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施是個寡婦。
但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寡婦。
她父母不詳, 師從著名星象大師摘星先生,敏而好學,小小年紀便是有名的才女。隨師傅雲遊途中經過楚國雲門, 與當地才俊白氏子弟白治光兩情相悅, 最後許了終生,獲楚王賜婚。
可惜,新婚之夜, 紅燭才燃了一寸, 合巹酒方舉起, 邊城告急, 因楚質子逃離會陽,梁國興兵問罪,白治光獲命為前軍將領。
臨行前殷殷囑托, 分彆時依依不舍,可那時誰會知道孔最一役, 主帥失誤, 全軍覆沒, 楚國敗退三百裡, 梁國一躍成為天下霸主。
全軍覆沒——如此簡單的四個字,卻包含了太多沒了兒子的父母,沒了丈夫的女人, 沒了父親的稚兒。
南施從人人豔羨的白家媳成了個寡婦。
但還是那句話,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寡婦。
一生所愛,天人永隔, 戰爭是如此的無情, 什麼時候這世道能恢複和平,這天下能沒有戰禍?
她發憤讀書, 從一個才女成了一代學者——天下最負盛名的女學士,連子皿、巢芳饒也對她敬佩有加。如果說琴操是鄭國貴女的標杆,南施就是天下才女的向往。
楚王為她建玲瓏洲,吸引了來自各地的士子學者,登綠洲須先答三題,入內者無不是學識淵博的當代佼佼,這樣一群人互相探討天地之奧秘、宇宙之無窮、世界之浩大、社稷之危急、國家之論治,偶爾一點便是思想的火花碰撞。
梁國的瑤華台、齊國的四白宮、楚國的玲瓏洲並稱當世三大人才吸納網。
送彆姬傾城後,謝涵便來雲門南郊玲瓏洲拜訪南施。
在他來楚為質的時候,南施已經是有名的學者了,精通《詩》、《書》、《禮》、《易》,謝涵從小自負天資,楚子般向來頭翹的比天高,要做二人的老師非大才不可,是故二人聯手轟走了楚王找的七個授業老師,最後迎來了南施先生。
南施除了是有名的學者,還是和拂胭、絳姝、宓蟬齊名的四大美人。漂亮姐姐誰不愛,小子般和小謝涵一致決定:女兒家嬌貴,那我們就對她好一點罷。
但這不是他們對不對她好的事兒,是她想不想扒他們一層皮的事。
最後:傲嬌嘚瑟的小謝涵成了溫文爾雅的齊殿下;眼比天高的小子般成了……嗯,大概是眼比山高的楚殿下罷。
如今,謝涵正在玲瓏洲前準備接受登洲三問。
玲瓏洲乃一河中綠洲,清水如玉帶,綠洲如翡翠,清水環綠洲,玉帶繞翡翠,在陽光下轔轔生輝。洲前水外,有遊廊雨亭,連著竹樓三兩座、草廬兩三舍,夏坐竹樓乘涼,冬入草廬躲風,春秋遊廊觀景、雨亭聽風。
“南施先生好風雅,好巧思,即便蘭音苦等此地三日,也不覺疲乏。”初冬日子,還有人羽扇輕晃,在草廬窗邊眺望外道雪景,忽的目光一凝。
一旁兩個婢子笑道:“豐少主再說好聽話兒,我們也不可能會放水的啦。”
卻見那位豐少主羽扇往窗外一指,“那他來了你們也不許放水。”
那兩個婢子說是婢子,卻做書生打扮,穿士子青衫,長發用木冠束起,垂下兩根翠色飄帶來,聞言奇怪往窗邊探頭,兩根飄帶隨之晃動,勾出靚麗的弧度。
“咦,那個走前麵的、披白裘衣的人好生眼熟。”其中一個嘴邊梨渦的婢子皺起眉頭,“可我卻不記得了。”
“梨傾姑娘過目不忘,你不記得一定不是你的記憶出問題了,而是那個人變了。”還是那“豐少主”若有所指道。
另一個眉心有痣的婢子登時麵色一變,繼而恍然道:“是溫留君。”
“哦——原來是溫留君。”梨傾點點頭,又疑道:“眉嫣,溫留君是誰啦?”
還沒等她問完,原本端坐室內烤火的眾人一個個往窗邊湊,其中一個冷笑道:“果然是他。”
繼而是一聲更冷的諷笑,“妺喜裂帛,嫦娥舞月,謝郎豔絕,世無其二,當然是他。”
“啊呀,好了阿決,溫留君雖然騙了你,可也救了你,你不要這麼生氣。”旁邊傳來一道和稀泥的聲音。
也有在談論謝涵身後那穿黑色大氅的男子的,“墨衣墨發墨劍,那位想必就是最年輕的北境將軍霍無恤了。”
“狄夷就是狄夷,咱們有千金買骨的,有頒布四海招賢考的,有三請深山名士的,就是沒遇到過把自家出息的人才往外推的……”
“不不隻往外推,聽說還剜人心頭肉下藥,也難怪會對溫留君死心塌地了,沒有對比就沒有感動嘛哈哈哈哈——”
“吱呀——”門扉輕聲響,風雪裹著寒意竄入,被室內評頭論足的二人一前一後進門,在室內的暖爐下,雪白的臉漸漸回溫。
原本喧鬨的眾人在話中主人公入內後,都安靜了一瞬。
謝涵打眼看去,好家夥,全是熟人,他目光在諸國使節身上繞了一圈,落在一邊兩個青衣婢子上,笑道:“小梨小眉,好久不見,我沒來晚罷?”
梨傾跺了跺腳,臉蛋兒微紅,“你個冤家,還知道回來。”
霍無恤替謝涵解裘衣的手一頓,抬眉看去,隻見女子嬌俏可人,士子青衫也壓不住她的嬌憨,過於天真了,是他喜歡的類型。
眉嫣冷淡疏離的眉眼染上一絲暖意,點頭道:“不晚,離先生出題,還差一刻鐘。”
這可不是簡單的一刻鐘,在場眾人十個裡五個和謝涵有梁子,沒梁子的比如王免,卻覬覦著霍無恤。
“長公子安。”他上前一步對霍無恤頷首道,“已近年關,君上和夫人都很想念公子,不知公子出使後可願隨老夫一道回大陵過個年?”又對謝涵道:“有勞溫留君給假了。”
霍無恤脫下謝涵的裘衣邊疊邊笑道:“君侯,今年我不想包餃子了,聽說楚地年關吃的是圓不溜秋包芝麻桂花的東西,叫湯圓,咱們今年也包湯圓你看好不?”
王免位居雍國大良造,也許被冷落過,也許被嘲諷過,更多被攻訐,甚至被辱罵,卻還從來沒有人視他如無物,臉一下子沉了下來。
謝涵溫聲道:“大良造勿怪,無恤……唉——”他歎一口氣,語帶責怪,“當初貴國師大夫來會陽接無恤,也說是雍君、雍夫人甚是想念無恤,可結果——唉——”他又一歎,多愁善感道:“請大良造不要逼無恤了,更不要用這些詞語勾起他的傷心事,他小小年紀遭遇了這麼多,一顆心早已是千瘡百孔,經不起受傷了,隻能封閉內心,避免傷害,可悲可歎。”
王免:“……”
霍無恤:“……”壓了下唇角,倒一杯熱茶,“君侯,渴嗎?”
王免退後一步。
“大人?”旁邊副使低聲問。
“沒用的。”王免搖了搖頭,“但凡公子有一點向往雍國,至多拒絕我,絕不會聽而不聞。”
“溫留君說唱俱佳,在下佩服,何不登台表演給吾等一樂?”一道低啞又嘲諷的聲音傳來,不是滕城有過七日朝夕相處的薛安將軍是哪個?
謝涵愣了一下,問,“昔見將軍,龍馬精神,怎麼不過數月,便白了兩鬢?”
“你害死了曾敏鶴!”薛安怒道。
“這話好沒道理。”謝涵怪道:“論表,曾大人死於劉說將軍車上;論裡,曾大人一不能阻止國內自相殘殺,二不能背叛對他有恩的家族,進退兩難,死於自刎;與我,何有哉?
薛大人是不敢找劉說將軍尋仇,還是不敢怨怪家族?隻能欺軟怕硬,欺我這病弱之人咳咳咳——”
說上幾句,他還真喘咳起來,薛安卻已了無再爭辯下去的怒與恨,隻剩失魂落魄。
“溫留君果真巧舌如簧、詭辯奇才。”薛安旁邊一寶藍色袍服的青年冷冷道:“不知怎麼當初在本少馬車上卻像鋸了嘴的葫蘆?”
劉決多惱火啊,他遠道來燕結盟,燕太子麵上笑說好,背地裡竟然把他轉手一賣,又和葉薛合謀,獻計利用齊軍圍困劉軍。最後始作俑者竟然是他馬車混上來的那個不該上車的人,致使燕太子心中懷疑、臨陣倒戈。
合著他就是家族罪人。
結果這廝最後還翩然而來,談笑間以救命恩人的身份出現,得了個救劉家於水火的人情?
豈有此理?!
自從燕太子《仙山神水記:續》出來,雖說借仙神仙村名目,但明眼人一瞧就知道在說什麼,寧郎、謝郎者誰,知道的都知道。
自寧襄不隻沒像他想象中那樣氣死、反而寫了個續集出來,謝涵就知道他得承受劉家一部分怒火。
三家紛爭止於雍國攻取河西,暫時罷手言和,劉家可是打落牙齒活血吞,乍然得知還有始作俑者,豈能不遷怒?
嘿——還真能不遷怒,劉決身旁一褐衣文士出聲道:“五少,溫留君對我闔族有大恩,對你更有救命之恩,家主吩咐不許無禮。”
“誰還沒施過點救命之恩了?”劉決冷笑,“他對我有救命之恩,我對他就沒救命之恩了?”
“家主說五少能離開地牢,靠的是溫留君;溫留君能離開靈道,靠的是自己的智慧。”褐衣男低眉順眼道,“沒有五少的馬車,也會有其他人的馬車,五少切勿將自己高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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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393補了約100字,注意查收。
394章《自罰一杯》
“你——”劉決怒發衝冠,一把推開他,“你是哪家的狗,還站在這裡乾什麼,快去你主子那兒搖尾乞憐啊。”他一手指著謝涵,目色發紅,“智慧?扮女人的智慧?哈哈哈——你主子喜歡扮女人,你主子親姐還喜歡被馬乾,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我看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那褐衣男冷不防被他一推,撞到案角,頓時頭破血流,眉嫣上前,福身一禮道:“玲瓏洲前,禁械鬥;下流之人,禁入洲。請貴客離開。”又對褐衣男一禮,“請貴客及時就診,洲內府醫外出采藥,不能看診,奴婢們不通醫理,隻能先給貴客草草包紮了。”
梨傾已拿著藥膏軟布過來,霍無恤上前一步,“我來罷。”
梨傾下意識看謝涵。謝涵頷首,“無恤略通醫術。”
那邊眉嫣已三請劉決出草廬,劉決哪裡能接受這種羞辱,“下流的事已經做了,還不讓人說,怎麼不叫他出去?”他下頜抬起,指著謝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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