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

唐家一向低調, 辦宴的次數並不多,這是今年新年宴後的第二次辦宴,雖說承辦的人是唐家已經出嫁的大娘子, 但並不妨礙眾人卯足了勁想要來赴宴。

宴會也並非正兒八經的開宴,而是設在後院的繡球園中的遊玩宴。

院中繡球花開正盛,宛若流蘇百結,豔色爭春, 其中以雪球和玉團兩種花型最為奪目, 一蒂千花白玉團,虛庭落影月明時。

花園中,四長大方桌鋪上顏色鮮豔的木紅地如意雲團花紋栽絨馬鞍毯, 男女各占兩大方桌,每桌可做十五六人, 歌姬獻舞則也並未專設台子,隻在邊緣架起四台紗棚, 眼下已經有歌姬坐下開始彈琴拉弦,朱弦瑟瑟, 調清聲直。

花園中已經陸陸續續來了不少人, 唐惟清找了幾個閨中好友作為陪客先行招待,唐夫人陪著幾位年紀大的老夫人先一步上桌, 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能赴唐家宴的人總歸都是唐家需要維護的朋友, 唐夫人的好友, 唐惟清的好友,唐不言作為今日赴宴唯一的唐家郎君便在花園外的拱門處迎人。

“及冠禮上見了三郎一麵,如今一年多過去了, 三郎風采更勝啊。”這是唐家需要維持人脈的朋友客套之話。

“早就聽聞唐三郎風姿, 今日一見當真是虎父無犬子。”這是有意奉承唐家的恭維。

“三郎如今已立業, 不知何時才打算成家啊。”這是熟人間的打趣。

“少卿與我兒乃是同榜進士,卻大有機遇,過幾日乃是吾兒生辰,不知少卿可否賞臉。”這是有意加深兩家感情的試探。

“聽聞少卿書畫一絕,今日若是有幸還請少卿賜教。”這是想要搭上唐不言的人。

這算起來是唐不言及冠後第一次以唐家主人的身份招待賓客,他對外一向疏離冷淡,但接人待物上也稱得上是有禮有節,進退有度。

許是這樣的人站在這裡便能讓人生出結交之心。

幽蘭生前庭,清風脫然至。

不少人雖隻是了了交談幾句,卻神色滿足,心中滿意。

唐不言身邊一左一右站著兩人,分彆是程捷和秦知宴,作為陪客之人,以備不時之需,主要是用來擋桃花的。

大周風氣頗為開放,加上如今陛下為女子之身,男女交往多是直接,唐不言站在這裡不過半個時辰,目前已經處理了三個香囊,六條手帕,要不是借家中兄弟遞交,要不就是自己直接相送,可以說格外招桃花,周圍香風四溢。

“哈哈哈,帕子挺好看的是用來擦汗的嘛,勤學快接過來。”勤學,秦知宴的貼身小廝。

“哎哎哎,誰的香囊掉了,雷騰快給人還回去。”雷騰,程捷的貼身小廝。

好不容易多了一個空擋,兩人各自喘了一口氣,對視一眼,發出古怪的桀桀笑聲來。

“嗐,瞧瞧我也算長得一表人才,今日卻是沒收到一個小娘子的青睞啊。”秦知宴大大咧咧靠在唐不言肩膀上,打趣道。

“可不是,我剛才叫雷騰去還手帕,還被瞪了一眼了。”程捷也湊了上去,故作委屈地抱怨著。

兩人雖是第一次見麵,但很快在相互打量了一眼後,莫名相談盛歡,對他們而言。

——“我會武功,能打得過我的人屈指可數。”

——“我讀書還不錯,當時考了進士第二十五名。”

——“三郎總是幫我破案子。”

——“表弟以前老替我抄書。”

兩人對視一眼,各自皺了皺眉,扭頭看向唐不言。

——“三郎!”

——“表弟!”

——“你說話啊!”兩人齊齊指責道。

唐不言一邊應付賓客,一邊還要應付身後這兩個活寶,實在是心力憔悴。

“不是說小貓兒今日也來嗎。”秦知宴張望了一眼,“位置快坐滿了,怎麼還沒來。”

程捷立馬理了理衣襟,緊張說道:“快了吧,總該在公主殿下和太子殿下來之前來的。”

“表弟,我好看嗎。”程捷一改平日裡的簡單衣袍,換了身花裡花哨的翻領袍,胸口用金泥繪會一朵朵鮮豔的桃花,頭發被玉冠束起,配上程捷燦爛的笑來,倒也說得上明媚少年郎。

唐不言垂眸,輕輕嗯了一聲。

“再好看有什麼用。”秦知宴哀怨說道,“也不看看你今日站在誰邊上,瞧瞧我家三郎,披個麻袋也是最好看的。”

程捷這才仔細打量著麵前的唐不言。

唐不言一改平日的素淨,穿了一身紫紅色的博袖寬袍,袖口用壓金繡繡出一圈葡萄花紋,是衣服上唯一的亮色,衣服上用銀線勾勒出鳳飛鳥紋,裡麵用銀泥勾線填彩繪出各色蝶鳥,外罩一件淺紫色紗衣,舉手投足間昳麗風姿,最奪目的要是頭頂的玉冠上配有兩簇潔白鳥羽,長短不一,錯落有致,配上腰間的羽毛珍珠玉佩禁步,好似仙鶴幻化成人,疊霜弄影,振羽臨霞,降落人間,共享夏日麗色。

程捷頓時驚訝地繞著小表弟打轉,最後崩潰問道:“你為什麼今天穿的這麼好看啊!你平日裡不是最討厭穿這種豔麗顏色的衣服嗎?那我今天怎麼辦啊!”

“跟你有什麼關係?”秦知宴耳朵一動,立馬湊上來問道。

程捷委屈巴巴說道:“我今日還特意打扮了一番,想要給……”

“表哥。”唐不言輕聲阻斷他的話,溫和警告道,“慎言。”

程捷俊臉一癟,整個就像失落的小馬駒,焉噠噠地遠離他,站在一側的假山邊上,模樣更加可憐了。

——完了,司直肯定不能第一眼就看到英俊的我了。

秦知宴一向是撥撩逗閒的性子,見有八卦可以聽,立馬湊上來問道,故作知心大哥哥的樣子,眼睛亮晶晶問道:“怎麼了,怎麼了,說出來我給你參謀參謀啊。”

程捷伸手一指:“那你去把他衣服扒了。”

“那不行,那我今天是不能豎著走出彆院了。”秦知宴斷然拒絕。

“那就沒辦法了。”程捷扣著袖子上的團花紋,喪氣說道。

“什麼啊,說出來聽聽啊。”秦知宴急得抓耳撓腮。

唐不言撫摸著袖口的花紋,突然聽到熟悉的腳步聲便順勢看了過去,長而曲折的遊廊下幾道影子先一步出現在花團錦簇的花園中。

正中那人梳著可愛小巧的交心髻,正中那串珍珠金玉步搖安靜垂落在耳邊,偌大的南海明珠在午日光照下熠熠生光,兩側花鈿圍繞,珠釵環首,最為奪目的要是她光潔額頭上珍珠額飾,大小錯落的南紅珠串著細小的珍珠,襯出女郎清透明亮的雙眸。

“少卿!”沐鈺兒遠遠見了人,就用力揮了揮手,手臂處的帔子在空中晃了晃,頭頂的珠玉便也跟著發出叮咚響聲。

許是那動靜嚇了小貓兒一跳,隻見她眼珠子轉了轉,立馬放下手來,乖乖走了過來,裙擺被珍珠玉佩禁步壓著一邊,另一邊的裙擺卻宛若花開般散開。

唐不言站在拱門前,並未上前,卻含笑看著她一步步朝著自己走來,日光落在那套珍珠頭麵上,珠圓玉潤,雪白可愛。

“少卿今天真好看。”沐鈺兒走到他麵前,仰著頭,開心誇道,小巧圓潤的珍珠耳墜宛若明月,流盼生姿。驪珠逐星。

“司長今日也很好看。”唐不言低笑一聲,溫和地看著她,鶴羽微動。

隻這一笑,就好高高在上的仙鶴驟然落在身邊,雙目含情,驚鴻皎潔。

沐鈺兒眨了眨眼,心跳微微加快。

程捷不甘心地湊過來,指了指自己:“我呢,我好看嗎?”

沐鈺兒敷衍點頭:“也好看的。”

“那誰好看啊?”程捷立馬問道。

沐鈺兒歪頭,打量著麵前兩人,一邊是程捷興奮的目光,一邊是少卿平靜的神色,隨後誠實說道:“那還是少卿好看的!”

程捷立刻露出泫然欲泣之色。

——我就知道!

秦知宴在背後看的津津有味,看熱鬨不嫌事大,也跟著湊過來,緊跟著問道:“小貓兒,我呢。”

沐鈺兒立刻嫌棄說道:“小狗狗不好看!”

秦知宴立馬眉梢高揚,大聲說道:“你放屁。”

“你怎麼罵人!”

“口不出惡言。”

唐不言和程捷齊聲嗬斥道。

秦知宴齜了齜牙,強調到:“明明是小貓兒先罵我的。”

“萬一她說的是實話呢。”程捷理直氣壯說道。

“兒郎何須計較外貌。”唐不言氣定神閒說道。

——簡直是大寫的雙標。

秦知宴頓時氣紅了臉。

沐鈺兒有恃無恐地抬了抬下巴。

幾人說話間,背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唐不言順勢抬眸去看,臉上笑意微頓:“兩位殿下來了。”

沐鈺兒扭頭去看,便看到為首兩位殿下。

為首的太子殿下穿著淺藍色的衣服,微胖麵容一臉和氣,絲毫看不出太子之威,反觀與他並肩走著的千秋公主袞衣繡裳,珠圍翠繞,貴氣逼人,反倒是派頭十足。

唐不言上前行禮:“參見太子殿下,公主殿下,兩位殿下金安。”

千秋公主點頭,目光落在唐不言身上,眼底閃過一絲驚豔,對著身後的唐惟清說道:“你家三郎真的是越來越俊了,若是我再年輕三十歲,說什麼都是要搶來當駙馬的。”

唐惟清捂嘴笑。

“滿洛陽皆找不出這樣才色雙絕的兒郎了。”太子殿下親自扶起唐不言,也跟著誇道,“不知三郎可有定親?”

太子殿下剛說完,身後就冒出一個穿著大紅色衣裙的女郎,正是安樂郡主。

“三郎。”她嬌滴滴地喊了一句。

“安樂郡主。”唐不言眉眼低垂,淡淡行禮。

“要說我們這四個兒女,阿娘最是偏心三郎了,婚姻大事千挑萬選。卻也要我們三郎自己滿意的。”唐惟清不輕不重說道,“急不得。”

太子殿下有些尷尬地笑了笑,伸手把快要撲倒唐不言身上的安樂郡主拉了回來。

“你是……沐鈺兒。”千秋公主對眼前的小插曲充耳不聞,反而把目光落在唐不言身後的小女郎身上。

沐鈺兒乖乖行了一禮。

千秋公主伸手把人帶了過來,仔細打量著:“平日裡見你男子打扮,今日一見倒是一個美人兒。”

她伸手點了點她的下巴,動作極近親昵,隨後輕輕伸手揉了揉她的耳垂:“好漂亮的珍珠頭麵啊。”

“是大娘子所贈。”沐鈺兒老實交代。

“大娘子不是不喜歡珍珠嗎?哪來的珍珠頭麵。”身後的安樂郡主不解問道。

唐惟清眉心微動,卻也沒說話,隻是笑說打著圓場:“哪有人會不喜歡珍珠,隻是我一個俗人,更喜歡金玉罷了,珍珠頭麵是年輕小娘子才喜歡的東西,這才想著給鈺兒帶呢。”

“賓客都來的差不多了,我們先進去吧。”她先一步岔開話題,笑說著。

“確實很合適她。”千秋公主誇道,仔細打量著她的麵容,笑容微微失神,顯出幾分落寞來,“看著她的樣子,竟讓我恍惚想起一個故人,真是的年紀大了啊。”

太子殿下沉默地看著她,最後輕聲歎了一口氣:“進去吧。”

唐惟清眉心微動,難得沒有接話,幾個小輩便更不知所雲,隻跟著沉默。

沐鈺兒一頭霧水地聽著,但也敏銳察覺出一絲不對勁,到最後就是跟在眾人身後走著。

“你是北闕的司直。”

她拎著裙子小心走著,突然聽到耳邊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

沐鈺兒扭頭去看,第一眼就看到一雙無神的眼睛,不由歪了歪頭:“你是?”

“在下戶部巡官燦珍楊。”那人長得不算年輕,目測也有三十出頭,但膚色白皙,身形高挑,斯文俊秀,溫文爾雅的模樣。

沐鈺兒聽著這個名字,隱約覺得有些耳熟。

燦珍楊明明眼盲,卻好似能準確察覺到她的心緒,笑說道:“前幾日司直有幸光顧某的平潭海戲班,您還有印象嗎?”

沐鈺兒煥然大悟,驚訝地看著麵前之人:“你就是那個製作木偶活靈活現,宛若真人的戶部巡官。”

燦珍楊聞言,便笑了起來,眼尾上的皺紋微微皺起,卻顯出幾分溫和來:“雕蟲小藝而已,區區手藝竟然還入了司直的耳。”

沐鈺兒忍不住打量著麵前之人,尤其在他的眼睛上停留片刻。

“司直在看什麼?”燦珍楊好脾氣問道。

“你……”她猶豫一會兒,便又覺得不好意思開口,搖了搖頭。“沒什麼,是我失禮了。”

燦珍楊走了幾步,隨後又問道:“司直是好奇某不是眼盲嗎,怎麼會雕刻?”

沐鈺兒頓時鬨了一個大紅臉,連連搖頭,頭頂的珍珠鏈子發出輕微的動靜聲。

燦珍楊笑了笑:“不礙事,隻是雕刻之事,眼睛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是手,是心,我雖眼盲,卻有一顆跳動的心,木偶若是隻用眼睛看便隻是木偶,成不了司直口中活靈活現的人偶。”

沐鈺兒似懂非懂地點頭,又思及他看不到,便出聲說道:“是我狹隘了。”

“某不曾來過唐家彆院,不熟悉路,不知司直能否帶一下。”燦珍楊冷不丁開口。

沐鈺兒歪頭,看著他的腳步越來越小,猶豫一會兒便伸手在他麵前:“可以。”

“司直當真是古道熱腸。”燦珍楊的手搭在她的小臂上。

沐鈺兒心中一驚。

燦珍楊的手指格外冰冷,隔著單薄的夏衫就像冰冷的玉石一般,咯手冷硬。

“說起來某和您的師父還有一麵之緣。”燦珍楊主動提起話題,溫和說道,“當年多虧他的救命之恩,某才能逃過大難。”

沐鈺兒歪頭:“這邊有台階……對不住了,我不曾聽師父說過此事。”

燦珍楊也不在意笑了笑:“於張司長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於我而言卻是救命之恩。”

沐鈺兒隨口問道;“不知是何時的事情?”

“二十年前,我在巴州渠江翻船,仆人自顧自己逃命,九死一生間,多虧張司長艱難相救,這才得以活命。”燦珍楊輕聲說道。

沐鈺兒哦了一聲,笑說道:“還挺久的……下去三個台階。”

“是啊,二十年了。”燦珍楊扭頭去看身側的小女郎,輕聲說道,“不知司直幾歲?”

“二十了。”沐鈺兒笑說著,隨後輕輕啊了一聲,“真是巧,那一年我剛出生呢。”

燦珍楊沉默,隨後輕輕嗯了一聲:“是啊。”

“沒想到我師父這麼不愛動彈的人還去過巴州啊。”沐鈺兒笑說道。

“原來張司長是這樣的人。”燦珍楊笑說道,無奈說道,“你師父當年侃侃而談,我還以為是愛好遊曆之人,怪不得我邀他一起同遊巴州,他直接拒絕了。”

沐鈺兒忍笑說道:“我師父唬人的本事可厲害了。”

兩人落後眾人一大截,倒也不著急,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燦珍楊雖天生眼盲,但學識淵博,性格溫和,說話間如沐春風,保持著不近不遠的位置,既不高高在上,也不過分僭越,就像一見如故的朋友說道,聽得人心中舒暢。

“燦巡官,沐司長,郎君派奴來詢問可有需要幫忙的。”小丫鬟輕聲細語問道。

“你是北闕司長了?”燦珍楊驚訝問道。

沐鈺兒對揚了揚下巴:“對!”

燦珍楊那雙暗淡的眸光,認真地‘看’著她,真心誇道:“後生可畏,冰寒於水,你師父後繼有人了。”

沐鈺兒大聲嗯了一聲。

“這般喜訊,某今日才得知,實在有愧。”燦珍楊的手在腰間摸了摸,最後扯出一個手指大小的人偶遞了過去,“這是某新作的水神人偶,沐司長不嫌棄就收下吧。”

沐鈺兒接了過來看著手中的木偶,神色驚詫:“好精巧的人偶。”

那人偶隻有半個手掌這般大小,穿著淺藍色的小衣服,露出的手指根根分明,輕輕一動,竟然可以靈活做動作,露出的腦袋似模似樣地套著假發,用小小的木展挽起,麵容宛若小人一般栩栩如生,那雙黝黑的眼睛正笑眯眯地看著人,當真宛若活人。

沐鈺兒這才知道之前說他點睛之筆的厲害,這雙眼睛讓這個小小頓時從木偶變成了人偶。

“東西粗鄙,司長不要嫌棄。”燦珍楊不好意思說道。

沐鈺兒連連搖頭,接了過來,小心掛在腰間:“不不,這個東西我很喜歡。”

燦珍楊笑了起來:“走啊,不要遲到了。”

快到宴會門口時,燦珍楊讓丫鬟扶著他,對著沐鈺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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