“我已經逃過很多次,不想再做個逃兵,所以隻能到這裡了。如果不是沒有資格,我真的很想……咳咳,再多陪你走一程的,洛希……”
“傻瓜。”洛希哭得更凶了,眼淚大滴大滴地滑落,話語斷斷續續地連不成句,“你、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我隻是隨口一說而已,你何必要賠上自己的性命來達到我的期望?你知不知道,就算你是個沒有良知的混蛋我也會喜歡你,就算背棄我的原則,我也會愛你!”
“我不要你做什麼好人,我也不要勝利了,我隻要你回來,你回到我身邊來好不好?就當我們是一對混賬情侶,我們拋下組織和分會的擔子,偷一輛車去二區以外浪跡天涯!我們要永遠在一起,直到油箱耗儘,在能看見星星的山穀裡並肩死去……”
“你彆離開我,我求你彆離開……”
他忽然察覺到通話那頭沒有了鄧槐靈的回應,言語像是飄蕩的風箏線,突兀地斷在那裡。洛希不可置信地睜大含淚的眼眸,恐懼得渾身發顫,淚流滿麵地問道:
“槐靈……槐靈?”
“好想把你抱在懷裡安慰你。”鄧槐靈輕輕地說。他的頰邊也有一滴眼淚流落,融進冰冷的雨水中,倏爾無影無蹤。
背著收納袋的青年跪在大雨中,天光從他頭頂灑落下來,朦朦朧朧的光線照得雨絲如同薄霧,半空中彌漫著浮塵般的水汽。他的麵前蛇形怪物反射著冷光,成百上千條蛇發將他包圍。
手提箱上方,倒計時的數字驟然歸零。00:00,舊世界的毀滅,亦是新世界的誕生。
這一刻城中的人們紛紛轉頭看向窗外,嫋嫋的焰火從繁華區中升起,仿佛一座小型的火山噴發。豔烈的火光吞噬了一切,通紅地映照著人們的麵頰,在他們的眸子裡點亮跳躍的火花。
洛希握著通訊器蜷在走廊拐角,耳邊變得寂靜如死,沒有忙音也不再有人說話,沉寂是無聲的轟鳴。他就這樣怔怔地坐著,好像在等通訊那頭的人回下一句話,通話的時間依然在增加,似乎隻要他不掛斷,他和鄧槐靈之間的聯係就沒有終止。
他眼眸裡的神色恍惚而迷惘,視野模糊了又清晰,流下臉頰的淚水漸漸變得冰涼。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會議室突然爆發出歡呼聲,無數的腳步在走廊裡回蕩起來,無數的聲音為了戰局的反轉呐喊和哭泣,仿佛發生了一場喜悅的地震。
長廊那一端,指揮中心的智囊和軍官們激動地談論著波塞冬的機櫃被毀、增援前線的仿生人停止運行的奇跡。戰爭將要結束了,再也沒有什麼可以顛覆“術”在前線取得的優勢,他們已然獲得了勝利的鑰匙,將它插在鎖眼裡,隻待輕輕一擰。
而洛希靠在拐角的牆後,走廊的光線並未映照到他,傾斜的陰影落在他的臉上。他的淚水已經流乾,沾濕的睫毛微微顫動,目光執拗地盯著通訊器屏幕上鄧槐靈的名字,期盼通話時間能再延長幾秒。
然而通話忽然斷了。長長的忙音在走廊裡回蕩,“槐靈”兩個字從屏幕上消失,洛希再打過去,屏幕卻不再顯示鄧槐靈的名字,隻剩下明晃晃的“終端已銷毀”。
——終端已銷毀。他送給鄧槐靈的通訊器在核爆中被毀掉了,今後他撥打對方的號碼,永遠不會看到“槐靈”這個名字,那人就此在世界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終端已銷毀”。
洛希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他恐怕再也找不到鄧槐靈,哪怕翻遍城市的所有角落,都無法尋找到一小片屍骨。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些停駐在回憶中的身影已離他遠去,不會有人在通話那頭等待,也不會有人深夜不眠回複他的短信,訴說令人臉紅心跳的話語。
他再也不可能在醒來時看到床頭不重樣的花朵,不可能窩在那人的懷裡入睡,半夢半醒間對方吻他的睫羽。沒有人在身後注視著他,稱讚他純潔的理想、滿手的血腥,包容他過於天真的樣子,和殺戮成性的樣子,曾經會這麼做的那個人,從此失去了蹤影。
死亡就意味著消失,意味著那人再也不會在他的人生中出現。如果有一種失蹤,是全世界都遍尋不到、呼喚不應,隻能在從前的回憶中窺見對方的影子,這種失蹤便稱為死亡。
它殘忍地抹去了時間軸上關於未來的部分,也終將抹掉過去的記憶片段。愛戀就此結束,遺忘亦從這一刻開始,那些閃著光芒的美好時刻從他指間紛然墜落,跌入無邊無際的虛空。
所有這些時刻終將消逝在時間裡,就像淚水……消失在雨中。
*
“……有人嗎?”
金發的赤裸少女撥開了繭絲,從裂開的繭中緩緩站起,左右張望。她的身上纏繞著羽毛般輕軟的純白色絲線,看起來與繭的內部連接在一起,卻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