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驛使館後, 謝涵讓楊明帶人出去,自己進門換了身勁裝,拿了把尋常銅劍, 把分梳長發紮成個高馬尾。
“你這樣看上去清爽多了。”霍無恤看著他點點頭, “比之前披頭散發的樣子好多了。”
披頭散發……謝涵哼了一聲,“孤記得在質子府見你的時候,你亦是這樣束發。”
“所以我不喜歡。”霍無恤眼也不眨, “那些都是梁國侍女的審美。”
謝涵彎腰打開個牆角矮櫃, “都說男人最知道什麼樣的女人最美, 想來反之亦然。”
他邊說, 邊從櫃裡拿出兩個銅製麵具遞對方麵前堵人嘴。
霍無恤果然不再說點有的沒的,而是驚奇地看著它,往臉上罩去, 又拿下來彈了彈,“挺結實。”說完又看另一片, “這是套後腦的?”隻見兩個麵具, 一個露眼睛、鼻孔、嘴巴, 另一個隻有後麵一個圓孔, 看材質花紋像是一對的。
“看孤。”此時,謝涵已從矮櫃裡又拿出一對麵具,先把隻有圓孔的一麵從後腦扣上, 馬尾從圓孔處拉出,再把另一麵貼臉上,讓眼、耳、口、鼻對準位置暴露在外, 隨後伸指在頭頂、耳廓外輕輕一扣, 響起一聲“哢噠”,兩片麵具便絲絲貼縫、渾然一體了。
“帥。”霍無恤吹了口哨音。
謝涵懶得理他, 準備著其他裝備。
霍無恤悠悠又道:“其實也不一定要麵具,你隻要把臉遮上就帥了。”
謝涵:“……”
他拿起一個長八寸、徑一寸半的小圓筒遞對麵人,“你臉上的麵具一般弩/箭射不穿。這是梅花袖箭,能連續發箭六枝,你把孤之前給你的單發袖箭換下來罷。記住用梅花袖箭時,射出一根箭後,要將筒壁旋轉這麼多後,才能繼續射出下一支。 ” 謝涵示範了下,又轉身拿出幾塊護甲,“把兩脅胸腹要害都套上。”
霍無恤卻捏著箭筒,瞪他,“你有這好的東西,早先隻給我幾隻單發的?”
謝涵攤手,“之前忘了,剛剛翻麵具的時候發現的。”
“我不信,你多仔細的人啊。”霍無恤臭著張臉。
“雖然你的讚美讓孤很高興,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就像你,愚者千失,必有一得一樣。”謝涵邊縛上護甲、袖箭,邊悠悠道。
霍無恤:“……”他撇撇嘴,也開始帶麵具護甲袖箭。
等兩人都準備好,謝涵已打開房門要邁步出去時,霍無恤忽然道:“等等。”
“嗯?”謝涵回頭。
“我做彈弓的時候,一開始做了個殘次品,但我做的,也比一般的好多了,給你綽綽有餘。”霍無恤小跑過來,從懷裡掏出個黃楊木小彈弓塞前麵人手裡,“收著,不然扔了浪費。弩/箭太大不好帶,袖箭也會用光,這個隻要有石子兒就好用。嗯,你會用嗎?”
謝涵愣了一下,搖頭,“沒用過,和射箭應該差不多罷?”
“說差不多也差不多,說一樣也不一樣。你可千萬彆小看它。”霍無恤禁不住小嘚瑟起來,又看一眼一邊沙漏,“嗯,時間差不多了,邊走我邊教你罷。”
驛使館終究人多眼雜,在這裡集合目標太大,謝涵叫那些武士陸續去隔壁客棧集合。
此時,就他們二人走在夜色裡,晚風尚算柔和,微拂過發,星輝如霧,一路花木繁盛。
霍無恤撿起幾顆石子兒托手裡給謝涵看,“首先是選彈藥,這可不是隨便抓起一顆就能用的,大小最好和你拇指甲蓋這樣,還要選的圓潤一點,不要挑帶棱角的,棱角不隻會磨壞彈弓托,最重要的是會影響石子兒射出去的速度。當然啦,緊急時刻做不了那麼多選擇,你就隻能亂抓了。”
他在掌心幾個石子兒裡挑了挑,選了一顆較圓潤的掂了掂,舉起小彈弓,“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抓住彈弓兩側,掌心按住彈弓把手,然後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小石子,用力要均勻,不用太使勁,隻要把牛皮筋拉長就能射的遠。兩腿儘量呈弓步,這樣站的比較穩。然後閉上右眼,瞪大左眼瞄準,biu──”
他自配音效,撒手射出石子兒,石子兒就如他的聲音一樣劃過半空,射出三十步遠,最後落進個池塘裡,濺起一尺高的白色水花和……一條小鯉魚。
霍無恤嘿嘿一笑,“現在時間緊急,不然就把它烤了。喏──你來試試。”他點點謝涵手裡的彈弓。
謝涵彎腰撿了顆圓石,學著霍無恤的樣子,弓步、抓弓、托子、瞄準、撒手,咻──
一陣風迎麵吹來,石子飄飄悠悠晃了十步遠就落地了。
謝涵微微睜大眼睛,“是因為風麼,還是因為孤哪裡做的不對。”
“你沒哪裡做的不對。”霍無恤搖頭,“是我忘說了,如果有風、逆風,你就儘量把石子兒往高處射。”
“不錯,應當如此。”謝涵點頭,再射一次,射出三十步遠,在遠處樹乾上打出個小坑。
“不錯不錯,可以出師了。”霍無恤欣慰點頭,“臂力大的人,能直接用它殺人,但看你也不像什麼臂力大的人,就記住要專挑人薄弱處下手,像眼睛、嘴巴、耳朵、脖子,兩根鎖骨上和鎖骨之間的凹陷……”
謝涵認真聽完,點了點頭,忽然道:“孤記得有一個人不久前剛說過一句話,什麼‘再給孤做樣東西就跟孤姓的’,是不是這麼說的?”
霍無恤:“……”他皺了皺兩條眉毛,“誰啊,什麼時候啊,我當時在場嗎?怎麼不記得了?”
謝涵:“……”他悠然道:“不記得也沒關係,謝無恤。”
“不謝。”霍無恤嘴裡蹦出兩個字。
謝涵:“……”
這麼教著學著說著侃著的,二人踏出驛使館,來到隔壁客棧,熟門熟路上了二樓房間,敲了敲門,三短三長。
立刻有人過來開門,這回不是貪狼,而是個黑衣蒙麵人,想來是那貪狼手下。
走進去後,隻見不大的屋子裡滿滿當當擠了二十個黑衣蒙麵人,是貪狼手下的,各有各的武器,另每人身上都背了個大包袱;十個勁裝麵具人,是謝涵手下的,還有王洋、楊明、貪狼,三人似乎正在告誡手下眾人。
見他進來,貪狼鬆了口氣,“你們終於來了,你們兩個誰會奇門遁甲術。”
“我。”謝涵上前一步。
貪狼:“……”不要以為把鬥笠換成麵具,他就聽不出你是那個啥少爺了。
楊明:“!!”
眾衛士:“!!”
十一雙眼睛齊刷刷朝謝涵看來。
“你們的任務是保護我、”謝涵頓了頓,指了指身邊霍無恤,“還有他。”
“屬下分所應當,責無旁貸!”十個武士齊聲響亮道。
“……不要喊這麼重啊。這裡是客棧,有很多人的。”說完,貪狼抹了把臉,“好了可以出發了罷?”
“可以。”謝涵點頭,對王洋、楊明道:“守好院子,隨機應變,彆讓人發現我不在了。”
“是。”
三十三人騎快馬一騎絕塵,雖然霍無恤胸口有傷,謝涵右肩、左手都有傷,但非常時刻,也顧不得了。
馬蹄上裹了棉布,落地悄聲,沒引起太大動靜。
現在是子時,一路過去,寂靜無人,家家燈火齊暗,走在向北的大道上,兩旁都是民居,規劃整齊,飛快掠去時,像一個個小豆腐塊,不得不讓人感歎會陽的井井有條。
行了約莫三刻鐘後,道路漸窄,兩旁景致也漸漸從民居變成密林,遙遙可見一座恢宏山莊,在古木與夜色的掩映下,影影綽綽。
“那個就是望帝山歐家山莊,再行半刻鐘後,我們就下馬,把馬匹藏在山林裡,自個兒爬過去。”貪狼騎馬貼來,在謝涵耳邊道。
謝涵已聽他說過歐府的堅壁清野與嚴密的哨兵設置,自然理解,點頭道:“好極了。”
果行了半刻鐘後,密林漸疏,眾人下得馬來,謝涵正要前行,貪狼低聲道,“等等。”
回頭,隻見那二十個黑衣蒙麵人解下大包袱,打開,露出裡麵足有一尺半長、半尺寬的木板,木板底下貼了棉布,兩頭有銅製機關活扣。
二十個人把二十塊木板一字排開,將暗扣一一扣合,瞬間就有一條三丈長的巨型木板。
“用來過人工河?”謝涵反應回來,一讚,“巧奪天工。”
“沒點看家東西,怎麼好意思接任務?”貪狼對二十個蒙麵人一揮手,其中三個抓著長木板往前走,其餘人都跟了上去。
等到林內樹木稀疏得已經不能借以遮蔽身形的時候,貪狼低聲喊一句:“趴──”
三十三人小聲趴下、匍匐前進,木板有棉布墊著拖動,是故沒發生太多聲音。
再行半刻鐘後,前方已如之前貪狼說的那樣,樹木都被伐儘,唯餘一個個光禿禿的樹樁,連野草都是隻到腳踝的幼嫩,想來是歐府定期會派人下來清理。
小心翼翼地又爬了約莫半刻鐘,眾人來到河邊,那河看起來既深且闊,在星輝下仿佛一條銀龍,襯得在它合圍下的歐家山莊巍峨雄壯。
從山腳到半山腰有三重了望塔,燈火通明,把半座山都照得透亮,隱隱能看見其上時刻準備著射殺來犯的弓/弩手。
謝涵趴在河邊,正想問貪狼接下去怎麼做,隻見貪狼揮了揮手,二十個蒙麵人裡爬上來一個人,像條泥鰍似的鑽進水裡,拖著長木板在河麵下遊動。
貪狼抓住長木板一端固定,對謝涵道:“他水性極佳,在水裡沒他辦不到的事,我們都叫他浪裡小白龍。”
此時此刻,謝涵卻想到:王洋請他把貪狼這組織收歸麾下不是沒有道理的。本來,就看在王洋的麵子上,隻要貪狼這夥人彆太過分,他都會同意。但現在,他真心起了點收服的想法來。不愧是能三次去歐府盜劍,在歐家和沈氏聯手圍剿下還堅強活著的地下組織。
那浪裡小白龍已把木板拖上岸,貪狼把木板另一端遞給身後一個人,對謝涵招招手,“由於山勢,這條線,在兩個了望塔之間都容易被忽視,你緊跟我爬過去。”
“好。”謝涵點頭。
一個個人像條遊魚一樣,一字排開,在木板上繼續匍匐前進,來到對岸蹲下。
此時已進入望帝山山腳。山腳處便是群木蒼翠、山花爛漫、碧草鬱鬱蔥蔥了。
但雖然有可以遮蔽身形的東西,卻並不比在河外安全多少,整個山腳到山腰都在燈火的映照下,仿佛無所遁形,一有稍大動作,就會立即被發現。
就在謝涵以為又要繼續“爬”,並且爬上半座山的時候,除了留在河兩岸護著木板的兩人,另外十八個蒙麵人又打開包袱,從中拿出大張草皮,貪狼分了兩張給謝涵和霍無恤,“套上,動作慢點,就不會被看出來了。”
那草皮全是用新鮮草做的,拿線縫製起來,像件披風一樣可以套住整個人。
大家把草皮套上身,彎腰快走。
山腳朝南麵,設有吊橋,四個衛士把守在側,隨時可放下吊橋橫跨護河。吊橋後是座牌樓,寫著“歐家山莊”四個大字,一排衛士一字排開,其後是一條直通丘頂的山路,全由青磚鋪就,極具氣勢。不用上去,隱隱已可見一路柵欄、關卡。兩旁房舍連綿、哨塔林立,不可謂不固若金湯。
貪狼帶謝涵朝西麵一條路爬去,那裡沒有直通山路,而是盤旋曲折蜿蜒的條條小徑,有時甚至還要爬陡直的坡,但正因為道路崎嶇、山木叢立,減少了被發現的風險。
當驚險地從第一層哨塔間走過時,忽然有幾根箭嗖嗖嗖射來,最近的一根就落在眾人麵前幾步距離處,謝涵嚇了一跳,以為被發現了。
貪狼附到他耳邊,“彆怕,他們是每隔半個時辰放一撥箭,隻是試探有沒有人,不是發現我們了。不過──快走,他們馬上就要下來撿箭了。”
謝涵點頭,想加快動作,可腹部卻忽然絞起來。他疼了有一段時間了,約莫是從過河時開始的,一開始是悶悶的疼,隱隱的,不尖銳、不明顯,隻是有些消耗體力。
但漸漸的,就加重起來,成了絞痛,讓他跟著貪狼都有些吃力。
掩在草皮下,誰也沒發現他的異樣,都在全神關注地往前爬。
“停。”貪狼忽然趴下,“有巡邏兵過來了,往後傳。”
謝涵把這話傳給霍無恤,霍無恤又往後傳去,傳完,他往前蹭了蹭,半趴在謝涵旁邊,“你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謝涵低聲問。
“你聲線有些不穩。”霍無恤陳述道。
謝涵:“風大,閃著了。”
霍無恤:“……”
“人要來了,彆說話。”
霍無恤:“……”他撇撇嘴趴下。
前方一隊巡邏兵提著燈籠自哨塔連線走過,完全沒有發現他們,不得不讓人感歎這草皮的逼真。
等巡邏兵走過一段時間後,貪狼繼續帶人向前。
再走過兩排哨樓後,前方是高牆采院,連綿的圍牆看不到儘頭,謝涵心知,已到山腰,進入歐府核心地帶了。
“這棵樹搭在牆上,這個地方靠牆有座假山,先爬上樹,到牆上,再從假山下去。
進去後,裡麵全是屋舍,花園裡的樹木都是修剪得宜的。我們不能在一起行動,否則目標太大。分成兩三個人一隊上路,你們兩個一起走。”貪狼從懷裡掏出一份地圖,打開,借著月光,指著道:“這是歐家內莊的簡化地圖,其他地方是簡化的,但標紅的這一條路卻是清楚的。因為這一條路上住的大多是女眷,從下而上是丫鬟仆婦、旁枝女子、主家小姐夫人,所以陷阱最少最安全,你們走這條路去山頂。”
“好。”謝涵接過地圖。
“你手怎麼這麼涼?”貪狼奇怪看他一眼。
謝涵沒答他,而是問道:“那其他人呢?”
貪狼也就一問,無所謂謝涵究竟怎麼回事,答道:“其他人分做十路,你的每一個衛士都會由我的人帶著上路,他們都知道路線的。我帶四個人在你們兩個的隔壁路線上路,途中,如果你們那條路上傳來打殺聲與火光,我就會知道你們被發現了,故意弄出些響動,引開歐府注意力,你們繼續上山。
應不肖主張萬物有靈、自然生長,所以從不修剪樹木。到了山頂,我們又有了躲避處,會躲在那邪門東西外的雜草裡,接應你們。你們得手最好,不得手,我們立刻保護你們下山。”
“嗯。”謝涵點點頭。
“我先上去,裡麵如果沒危險,我就在牆上敲三長三短六下,如果有危險,就一長一短兩下。”貪狼說完,率先攀爬上樹,悄無聲息地落到牆上,再進去。
不一會兒,裡麵傳來三長三短六下敲擊聲,謝涵卻沒有動,霍無恤上前問道:“怎麼了?”
謝涵不著痕跡地摁了摁腹部,“你先上去。”
霍無恤奇怪看他一眼,“好。”
他活像個猴精,動作飛快,嗖嗖嗖就進了牆內,沒了人影。
謝涵深吸一口氣,抱著樹乾往上爬,來到牆上,隻見下方雖有假山,卻頗為陡峭,底下貪狼和霍無恤都已在地上看著他。
謝涵彎腰邊按著山壁,邊踩著假山突出的石塊下去,走到最後一步,卻不小心一腳踏空往前栽來。
所幸霍無恤就在前麵一步遠處等他,見狀連忙衝過來把他摟個滿懷,才免了他堂堂太子涵摔個狗啃泥的慘劇。
霍無恤抱了他腰一把,卻沒立刻鬆開,而是抬頭看他一眼,又摸了摸他右手,然後一把抓住他右腕,謝涵抽了抽,沒抽開,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