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蕪的院落,叢生的雜草,傾坯的女牆,幽暗的室內,室內端坐著一個人,一個隻是那麼坐著便無限優雅美好的人。

她蒼白修長的手中正捏著一把粗糙的木梳,對著一盆清水一下一下地梳著齊腰的長發。

謝涵靜靜凝視著清水中映出的臉龐,麵瑩如玉、眼澄似水,猶似曉露中的鮮花,明豔不可方物。當是白玉鑲珠不足比其容色,玫瑰初露何能方其清麗。

但現在是誇臉的時候嗎?

不是啊,他不是去“原著世界”另一個他身上嗎?

這張女人臉是怎麼回事?

最重要的是——除了年紀要大上許多,並再添幾許陰柔嫵媚,這張臉和他該死得相似。

謝涵心裡“咯噔”一下。

雖然不合時宜,但現在他心裡確實全是對這張臉的驚悚了。

“咳咳咳……”喉中湧上一陣腥甜,胸口撕裂般的疼痛,她掩唇輕咳。

沒錯,是她,不是他。

謝涵瞬間被轉移了注意力,他發現他能清晰地感受著這個身體,卻一點兒也不能指揮這個身體的動作,這個身體有她的原主人操控。

隱約的,他似乎有點明白係統說的“懲罰”了。

雖然病容不顯,但這個身體內裡已經病得不輕了,他甚至能感覺到一種油儘燈枯之感。

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爭吵聲──

“混賬,讓你們照顧公主,你們就在這裡偷懶?”這個聲音壓低聽也很熟悉。

緊接著,立刻響起另一道尖利刻薄的高聲,“公主,這裡哪裡有什麼公主?壽春公公沒聽說麼,藺將軍已經得勝歸來了,從今以後再也沒有齊國,隻有大雍齊州了,外麵是不是這麼說的,春桃妹妹?”

“是哩是哩,外麵的武士就是這麼說的,夏荷姐姐記的一點也沒錯。我聽說這亡國公主啊,都是要進宮為奴為婢的,還不是一樣的賤命……”

“閉嘴,你閉嘴!”壽春氣得渾身發抖,“我們公主現在還是你們雍國王後,你不怕被治罪嗎!”

“哎呦,夏荷姐姐,我好怕啊。”

“怕什麼,你看仔細了,這裡是冷宮,沒有什麼王後,隻有一個快要死的老婦。”

“你放肆──”

“好了,壽春,進來罷。”室內傳來一道低緩的聲音,雖然有些沙啞,卻依然奇異得婉轉動聽。

“吱呀──”壽春推開門,把外麵幾個宮人毫不顧忌的大聲譏笑隔絕在外,看著跪坐在水盆前的纖細身影,不禁紅了眼眶,“公主。”

他提著食盒過來,拿出一碗稀粥、一碟醃菜,“公主先吃,奴婢去熬藥。”

他正要轉身,卻被對方抓住了手腕。

“給我梳梳頭罷,我已經好幾天都蓬頭垢麵了,真是太失禮。”謝涵把梳子塞進壽春的手裡。

感覺到那瘦得有些硌人的五指,壽春抖了下手拿起梳子,“是。今天天氣好,外麵的花開得正紅呢,不過啊,沒有公主漂亮,公主是該好好梳洗一下出去走走,好弄個什麼‘閉花羞月’給人瞧瞧。”

“是‘閉月羞花’”謝涵低笑一聲,“都叫你多看些書了。”

“哦對對對,是閉月羞花,公主今天出去就閉月羞花了。奴婢看什麼書啊,有公主在,搞錯了,公主給奴婢糾正回來不就成了。”壽春一副沾沾自喜的樣子,“哦,對了,公主今天想梳個什麼發式,朝雲髻、墮馬髻、靈蛇髻……”

“就紮個男子發髻,插根木簪就好。”謝涵抬了抬手製止了對方就要出口的一溜發髻樣式,“這樣清爽些。”

說完,她又頓了頓,“沒有木簪,拿筷子、樹枝也無妨。”

壽春聽得心裡一酸,“是。”他梳著對方長發一點點攏起來,忽然,坐著的人問了句話:

“藺缺回來了?”

他手一抖,連馬上要盤好的長發都驀地滑了一下,又全披散開。

藺缺,這次雍國伐齊的主帥。

“奴婢失職,奴婢失職……”他忙跪下來連聲告罪。一股柔力傳來。

謝涵轉身拉著壽春手臂,“你啊,彆動不動就跪了,現在已經沒有齊國公主謝涵,更沒有齊國太子謝涵了,對麼?”

“公主……”

“你起不起來?”謝涵扶著對方手臂用力拉了拉,最後歎了口氣,“你欺負我現在沒力氣麼?”

壽春連忙搖頭,然後抹抹眼睛站起來,“公主永遠是奴婢的公主。”

“是麼?”謝涵臉上的笑容一時有些飄渺,“我倒希望自己不是個公主。”她一哂,又道:“說罷,我受得住。從我踏上雍國土地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早晚會有這麼一天的。你說罷,扶突…扶突是不是破了?”

“沒有。”壽春搖了搖頭,最終小聲道:“兵臨城下時,大王……大王舉白旗降了。”他紮好發髻,拿竹簽固定住,又小心地抬眼看了坐著的人臉色一眼。

謝涵臉上淺笑一僵,表情有一瞬間的空白,頓了一會兒,才又緩緩笑起來,“你再說一遍,剛剛外麵有些吵,我沒聽清。”

“撲通──”壽春又跪了下來,“沒有打仗,大王舉白旗降了,大齊自請並為雍國齊州……公主!!”

“咳咳咳──”謝涵身體晃了一下,驀地咳出一口鮮紅的血,壽春驚叫一聲連忙伸手攙扶。

“降了?你說降了?”謝涵抓著壽春肩膀,不敢置信,“齊國再不濟,也有鐵甲二十萬,兵車五千乘,城池七十二座,百姓三百萬,就這麼降了?”

壽春垂頭。

謝涵忽然站起來,來回疾步走著,形似癲狂,“一點氣節都沒有。一點氣節都沒有!劉國殷門之戰被雍國坑殺將士四十萬,也以老弱殘兵死守都城三年,戰至最後一兵一卒,最後劉決跳城自儘才被雍國吞並。”

“現在他謝漪就這麼降了?這叫我齊室先君地下何安,這叫我齊國誌士仁人情何以堪,這叫以後千秋史話怎麼看我大齊?枉他謝漪一直無所不懼的樣子,沒想到竟是個不堪一擊的紙老虎,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她仰麵大笑,笑得淚花都要出來了。

“作死啊,笑得這麼大聲!”兩個宮婢一把推門進來,正是之前的夏荷、春桃二人,“還給不給人睡午覺,跟誰都一樣一天到晚沒事隻要躺著咳咳咳就好了。”

春桃掩著唇咯咯笑起來,“唉,姐姐,這你就不懂了,王後娘娘這是得了瘋病了,恐怕要弄點黑狗血,也不知道會不會傳染……啊──”她忽然瞪大眼睛。

謝涵長笑畢,不看二人,轉身從牆上抽出一柄銀色長劍,長劍出鞘,劍身在門外/射進來的陽光下閃耀著森寒的金屬光澤。

“啊──你乾嘛,你想乾嘛──殺人啦──”二女惡意而嘲諷的麵色陡然一變,儘做土色。

“叮──”謝涵彈了彈劍身,吹了口氣,“我的臾光,久不飲血了。”

她聲音又變回了慣來的溫柔,隻是聽在此時二女耳中,無端嗜血、無端可怖。

“外麵就有武士,你可不要衝動!”夏荷色厲內荏。

“噓,輕一點。”謝涵豎起一根手指微微一笑,“雖然外麵有守衛武士,可你千萬不要叫哦,因為我的劍很快,在他們趕進來前殺兩個人總是不成問題的。”

她話音未落,銀色長劍便平平往前一遞。二女隻覺刹那眼花繚亂,再看時已有一把劍橫在她們身前,攔著她們奪門而逃的路。

的確……的確是快得可怕。

她們忽然想到很久以前聽到的傳聞──這位齊國公主曾經率軍用兩城的兵力驅趕了燕國傾國之軍,這位齊國公主曾經攝政三年,生殺予奪、殺人不眨眼。

分不清誰先誰後,二女“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忙不迭磕頭求饒,“王後娘娘饒命,王後娘娘饒命,奴婢知錯了……奴婢以後一定儘心服侍娘娘。”

謝涵搖了搖頭,“我有壽春就夠了。”她劍又往前遞了一分。

這時,春桃忽然抬起頭,“王後難道不想知道是誰害您至此,是誰派我們來刁難您的嗎?”

“春桃,你──。”夏荷拉了拉對方衣角。春桃卻一手甩開,她眼中閃耀著篤定的光芒,她篤定對方不會放過這個消息。

“是誰……”謝涵莞爾,“這個我知道的大概比你還多一點。”

春桃愣了一下,嗤笑,“王後不要想著欲擒故縱詐我了。你放我一命,我予你秘密,這筆生意王後不虧啊。”

“咚──”遠方傳來一聲悠長的鐘鳴音。

謝涵眉心一動,隨後搖搖頭,“就算我不知道,這對我也已經不重要了。”她一副淡漠的樣子,“本來想問你另一個問題,現在看來是不需要了,聞音鐘響了。”

聞音鐘響了,就是有軍隊得勝歸來了。她已不必再問。

春桃聽出對方是真的不想聽,終於慌了神,還沒等再想出個什麼憑借,就感覺到一股死亡的威脅,她一瞬間瞪大眼睛。

忽然,一陣風吹來,“咳咳咳……”謝涵輕咳起來。

二女似乎看到一線生機,眼睛一亮,連忙從劍下鑽了出去,“來人啊,王後瘋了,殺人啦──”

隻是話還沒喊完,便覺脖子一涼,所有的聲音都被掐在了喉嚨裡。

方才還鮮活的人,現在已成兩具屍體了。

“公主……”壽春連忙上前扶住謝涵,擔憂地看著對方。

謝涵笑著擺擺手,“我沒事。我現在突然好得很,很久沒有這麼有力氣了。”

她這麼說,壽春的心卻咯噔一下,往下沉了。

謝涵又坐了下來,對著盆中清水照了照,很乾淨整齊。她點了點頭,拿起那碗粥一飲而儘,隨後抽出塊汗巾擦拭著劍身上的血,“壽春跟著我也有很久了罷。”

“奴婢六歲跟著公主,至今已經二十六個年頭了。”

“嗯。二十六年了。”謝涵又點了點頭,“現在我有一件事情想要去做,大概是不會回來了。你以後就彆跟著我了。”

她把擦完劍的汗巾塞進對方手裡,“這個給你,霍無恤曾欠我一份人情,看到這個,他不會為難你的。你以後就在當陽買塊地,享幾年清福罷,幫我照顧婧兒。”說著,她又從袖中掏出幾瓣碎銀子一起塞給對方。

垂眸盯著那幾個碎銀子看了一會兒,謝涵笑了笑,“真是失禮,隻有這麼點兒了。沒想到我謝涵一生奢靡,最後竟潦倒至此。你、省著點花罷。”

說完,她提著劍站了起來。壽春捏著帕子朝她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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