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高看到謝涵的時候震驚了。

也難怪, 他雖然不喜歡謝涵,但得承認對方確實好相貌、好儀態、好氣度,從來玉樹臨風、光彩照人, 衣裳連一個褶皺也沒有, 長發永遠梳得一絲不苟,走到哪裡都能令一室生輝。

如今乍一見對方這潦倒落魄的情態,身上臟汙, 下意識後退一步, 又想起對方的舍命相救, 才堪堪止住腳步, “表弟、你這……”

“君上,您沒事真是太好了——”謝涵眼圈發紅,飽含感情地哽咽道, 如此欣喜,如此真誠, 似乎九死一生回來隻為看他的君主一眼平安。

姬高頓覺赧然 , 難得唾棄自己方才的行為, 握住對方的手, “表弟你還好嗎?身上傷怎麼樣,現在餓不餓、渴不渴、累不累……”又一疊聲傳喚宮人、太醫。

謝涵對外表儀態要求極高,確實很不習慣這一身打了補丁的麻布和滿頭亂糟以及渾身汙泥, 要不是曾身陷囹圄一遭,是萬萬做不出這種事的,現在倒覺得不枉費他一番辛苦, 隻用他一雙雙眼皮大眼睛擔憂地看著姬高, “我不礙事的,倒是君上, 臣走後,有沒有受傷?”

姬高搖搖頭,“表弟走後,刺客很快也都跑了,寡人還是一直躲在水下靠著潭壁,實在忍不住了用葦管吸一口氣,過了半個時辰,就聽到宮門令的喊聲。”

謝涵鬆一口氣,在姬高詢問後也開始講他的後來,那可比姬高刺激多了,首先往前遊被射中腿,差點要被捕撈到,躲進了蘆葦蕩,然後有兩個識水性的殺手跳下來,三人水底好一番打鬥,他又身披二刀,終於將二人斬殺,然而上麵還有那麼多人虎視眈眈,他靈機一動,將那兩個殺手的屍體往前推,那些殺手果然看到血跡被引走。

他趁機上岸,不想遇到野獸,九死一生打鬥,最後殺了野獸,自己也竭力暈倒了,所幸被人所救,一直昏迷了三日,今天才蘇醒。

當然,謝涵並非直接這麼說,而是故意省略很多凶險與傷勢卻又留下破綻,引得姬高懷疑詢問,最後支支吾吾道出“事情真相”,末了雙眼濕漉漉道:“臣不礙事的,就是實在不放心君上,直到如今親眼見到,這顆心才落回肚腸。”

以前也沒發現,溫留君竟然這麼喜歡直抒胸臆。姬高覺得有一點點肉麻,又心想:他一定是太擔心寡人了。

甚至擔心得不忍心寡人擔憂。

忠良啊——

接著,謝涵又詢問了一番刺客的事。

姬高頓時怒不可遏,冷笑道:“已經查出來了,候月閣,好個候月閣,區區江湖組織,也敢如此囂張?

表弟,當初候月閣還追殺你是不是?你且放心——寡人定要掘地三尺,將這地方找出來,將所有刺客都淩遲處死——”

“候月閣?”謝涵微微蹙了蹙眉。

“怎麼?”姬高以為對方擔心自己安危,心中一暖,拍拍他肩膀,“彆擔心——寡人會布下天羅地網保護好自己的,若這群刺客惱羞成怒敢來行刺,寡人就叫他們有來無回——”

“不是。是臣記得,候月閣似乎從不會行刺諸國國君的。”

“竟有此事?”

謝涵點頭,“臣之前被候月閣金箭刺客宓蟬追殺,曾深入調查了一番,知道他們有三大規矩:第一不殺國君、首相與大將軍,第二,不泄露雇主信息,第三,違前二者死。說來有趣,後來雇主撤單,宓蟬神出鬼沒,還特意來告知了臣一聲,我反問她三條規矩,她說確實屬實。”

“你懷疑他人嫁禍?”姬高皺起眉頭 ,“說不得是這次財帛過於動人心呢?”他冷笑一聲,“這種渣滓,還能真守什麼規矩?”

“誰知道呢?”謝涵歎一口氣,“若是後者還好,若是前者,豈非令真凶逍遙法外,說不得還高枕無憂地晃著腿笑我們傻乎乎呢?”

“匹夫安敢!”姬高最受不得嘲笑。

這時太醫到了,二人便止了話頭,姬高立刻讓人給給謝涵查看傷勢,謝涵自然推拒,“傷口處就不必了,已經包紮好了。”見姬高臉上不同意之色,他笑了笑,“君上不必擔心,不是說有人救了臣麼 ?君上猜,那人是誰?”

姬高道:“表弟這樣說,定是寡人認識的了。”

謝涵道:“不錯,正是神醫黨闕。”他由衷感謝道:“若非碰到神醫,恐怕挺不過來見君上。臣身上傷口都敷了神醫特製藥膏,須過七天方可揭開。”

姬高聽罷,便讓太醫給謝涵診個平安脈,得出氣血兩虧的結論,便下去開些補氣血的藥了。

謝涵則去後方洗漱穿戴,正此時,劉戟和公子霜來了。

公子霜自是為了梁國出兵而來,最好是能幫他們拿回山南四城,再不濟,也要陳兵齊境以威脅,令齊軍大軍不敢行進,齊北境無法得到支援。前者是最好的情況,後者是最差的情況。念公子霜與姬高同為庶長公子,過去很有幾分交情,寧襄考慮再三,派他過來,另帶了一個能說會道的副使。

他打算得很好,姬高不喜歡齊國,更不喜歡謝涵,梁朝廷也必不能眼睜睜看著齊國如此壯大。然而,他再猜不到,謝涵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會陽,並且早就對姬高表忠心 :我擁有的一切,就是君上擁有的一切,他日叛出齊國,必裂土歸順。

那副使早先見姬高有猶豫之色,予一支強心針:溫留君帳下有一謀士,名蘭深,身形高瘦清臞,相貌清俊雅致,疑似不知所蹤的前沈氏家主沈瀾之。

姬高本就在虎狼環飼下,對誰都有疑心,固然是對謝涵起了戒心了。

可偏偏這個時候謝涵奮不顧身地擋在他身前,偏偏謝涵明明已經逃走了還折回來救他,偏偏謝涵替他引開追兵。

偏偏一切發生在他最懷疑對方的時節——其實在那圍場上,他本來還準備好試探對方的戲碼,若對方一個不對,立刻拿下。

又偏偏三天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活著也好,讓他安心讓他好好彌補對方;死了也好,讓他儘情悲傷於一個值得信任的人離開了他;然而杳無音訊,就讓他時時刻刻惦念著了。

也許再過一段時間,也就淡忘了。

偏偏又在他最惦念的時候,回來了,那樣淒慘。

那麼多偏偏,姬高已經基本偏向謝涵了。

原本姬高就因為謝涵失蹤,把公子霜撂倒了一邊——若謝涵死了,他固然是要幫公子霜的,否則豈不是令齊國白得四城;可若謝涵還活著,豈不是相當他將自己的四城主動給燕國,怎麼可能?

至於蘭深一事,他是再不相信了。

如今,劉戟和公子霜來的正好,姬高神情淡漠,“燕使倒是盯得緊。”

公子霜額角青筋微微跳起,從前他和姬高平起平坐,哪想有一天對方搖身一變成了梁君,可以站在這裡,儘情奚落他,他神色惱怒,隻是還沒開口就被副使接過話,“梁君勿怪,實在是齊軍不日便可到邊境,我等不得不心急,否則齊國將何等壯大?”他本該再加一句“溫留君該何等風光”,隻是隱隱聽聞這次行刺內情後,便不敢多言了。

“嗬——”姬高冷笑一聲,“齊國與我國,本就為友誼之邦,盟友壯大,寡人不該開心麼?”

燕使頓時露出一副見了鬼的表情,這還是仇視姬元、仇視對方母族謝姓、仇視齊國的姬高麼?

彆忘了姬元和齊太夫人是怎麼死的,明眼人都知道和沈氏、韓氏無關,他們不過是政治鬥爭的失敗者罷了,姬高上台後,梁齊就立刻從如膠似漆變為相敬如賓,說不得馬上能進化成短兵相接的,現在這是怎麼回事?

從溫留君進宮到現在還沒半個時辰罷,莫不是溫留君給人灌了什麼迷藥?之前還是模棱兩可,現在怎麼就斬釘截鐵拒絕了?

——他們自然送了厚禮,托了幾個大氏族放了眼線,故在城門口葉離一口叫破謝涵身份後,立刻心急火燎趕過來,不想最不期望發生的還是發生了。

一定是給的好處不夠多。副使心道一聲,拱手道:“燕西有一城池,名曰少衝,關隘險要 ,若得少衝,梁北穩固矣。”

劉戟還是不動聲色,聞訊過來的薛雪笑了,“那可真是再好不過了。”薛家封地在北,若得少衝,必被薛家掌控。

姬高卻不為所動,一個城池能和四個城池比麼,再險要能有神門山險要嗎?他慢悠悠道:“齊國本就因先君、先太夫人之死,對我國多有誤會,如今寡人豈可因蠅頭小利加劇矛盾,城池雖可貴,卻可貴不過朋友。”

燕使目瞪口呆,豈能料想到忍痛使出的殺手鐧竟會沉沙?

公子霜再忍不得,“悼公、武謝夫人還有先太子怎麼死的,梁君難道真不知麼,現在裝起蒜來真是一流。”

謝涵過來時正好聽到這句陰陽怪氣、意有所指的話,他真是佩服佩服,姬高要是暴脾氣一點能讓公子霜豎著進來橫著出去。

而作為忠心為主的臣子 ,他立刻邁步入書房,義正辭嚴,“大膽——寧霜區區公子,安敢辱及梁君?”

雖有耳聞,此時此刻親眼見到謝涵本人,殿內眾人還是眼皮一跳,他們對謝涵都不陌生了,當初梁武公盛寵的情景還曆曆在目呢,“溫留君怎會在此?”

寧霜哈哈一笑,“溫留君倒是為梁君說話了,不知道您的好姑媽在地下——”

“公子——”副使拉住寧霜,額頭幾乎要布滿冷汗。

謝涵背著手進來,“首先回答諸位家主,料想諸位早有耳聞,燕人寡廉鮮恥,派細作入我國都城混淆貴族血脈,名為玖二少爺實為燕國細作,在齊燕兩軍交戰,誰都對他不設防的時候,挾持了本君。諸位大人啊——玖氏權傾我齊朝廷,貴為我國四大氏之一,卻因此衰弱。”謝涵固然不知遠在千裡之外的扶突發生的事,但他不信這麼大的把柄,須虞二氏會不抓住機會。

“這是眾人知道的,更不知道的是,玖家主夫婦可是認賊作子十餘年,將其當眼珠子疼,甚至為此打壓嫡長子——唉——”謝涵長長一歎。

副使眉心一跳,忍不住打斷,“溫留君還沒說緣何在會陽。”

謝涵看他一眼,“本君與玖二少、哦,不應該叫玖二少了,也不知喚什麼 ,反正就是那細作,途中一路鬥智鬥勇,他也算有些本事,時而本君占上風,時而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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