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的日常比大多數人想象中的更為枯燥無味。
大片大片的積雲在太陽下流動, 將整座山峰籠罩在陰影與光明的交替中。
太陽從地平線緩緩升起,像是一顆溏心蛋,自它周身散發的橙光浮現在地平線之上, 自下往上如同顏料盤的融合過渡色彩, 從橙色變黃綠色,變青色, 再變成藍色。
十月份, 在滿月與太陽一同的天空之下,冰晶反射出的光芒猶如滿地的鑽石。
在一旁, 曾在日光下融化的雪水重新凝結成了美麗動人的冰瀑, 像極了水晶,在光下一閃一閃的, 似乎比任何一種光芒還要奪目, 每一個目視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 倉皇失措地移開目光。
在開闊地上,林之言不由自主地關掉了頭燈,摘下了護目鏡,屏住了呼吸。
此時此刻,再冷再刺骨的風也無法動搖他們內心猛然升起的火焰, 火身搖曳著,隻會在風中燃燒得愈來愈旺。
他們癡迷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看到這樣的日出, 這樣的山峰,有誰不像登到頂峰呢?
在日光之下, 仿佛蓬鬆柔軟的新雪在漸漸地沉降融化為雪水, 濕漉漉的, 在鞋底上滑過一層水。
半晌, 有人打破了靜謐。
蘭姆感歎:“要是能一邊吃著麥當勞一邊看風景就好了。”
莎蘭接話, “我比較喜歡漢堡王。”
不怎麼說話的入本幸太也柔和地開口,“達美樂披薩也不錯。”
米婭眨了眨眼睛,喃喃道:“其實也不錯。”
貝拉聳了聳肩膀,“喝個啤酒就可以了,我不太喜歡吃漢堡披薩這類食物。”
五人說完話,卻遲遲沒有聽到林之言的聲音,蘭姆率先轉頭看過去,吐槽:“你怎麼不接話呢?”
但是一轉過頭,蘭姆便愣住了。
林之言把護目鏡往上挪到額頭上,橙色的登山服緊緊實實地裹住身體,不讓身體的任何一點熱量散發出來,在這樣的情形下,就算是球花球草也不可能跟好看搭邊,林之言也是如此。
然而她靜靜地望向遠方,就像是一座沉默的雕塑。
在這一刻,讓人恍惚以為窺見了在她平日表麵下的一絲憂鬱,那是難以捉摸的,如同風雨一般,即使伸出手,也會從指縫中穿過。
蘭姆瞬間停住了說話,綠色的眼眸倒映著眼前的人像,像是重新認識了自己的夥伴。
“嘿,link。”
聽到自己的名字,林之言才轉過頭。
她彎起眼睛,笑著說:“我喜歡肯德基。”
哦。
原來她一直有聽到他們在說什麼啊。
莎蘭抱怨:“好啊,原來你都聽到了,那你怎麼不接話。”
林之言戴好護目鏡,一邊調整一邊說:“我這是給你們一個懸念,懸念,知道不?”
貝拉此刻也弄好了一切,她看了看天空,說:“好了,小朋友們,我們該出發了。”
聽到那個昵稱,蘭姆皺起眉頭,麵色古怪地吐槽:“小朋友?我們?”
貝拉攤手,“行,那不包括你,小朋友和老家夥們,我們該出發了。”
林之言笑嘻嘻地說:“那我肯定是小朋友!”
再往上,他們走到了一個僅僅隻能讓一個人通過的山脊,這條路兩邊都是下坡,若是稍不注意,肯定會從兩邊滾落下去。
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拄著雪仗往前走,綁好安全繩。
林之言走得比較快,等她回頭的時候,才發現隊友們已經離得很遠很遠了,每個人指尖都拉開了長長的距離,這是一條相對平坦而安全的道路,因此不需要隊友聚集在一起,本來在最前麵的是貝拉,但不知不覺中,或許是衝頂的希望,林之言走得非常快,居然甩開了自己的隊友。
在等待其他隊員到來之際,林之言決定休息一會兒。
她坐在懸崖邊,將雙腳垂於萬丈深淵之上,偶爾抬起頭仰望浮雲,偶爾俯視,在這個過程中,就會發現無數曾聳立在自己頭頂的山峰,但如今,它們都俯臥在下邊。
貝拉趕上來後,彎起膝蓋問:“link,你在看什麼?”
林之言往旁邊挪了挪,給貝拉讓了個位置,然後伸出手指向下邊的山峰。
“我在看安琪兒路線,之前還天崩地裂的,但你看,才過了幾天,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雪一下,似乎什麼都掩蓋住了。
林之言從自己的包裡拿出了望遠鏡,拿它來看還能瞧見在山脊上行走的登山者們,她看見了在前幾天還折磨她們的一條路線,安琪兒路線,那條路線極其陡峭,經常需要團隊合作才能上去,現在,她就看到有個十人團隊齊心協力在那裡度過。
貝拉順從地坐下來,接過林之言遞過來的望遠鏡。
她拿著望遠鏡四處看,忽然發現了被雪掩蓋的兩具屍體,即便大雪覆蓋了大半部分,但橙色的登山服卻能讓人一眼瞧見他們,這也是登山服設計為橙色的原因之一,總是能讓人第一時間注意到他們,這點在雪山救援中尤為重要。
她望著那邊好一會兒。
沒有動。
或許,是已經死了。
在登山中,有一個墨守成規的潛規則,那就是自保。
千萬不要試圖去救援彆人,尤其是已經倒在雪地上的登山者,你能做到的隻有回去附近的營地通知救援人員前去,但這也要看救援的風險,在無數次登山救援中也發生過救人不成反倒把救援人員賠進去的案例。
可在她要挪開目光時,其中一具屍體...或許要稱作登山者,卻忽然動了一下。
貝拉瞪大眼睛,凝視著對方下一步動作,可那一下似乎隻是雪地裡小動物的動作,或者是她出現了幻覺而已。
要去看一下嗎?
貝拉放下望遠鏡,她默不作聲地比量了下距離,太遠了,不順路,要是過去了就太繞路了...
...算了。
後邊的莎蘭她們也姍姍來遲地趕到。
最後一個是米婭,她喘著氣一屁股坐在了林之言旁邊,然後往後麵一躺,冰涼的感覺讓她的大腦前所未有的清楚。
貝拉擔憂地看了看米婭,想要把她扶起來。
“米婭,你前幾天剛發燒完,要注意一點。”
其實貝拉內心是不怎麼讚同米婭跟過來的,對方的身體狀況還沒有完全轉好,但是米婭執意要衝頂。
米婭聽到貝拉的勸阻,十分乖巧地坐起來。
大家順勢在這裡解決路餐,將雪融化為水,山峰上的雪沒有什麼汙染,完全可以喝下去,上山就不怕水資源缺乏了。
不知不覺中,他們徒步了十多個小時。
當落日的餘暉在禮卡峰後消失殆儘,氣溫驟然降低了十度左右,從零下十五度變為了零下二十五度,冷空氣襲來。
在夜晚正式降臨前,林之言他們已經把帳篷搭建好了,挑選了一個相對隱蔽、擋風、安全的位置,在雪地上,選擇營地位置也是一門學問,總不可能睡到半路還得擔心受怕雪山突然崩裂,帳篷很“幸運”地被壓倒,自己成了那個死亡的倒黴蛋吧?
在海拔五千七百米處,每個人都度過了一個痛苦而難眠的夜晚,但無論如何,他們必須要在睡前喝一杯熱水暖和身體,在這股熱流還未消散前儘早入睡,為明日的衝頂養精蓄銳。
在離開大本營的第二天,他們遇到了同行。
在一處陡峭的山崖中,遠遠的,貝拉就看見了在茫茫白雪中的色彩。
很湊巧,他們正好遇到了半路而返的幾位登山者。
那是一個五人團隊,有兩人攙扶一位正斷斷續續□□著的登山者,每一個人的臉色都糟糕得驚人。
他們似乎是遇到了什麼惡劣的事情。
在最前麵的隊長精疲力儘地朝林之言他們打招呼,在交談中,林之言他們才知道對方原來是一個十二人的團隊,但現在隻剩下五人了,至於另外七人...死的死,消失的消失。
大家都由衷地希望那幾位失蹤的登山者找到了回去的路。
貝拉看著被攙扶著的登山者,問:“發生了什麼?”
攙扶者悲傷地說:“他的腳被凍壞了...已經是第三天了。”
這話一出來,所有人都沉默了。
如果隻是一天之內,那凍壞或許還可以救回來,但是已經三天了...那麼隻有一個結局,那就是截肢。
米婭麵露不忍,撇開臉不願看向那位傷者。
隊長苦笑著說:“希望你們能成功,但是我要給你們一個忠告。”
“什麼?”
“不要惹怒它。”
貝拉愣住了,不隻是她這樣,聽到這句話的蘭姆等人也都麵麵相覷,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可那隊長後邊的隊員卻麵色凝重地點頭,看起來很讚同隊長的話。
貝拉忍不住出聲,“它?它是誰?這上麵有什麼猛獸嗎?還是什麼?”
對方歎口氣,他疲憊地垂下眼睛,似乎一瞬間就老了十歲。
“不,它就是被我們踩在腳下的山峰,奧爾蘇裡山峰。”
等對方走後,貝拉才將目光收回來。
蘭姆把手背在腦袋後,嘟囔道:“我說了,迷信不可信。”
莎蘭瞪了他一眼,“不要亂說話!”
米婭揉了揉太陽穴,有氣無力地說:“都21世紀了...不要亂想了,我就覺得這座山上的人都神神叨叨的,包括山腳下那個小村子。”
林之言也不信這些。
但係統的消失的確有些玄乎,但她覺得這是因為某種地球磁場,反正絕對不是什麼山神憤怒。
如果巴倫在這裡,怕不是已經白著臉嘴裡碎碎念些禱告了。
哦,差點忘了!這邊還有一個上帝忠實的信徒!
嗯...雖然可能是薛定諤的信徒,跟我國人一樣,好的就信,不好的就不迷信。
林之言瞥了一眼貝拉,果不其然看見對方抿緊了嘴唇,神色莫名。
她主動上前,拍了拍貝拉的肩膀,在對方閃爍的目光中勾住對方的脖根,大步向前。
“走了走了!你們要是不走首先得麵臨我的憤怒!”
蘭姆翻了個白眼。
“link你可真行,把自己和山神放同一個位置啊。”
林之言轉頭,朝他做了個鬼臉,臭屁地仰起頭。
“何止呢,我還把自己當上帝了。”
蘭姆佩服地看著她。
貝拉敲了敲她的腦袋,警告她:“注意點。”
林之言笑而不語。
這樣的談笑僅僅是登山生涯中的一劑調味料。
第三天,就是沒完沒了地,繼續登山。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
第八天。
林之言再一次從寒冷與疲憊中醒來。
她熟練地倒出眼壓藥、止痛藥、維生素片等等,合著熱水直接吞下去,跟吃糖一樣。
在換衣服的時候,林之言才驚覺自己又瘦了,手臂曾經引以為傲的肌肉線條消減了許多,鎖骨突出,她的肌肉正因為持續的登山日常而掉下去,從開始到現在,她大約被消耗掉了大約10磅的肌肉,林之言檢查了一下,發現主要是肩膀、後背和腿部。
這無疑又是一個壞消息。
為什麼要說又呢?或許是因為自從登山以來就沒有什麼好消息過吧...除了那過分漂亮迷人的美景以外,嗯,還有隊友們都還活得好好的。
林之言已經儘她所能地儲存脂肪了,這是她最後一道防線,雖然不想這麼說,但假如她真的淪落到需要等待救援的時候,這些脂肪就是最後的能量,可現在看來,脂肪已經被耗儘了,難怪她感覺自己更怕冷了。
可更難受的事,乾咳症狀越來越嚴重了,每次咳嗽的時候,她都感覺有人在用棍棒不斷地敲打著自己的胸腔和喉嚨,乾嘔的欲望十分強烈。
在昨天的咳嗽中,她甚至吐出了點血。
但無論是頭疼還是咳嗽,這都是登山者的日常,是登頂時不可避免的情況。
把帳篷收起來後,林之言繼續跟著團隊往上走,或許是因為海拔的升高,又或許是上邊鮮少有人到訪,因此上邊的雪地厚度越來越深,在大本營附近,雪地厚底最多也就0.8米左右,可現在,它足足有孩童那麼高,將近1.3米高。
林之言現在前進的路線就得趟過這條雪路,這簡直像是在海嘯中遊行,前方的阻力這麼大,偏偏還得前進。
每個人都努力打起精神前行。
林之言忽然停下來了。
她腳下的觸感有點不對,相比較雪地的軟度,似乎更加地堅硬...還帶著令人不寒而栗的柔軟。
一種猜測在林之言腦海中誕生了。
她舔了舔嘴巴,喝了口水,潤好嗓子後大喊:“等等!”
聽到林之言的聲音,前後幾人都看向了林之言,聽到她說:“我好像...踩到了什麼...你們要看看嘛?也許,或許,應該是一個人。”
被埋藏在1.3米厚雪層下的人?
ta還能活著嗎?
莎蘭拿起手邊的雪地鏟,利落地將雪弄出去。
林之言果斷地跳到另一邊,跟著一起鏟,當雪逐漸被弄開後,下邊如林之言所想的那樣,的確是一個人。
但是——
莎蘭突然停下了動作。
她睜大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那張麵孔。
雪花與冰碎散落在對方已冰冷的臉龐上,可無論是粗亂的眉眼還是堅毅的輪廓,都在述說著他的身份。
“伍萊·科爾?”
貝拉聽到這個名字,內心猛地一跳。
她加步上前,看到那熟悉的臉時,大腦一片空白。
林之言也愣住了。
她沒想到會在這裡...發現他的屍體。
她至今還記得,在那個明媚的早晨,自己喝著牛奶咬著吐司刷到的新聞。
閉上眼時,還能想起那新聞的內容。
【當地時間22日,N國著名登山運動員伍萊·科爾在攀登世界第三高峰奧裡蘇爾峰時,不慎失足跌落山穀,長眠於海拔7500米山區。】
距離那時候有多久了...似乎,有三個月了吧?
他從那時候起,就一直沉睡在這裡嗎?
貝拉捂住了嘴巴,她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好友的屍體,她顫抖地伸出手,觸碰對方冰冷的麵孔,那早已不是活人的溫暖柔軟,而是屬於一具死屍的冰冷堅硬。
奧爾蘇裡山峰共7521米。
這裡海拔六千五百米,距離頂峰還有一千米左右。
林之言往上望,迎著過分熱烈的日光探究著一切可能性,最終,她的目光停留在了北坡,那是一個垂直的冰壁,如過在那裡沒做好準備直接跌落下來的話,相當於從三十米高空跌落下來,在層層雪花中失去意識,最終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